钟平和柏松, 砍了树枝在搭建帐篷, 用料自然是连玉装的一捆捆毛毡。
那毛毡厚重挡风,正是合用的好物。
寒竹坐在燃起的火堆前, 手捏两块毛毡, 正在上边飞针走线,速度奇快,针脚细密, 是个做绣活的好手, 坐在火堆另一面的飞霜, 都自愧弗如,所以这活计便归了他。
连玉说:“能者多劳嘛。”一顿浮夸的恭维,将寒竹吹得都不知道太阳在哪边落山了,穿针拿线, 闷头硬干, 誓要把连玉描述的,那个叫“睡袋”的东西缝制出来。
一只锅子吊在火堆之上, 飞霜拿一把勺子,不时搅动一下,煮的是今日的晚食。东西都是罗绮云备好的,自然也都是好物,一会儿的工夫,浓浓香气便从锅子里冒出来。
“吱吱。”
小狐狸的鼻子动了动,转过头去,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香气四溢的铁锅。
“嘴馋的家伙。”李承基手指点了点小狐狸的脑袋,笑道。
他也坐在火堆旁,手中拿着树枝木条在看顾火势,那小狐狸正窝在他的腿上,只是四只脚还被玄色丝带捆得紧紧的,跑动不得。
它拿小脑袋蹭蹭李承基的手背,讨巧卖乖,低头咬了丝带的一端,往李承基手里塞,求助的眼神,泫然欲泣。
李承基大手一糊,盖住了它的眼睛,呵呵笑道:“别这么看我,丫头绑的你,我可不敢解了。”说着,从身旁拿起一个碗来,伸到飞霜面前,“我倒是可以帮你讨两口汤喝。”
然后,凝视着飞霜,笑了一笑,“霜丫头,给小家伙匀一口呗。”
飞霜看一眼那摇来摇去的火红大尾巴,提起勺子,给盛了一大碗。
李承基捏住小狐狸的后颈,调转头,让它看向飞霜,按着脑袋往下点了点,模拟一个磕头的样子,笑道:“快谢谢霜姑娘。”
飞霜清清淡淡看了它一眼,又瞟向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回道:“不用谢,吃完了,尾巴给我摸摸。”
小狐狸一呆,立刻将大尾巴卷起来,塞到了屁.股下面藏起来,嘴却已经毫不客气地伸进了碗里。
李承基一手端着碗,一手抚摸着小狐狸的后背顺毛,哈哈笑道:“慢点喝,慢点喝,这一碗都是你的。”
这时,孟泽深从山中回来,手里拖着一根碗口粗一丈多长的紫竹,待到山溪边,将那竹子抛在地上,开始处理。
他随手扯一块毛毡,扔在草地上,从马车上抽一把剑,把竹子削成一截一截,垒列在毛毡上。
随后,收了剑,在毛毡上紫竹旁坐下,拿起一截竹子,用匕首斫成一根根竹条。
他闷不吭声,倒是做得细致,火光映照下,玉手翻飞,有一种落拓潇洒。
赏之悦目,看之愉心。
然小狐狸却没这番心境,见了之后,只悄悄藏在李承基的怀里龇了龇牙,“吱吱”的声音都压抑着,毫无气势。
等连玉一觉醒来,已经月上中天,三个帐篷围圈扎好,夜里静静的,只有树枝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孟泽深削竹片的簌簌声。
孟泽深还在毛毡上忙碌,条条竹片嵌起,已经初具笼子的模样。
飞霜坐在火堆旁,一下一下撸着那条火红的大尾巴,小狐狸靠在她的腿上,脸正好朝着孟泽深的方向,耷拉着脑袋,一脸的生无可恋。
连玉从马车中跳出来,坐到火堆旁,看一眼无精打采的小狐狸,手指一蜷,在它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小狐狸倏然抬起头来,瞪她一眼,见是把它抓来的恶人,又丧气地趴了回去。
连玉侧首,看一眼已经快成形的笼子,摸摸小狐狸的脑袋,笑道:“这么迫不及待啊,别急,你的家很快就好了。”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你怕是眼神不好,我全身哪根毛能看出着急来。
龇一龇牙,心下恨恨道,你家,你家,那怎么不是你家,谁脑壳有坑把笼子当家,我的狐狸洞香着呢,被你个大恶人给掏了。
飞霜将温着饭的锅直接提下来,推给连玉,又把身上的小狐狸塞到她腿上,打了个哈欠,道:“你慢慢吃吧,我也先去睡了。”抬头看到对面的孟泽深,又补了一句,“孟公子已经吃过了,锅里,都是你的。”
话音落地,人已经钻进了身后的帐篷里。
连玉吃完后,拎着小狐狸走到孟泽深旁边坐下,托着腮看了一会儿。
看着看着,又开始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人也歪歪斜斜。
孟泽深抬眸瞅她一眼,道:“没睡醒,就回去继续睡,坐在这里吹什么冷风。”
“陪你啊。”连玉摇摇晃晃,含混不清地回道。
“不用,回去睡你的觉。”孟泽深手下不停,催促道。
得了令,连玉也不再强求,半阖着眼睛,迷迷蒙蒙地起身,晃悠着爬进了飞霜刚才进去的帐篷,钻进旁边空着的睡袋里,里面竟还有软乎乎的被子,那最后一点眼缝也粘上了,人沉沉睡去。
被某人遗忘的小狐狸,随着她起身,咕噜噜滚了下来,一路滚到了孟泽深的腿边。
它滚的位置倒是巧,正好贴在孟泽深大腿受伤的位置。
小狐狸察言观色,想悄悄把自己的大尾巴收回来,动一下,收一点,动一下,收一点,希望这个可怕的恶人没有发现。
可是它动一下,收一点,尾巴就在孟泽深的伤口处蹭一下,动一下,收一点,又蹭一下。
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被它蹭一下,痒一点,蹭一下,痒一点,等到第三次的时候,孟泽深吸了一口气,捏起尾巴,将它甩了出去。
小狐狸连连滚了几个圈,终于靠脸刹住了车,然而失去平衡,一头扎进了草窠窠里,徒留一条尾巴在风中飘荡。
山谷清幽,冷月寂寂。
半个时辰后,孟泽深手中的紫竹笼子终于完工,外形精巧雅致,内里自然是坚固异常。
他试了试开关卡口,然后起身,走到还在吱吱歪歪往外拨了脑袋的小狐狸身后,一弯腰,提起风中潇洒摇曳的蓬松大尾巴,将其拽了出来,解下缚在脚上的玄色丝带,一塞,一关,小狐狸就进了笼子。
随手将那条丝带抛入火堆之中,烈焰瞬时席卷而过,丝带化为灰烬。
他垂眸看一眼笼子里了无生气的红毛崽,顿了顿,抬步拎着笼子,进了中间的那顶帐篷。
月色轮转,时光漂移。
连玉这一行人,因着两次被围城的衰运,自觉与岭南这地方相克,出了池州之后,再也没打算入城。
一路上,饿了自己煮,困了睡帐篷。连着三天,山里来,林里穿,野物遇到了不少,人却没见着一个。
没有人,没有自己人,也没有敌人。
转了时运,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白水渡。
这白水渡,是岭南西北的一处渡口,正是之前讨论铁矿石去向时,孟泽深提到过的那个渡口。
在此处登船,往西可去剑南道,往北可入黔中道,过黔中还可入江南道,虽水流湍急,但因处在山脉连绵之地,却是一条重要的水道。
水势急涌,虽有凶险,还可通行,山路当真是奇险怪峋,难于上青天,所以这处渡口倒颇为繁华,往来船家甚多,各个都是撑帆过江的好手。
毕竟,不是有两把刷子,早就喂了白水江的大鱼了,哪里还能在这里逞风浪,说大话。
这条路是孟泽深指的,连玉一路跟着闷头走,没有多问。
她不问,别人更是不问,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白水渡,还不知道此行目的地是何方。
连玉趴在客栈二楼的栏杆上,看楼下船来船往,帆起帆落,热热闹闹,也是颇有兴味。
她对这个世界的每一处河山都有兴趣,每一处风俗都有兴趣,每一味美食都有兴趣,每一个有趣的人也有兴致看一看。
“寒竹订了船,明日走。”孟泽深拿筷子挑一块肉,伸进笼子里,小狐狸趴在里面无精打采地一口咬住,用力嚼起来,夸张的动作,看着有那么点咬牙切齿。
筷子没有收回来,在小狐狸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警告味道十足,小狐狸的精神又蔫了蔫。
连玉见了,哼道:“表哥,你怎么又欺负阿狐,都被你欺负傻了。”
孟泽深放了筷子,淡淡道:“本来也没多聪明。”
他将盛肉的盘子往外一推,道:“不乐意吃,这些肉给店家那条黄狗吧,那是个乐意吃的。”
小狐狸忙从笼子缝隙里探出小爪子,按住孟泽深的衣袖不松手,吱吱呜呜,哼哼唧唧,投来祈求的眼神。
连玉拿手指点了点小狐狸的脑袋,叱道:“没出息的小东西。”随手将那盘肉拖了回来
,放在笼子边,开了个小卡口,露出小口。
小狐狸伸出半个脑袋,在盘子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连玉这才想起来,问道:“去哪里?”
“青城山。”孟泽深啜一口茶,遥望对面的青山,云雾笼罩,青山色暗。
“青城山在哪里?”连玉问。
孟泽深悠然道:“剑南道蓉城北十里外。”
连玉一惊:“蓉城侯,沈兰台,是不是在那里?”
“沈兰台还不是蓉城侯,现在的蓉城侯是他的祖父,也是淮南萧霁川的外祖父。”孟泽深说到这里,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连玉一下。
连玉:“你要去见沈兰台?”
孟泽深淡淡道:“不是,我要去青城山云天观拜见玄霄道长。”
第81章 白水姑娘
次日一早, 众人收拾行囊从白水渡上船。
船是朱漆描金的大船,底层装了货,上层是讲究的厢房, 供来往的贵人富商搭乘, 物品齐全, 环境干净,服务周到。
这种船是白水渡特有的,因着水急浪涌,船轻了容易颠翻, 在白水江中行不得, 故需要在船舱中压上重货。
一行人刚上码头, 便有那身形矫健的汉子过来接走了几匹马和三辆马车, 换了其他口处,送至下舱之中, 几人则带着随身行李跟随一个船娘上船。
船娘也生的膀大腰圆, 健硕非常,与连玉往日所见女子不同。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大半年之久, 所见女子多以娇柔为美, 像她与飞霜这般喜欢穿风破雨的, 还没遇见过。
今日见得这里的船娘,个个体态健美,行走如风,精神饱满, 声高气壮, 很是喜欢。
这一欢喜,便失了分寸, 眼睛滴溜溜在几个船娘身上转来转去,还一脸的色眯眯,不是,是笑眯眯。
寒竹伸了脑袋,看她一眼,讶异道:“你看什么呢?”
连玉赞叹道:“好女子,好女子啊!”
寒竹听了这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红了脸,羞臊道:“非礼勿视。”
船娘们见了他俩的动静,咯咯笑起来,声音爽朗清亮,没有江南女子的婉约,倒是与此地风浪山川自成一道风景。
引路的船娘笑道:“姑娘好眼光,咱们白水渡的女子都是在这江里讨生活的,力气足,性子也爽利。遇着风浪,要跟男人们一样,上阵撑船架帆,身子弱了,在这船上立不住。所以白水渡的女子与大周其他地方不同,以健壮为美,大家族的小姐也是如此。”
“咱们船主彭家的大小姐,就是一名掌船的好手,多少男儿都比不得。”
连玉笑道:“原来如此,我就喜欢你们这般的女子,不知道有没有缘分,见一见彭小姐掌船的风姿。”
“那可不巧,大小姐出船了。”船娘笑道,“不过,路上倒是有可能遇到大小姐的船。”
连玉笑道:“若是遇上了,姐姐可得指给我看一看。”边说边走,人已行至船上。
“哈哈……”一阵豪爽的笑声传来。
“你们这些丫头,又开始替阿鹰吹嘘,也不怕惹得客人笑话。”转过舱房,甲板上站着一个中年人,他虽穿着一身武人的短装,却是处处考究,身姿笔挺,虎背蜂腰,说话的正是此人。
引路船娘立刻拱手行礼:“见过大当家。”
连玉见她行的是江湖礼,眼珠一转,也抬起手一抱拳,笑道:“见过彭大当家。”
“哈哈,客气了,客气了,咱就是个撑船的,当不得姑娘的礼。”那中年人笑道。
他在江上走了一辈子的船,见过的人比水里的鱼都多,一个照面就猜到,这是上层人家出来的公子小姐。
孟泽深与彭大当家目光相对,略略点头,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入了船娘安排的厢房。
连玉则是一个跳跃,蹿上了甲板,站到彭大当家身旁。
李承基抬步跟了过来,对着彭大当家虚虚行了一礼。
彭大当家,抱拳还礼,道:“在下彭越山,不知贵客怎么称呼?”
李承基捋一捋被风吹到肩上的胡子,道:“老夫……”
连玉打断了他的话,抢道:“这是我老爹,姓连,叫连花池。”
李承基一顿,手在连玉头上呼了一把,心下叹道,丢人玩意儿,姓连可以,就不能换个名字?这名字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搁?
脸上却装的一本正经,笑道:“老夫姓连。”
彭越山见他一身儒服打扮,便称呼一声:“连先生。”
连玉歪头看他,笑道:“我叫连玉,不知道阿鹰姐姐的鹰是哪一个字?”
“连姑娘可是问了一个好问题。”彭越山笑得一脸骄傲,“幼时,给她取的是个璎珞的璎字,谁知姑娘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主意,偏要将这璎字改成苍鹰的鹰,自吹她就是这千嶂山白水江上的鹰。连那掌的船上都扔了我彭家字号,挂的是红底黑鹰旗。”
李承基笑着赞叹道:“巾帼不让须眉。”
彭越山自谦道:“连先生谬赞了,小地方,没什么见识,在这深山里逞逞英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