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连玉叹息道,“得遇此等奇女子,不能一见,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做出这般样子,引得甲板上的众人一阵大笑。
李承基手摸着她的头,揉了揉,笑道:“你才几岁,就动不动的一生憾事。”
他见甲板上摆了祭坛,侧首问道:“这是在做何?”
“三神祭。”彭越山说,“我们这里与别处不同,白水江凶险,行一趟船,靠的是山神水神风神赏饭吃。每发一趟船,都要算黄历选吉日,起锚前,更要开坛祭三神,求三神庇佑风行水顺,一路平安。”
说时,祭祀案台上已摆了蒸熟的鸡鸭和白肉,一个穿着黑色大袍身挂繁复银饰的老人站在船首,高声唱道:“开祭。”
彭越山辞别二人,走上前去,取了三炷香立于祭案前,船上众人都持了香,井然有序立于他身后,有船长、舵手、船夫,甚至船娘们也立在后边,庄严肃穆。
黑袍老人唱道:“禀三神,今日白水渡彭家顺昌号启航,求三神庇佑。一求风顺浪稳,二求客安货平,三求财源广进。”
众人在彭越山的带领下,三求三鞠躬,然后将手中的香,插.进船首的香炉内。
几十支香在香炉内同时燃烧,空气中漫来浓浓的檀香味。
风势起,香炉中生气的袅袅白烟瞬间被刮散了,彭越山和那黑袍老者已经下船。
船长立在香炉旁,大笑一声,用一种特殊号子的腔调,唱道:“起风了———三神显灵———顺风,扬帆,启航———”
三桅齐开,大船顺着强风,逆流而上,开出了白水渡。
江水两侧皆是崇山峻岭,山峰连着山峰,峭壁接着峭壁,山上古树青翠幽深,时有猿声回荡山间。
船行过后,激起一片白浪,一群飞鸟随在船后,于白浪之中叼起肥鱼。
连玉几人坐在三楼船尾的一间厢房之中,煮茶看景。
日光西斜,已到黄昏,风势减了,船行的颇为缓慢,遂将船尾一侧的窗全开了,嗅一嗅青山碧水蒸濛水汽的风味。
小铜炉上烧着的水,是船上送来的灵泉水,据说取自白水渡外灵泉寺后山的灵泉。
桌上摆了一套精巧的茶具,孟泽深颇有趣味的一道道摆弄着,煮茶、沏茶、品茶。
李承基坐在一旁,目看野鸟,品茶品得心满意足,意趣恒生,随口念两句诗。
连玉和寒竹,两人坐在椅子上,转身趴在窗口,看笨鸟啄胖鱼,看得不亦乐乎。
有时那只笨鸟好不容易捉到一条,连玉又拿了点心扔过去,坏心地给它敲掉。
夕阳将清澈的江水照得波光粼粼,火红一片。
暮色将合,风静浪稳,现出一种岁月静好来。
寒竹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歪头问道:“连玉,你不是让李先生跟你姓吗,那先生怎么姓连不姓陶?”
李承基闻言看过来,惊讶道:“丫头,你不姓连,姓陶?你与西云是什么关系?”
大家一直“连玉”“连玉”的叫,她自己对外也是这么称呼,李承基从来没想过,她可能姓陶。
孟泽深也抬眸凝视着她,连玉转回身,笑道:“陶西云是我爹呀,所以他是我表哥嘛。”伸手,指了一指孟泽深的方向。
李承基叹道:“西云成亲了啊,那很好,很好。”
说着又看看连玉的脸,似乎是想从上面看出陶西云的影子来,叹道:“说来,你既然是西云的女儿,咱们也不算外人了,一声舅父,我还是当得的。”
连玉眨巴眨巴眼睛,这是怎么个走向,怎么就成舅父了,难道那个编纂出来的娘,是李老头的妹妹,如此,岂不是要露馅?
“三舅父,没有成亲。”孟泽深倏而插了一句。
李承基问道:“连玉是养女?”
他说呢,这张脸怎么一点也看不出西云的影子。
孟泽深看着连玉,淡淡道:“你说。”
连玉决定反客为主,笑着问道:“我爹爹没有成亲,先生这个舅父,从何而来?先生可否给我解惑。”
李承基啜了一口杯中茶,遥遥看着远退的群山,道:“西云和我小妹阿纯,虽然没有成亲,却是定了约的,我们李家一直将西云视作女婿。”
“定了约,为什么没有成亲?”连玉接着问。
李承基道:“阿纯有疾,遍寻名医不得救,大夫断定命不久矣,她想葬在少时生活的故地,家里便送她回乡养病。西云与她是在回乡的路上相遇相识相恋的。”
“西云求了亲,阿纯自知已无多少岁月,不愿耽搁他,徒占原配正妻之位,只定了私盟,不允婚事。”
连玉追问道:“那后来呢?”
李承基叹息道:“后来阿纯病故,葬在故地。西云伤心,吐血昏迷数日,再醒来时,双腿便不能走路了。他在阿纯坟前守了百日,之后不辞而别,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又几年,我听人说,陶家三公子隐居云回山了。”
“你们给我送来的那封信,是阿纯走后,他第一次与我联系。”
满室静寂,一时无人出声。
寒竹戳了戳连玉的胳膊,凑过悄悄道:“你是假的吧?”
连玉横了他一眼,嗤道:“你以为你的声音很小,大家都听不到吗?”
寒竹小声嘀咕道:“你是假的,又怪不到我身上,凶我有什么用?”
连玉抿着嘴不理他,也不吭声。
孟泽深看她一眼,问道:“令妹仙逝,是在哪一年?”
李承基回道:“景和五年,夏末。”
孟泽深道:“三舅父是在景和七年的冬日回的朔北,中间这两年不知他在何方。”
连玉抿着唇就是不吭声,再也不像以前一般,总有千个万个的理由去圆自己的身份。
孟泽深还在看她,她却垂着眸子,谁也不看。
“丫头这是怎么了?”李承基问。
寒竹坐得离她近,又伸手去戳她的胳膊,小声道:“你娘是不是在景和七年生的你?舅老爷离开之后遇到了你娘,有了你,他又后悔了,觉得对不住李姑娘,然后抛弃了你娘和你,自己回了朔北。那舅老爷还挺……挺……那什么的,不是个好男人。”
连玉忽然站起来,道:“不记得了,我困了,先回去睡了。”话落,人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孟泽深看了寒竹一眼,那眼神凉凉的,比外面的寒风更冻人。
李承基一脸古怪地看着寒竹,问道:“你说的是真的?西云不是这样的人啊。”
寒竹刚想说,这都是我瞎猜的,便被孟泽深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孟泽深倒了一杯茶,看着李承基道:“凡事都有可能遇到意外,可能舅父也有难言之隐。”
第82章 可以嫁给我吗
连玉这一走, 连晚饭都没有出来吃。餐桌之上,众人也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吃饭, 没发出一丝声音。
饭后, 往回走的长廊上, 李承基忍不住问道:“丫头这是怎么了,连饭都不吃了。你们说的真假,又是怎么回事?”
孟泽深沉声道:“她受过伤,许多事都记不得, 以后这些就不要再提了。”他这话是回答李承基的, 然而眼睛看的却是寒竹。
寒竹两只手缩在衣袖中, 手指绞来绞去, 轻轻嗯了一声。
此刻,被众人担忧的连玉, 正守着一个大锅吃得津津有味。
锅子很大, 似乎是给船员做饭用的大锅,锅中是一条红烧的大鱼,鱼也很大, 占满了整个锅。那颗伸进锅子里风卷残云的脑袋, 就显得特别小。
房间靠江的那侧窗户开着, 黛色黑影的群山缓缓后退,桌子的另一侧坐着一个人,正是上午给她们引路的船娘。
“姑娘觉得味道怎么样?”船娘问。
“好吃。”连玉头也不抬。
“真的能吃完?”船娘咯咯笑问。
“吃得完,我食量大着呢。”
“姑娘真会说笑, 我们船娘食量也大, 还没有谁,能吃下这么一大锅。”船娘笑说, “不过姑娘若是不嫌弃咱们的吃食粗陋,下次有需要再找我,我让老勺子给您做。老勺子最喜欢做大锅菜,他说小碗小碟的不过瘾。”
“知己呀,我觉得小碗小碟的,吃着也不过瘾。”连玉摸出两块银子,推给船娘,笑眯眯道,“你一份,老勺子一份,多谢你们替我忙活。”
船娘笑着收了,道:“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了,您吃完让人通知我一声,我过来收拾就好。”
连玉笑着点头应了。
下午那些话,听了便听了,她倒也没有真的生气。
她本来就是假冒的,别人不确定,她自己心里却是清楚明了的,也时刻记着。并不会因为装得久了,就真把自己当成陶西云的女儿,孟泽深的表妹。
她不过是懒得解释,也不想一遍又一遍的去解释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末世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
她也没想过一直跟着孟泽深,说不上什么时候,大家就会天南地北的散了。
最初赖上孟泽深,不过是想学点本事,在这个世界能活下去,很好的活下去,活得随心所欲。
自也不会去计较别人待她有几分真心,有几分假意,便是寒竹言语如刀,针锋相对,她也从没放在心上。
一个骗子,去要别人的真心,才是荒唐。
她将一锅鱼吃了个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在房间内溜了一圈,转到桌前,倒了两杯茶喝下去。
“吱吱”小狐狸盯着她叫了两声。
连玉走过去,打开笼子,将它提了出来,提的是小狐狸的颈带,小狐狸四肢拼命挣扎,一时上不来气,差点被勒死。
将小狐狸抱进怀里,连玉揉一揉它后颈的毛,笑道:“别叫了,今日不想喂你,明日给你捉鱼吃。”揉了一会儿,又道,“今夜天气好,我带你去看星星吧,你肯定也很喜欢,对不对?”
“唉,别挠了,别挠了,我知道你也很喜欢。”
小狐狸:……不喜欢,不喜欢,外面冷风嗖嗖的,有什么好看的,我要吃肉。
“你知不知道,在我以前的世界里,星星都已经看不到了,风也不温柔,到处一片焦土,连这么美味的鱼鱼也吃不到,只能喝营养液,廉价的营养液,高端的营养液,都不好喝。”
“世界上只有很少的食物,控制在上层人员的手中,我小的时候连最便宜的营养液都吃不起。”
“饭量还大,总是吃不饱,就只能出去骗。我骗过好多人的,我一点都不好。”
“不过,我后来有吃到真正的食物哦,我骗大元帅,说是他的女儿,他就带我去高级餐厅吃了一次,其实他知道我在骗他的,那个饭一点都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但是我有点想他了。”
连玉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揉着小狐狸的毛,自顾自呢喃:“他说,我以后就是他的女儿,是小骗子也没有关系,喜欢狐假虎威也没有关系。我死了,他会不会难过?我是牺牲的,联盟会把我的军功章给他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的军功章和阿姐的放在一起。”
小狐狸抬起头,伸出舌头添了一下她脸上的泪珠,连玉一把掌把它的头按了下去,叱道:“不准看,我才没有哭,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洗一洗就好,嗯,洗一洗就好了。”
她将小狐狸扔在地上,走到屏风后的盥洗架旁,在铜盆中抄了冷水,将脸洗干净。
出来时,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一脸笑盈盈的,抱起小狐狸,道:“走,姐姐带你去看星星,我们找一找姐姐以前住过的灰星。”
夜空高远,满天繁星,连玉坐在船首的甲板上,怀里抱着毛茸茸的小狐狸。
船楼里灯火通明,有丝竹之声,有饮酒作乐之声,热闹纷繁。
船外却很静,山静夜静,只能听到大船破开水面的淙淙声,还有风吹船旗的猎猎声。
她按着小狐狸的头,强迫它一起看星星,嘴里还念叨着,“这一颗最亮,肯定不是,这一颗也很亮,那也不是,灰星是暗暗的吧?要不怎么叫灰星呢。”
又愤愤道:“这谁起的名字,灰星灰星,听着就很晦气,亮不起来的样子,难怪要完。”
最后,她终于不再找了,放过小狐狸的脑袋,也放过天上的星星,垂下头,一下一下揉搓着狐狸的尾巴,道:“阿狐呀,你是我的,记住了吗?以后要好好跟着我哦,跟着我有肉吃,不跟着我,你就要变成那块被吃的肉。”
小狐狸抖了抖,老老实实趴在连玉的腿上,认搓认揉,不敢反抗。
———不是我骨头软,是这个女人太变态,狐狐也不想变肉肉,还是吃肉肉比较香。
孟泽深走到甲板上,就见那一人一狐,在孤盏渔灯的昏黄光晕下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走近了,并排坐在连玉的身侧,伸手从她怀里将小狐狸揪了出来,放在自己腿上。
小狐狸的脖颈上戴了一个黑色的皮圈,皮圈下坠一颗青黄的兽牙,孟泽深捻着兽牙,问道:“哪里来的?”
连玉看了一眼兽牙,却没有看他,目光盯着前方的幽幽江水,闷声道:“飞霜捡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