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无所事事地在观中闲逛起来。
道观不大,前后也就三进的院子,连玉迈着小步子,不急不缓,一院一院地溜,一间一间地看。
偶然遇见打扫的小道童,人家也是行个礼,便继续忙碌,没有热情的招待,但也没有阻拦。
道观的西侧,有一处高耸的木制塔楼,立在顶层不仅可目视全观,甚至可以览尽半座山。
此时,孟泽深与一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正站在塔楼的最高层,看着白墙灰瓦间那一抹红色。
玄霄道长捋着在风下飞舞的长须,笑道:“这就是你信上说的那个孩子?”
孟泽深淡淡“嗯”了一声,他不知道连玉的耳朵到底能听多远,此时并不想多谈。
玄霄看他这样子,笑道:“真能听见?”
孟泽深点点头,不欲多言,转身回到桌前坐下,晃动了一下棋罐中的棋子,意味分明。
玄霄又看了一眼,道:“她去后山了。”
孟泽深已捻起一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中,静等着。
玄霄一甩拂尘,回身歪在蒲团上,落落拓拓。
刚才那一身仙气,瞬间散了去,随手捏起一颗白子搭在棋盘上,笑道:“你带她来,不就是让老道我断一断吗?”
孟泽深接着将一枚黑子落入棋盘,“啪嗒”一下,声音颇大,带着警示。
“不说不说,年轻人真是不爽利。”他捏着棋子吹胡子,“也不知道尊老爱幼,你这般,那沈小子也这样,一个个的都不将我老道当回事。”
“后山,哎,她去了后山……”一说到沈小子,玄霄忽然想起,后山那两座坟茔,这姑娘不会撞进去吧?
孟泽深问道:“后山怎么了?”
玄霄想着,应是不会这么巧的,不过,就算真走到了那里,只要没撞见沈小子,也不算什么事儿,还是先下棋吧,随口回道:“没什么,沈小子在后山埋了两个人。这孩子看着也不像胆小的,没事儿。”
孟泽深皱了皱眉头,问道:“沈兰台埋的?”
玄霄哼道:“除了他,还有哪个沈小子敢在我的云天观乱掘坑。”
“你这次来,是不是要见他?”玄霄抬头望向他。
“嗯。”孟泽沈点了一下头。
玄霄叹道:“你来的不巧,他昨日刚走,出外巡边了。”
孟泽深:“无妨,左右我是闲人一个,在这里等他便是,就是要麻烦道长了,想来道长也不会觉得麻烦。”
玄霄:“想来,我这穷观要多一笔香火钱了。”
连玉从观中转了一圈,没寻到什么有趣的事物,穿过后院的小门,便往后山走去。
后山上老树虬枝,寂静清幽,没行出几步,见一个土黄色毛茸茸的东西从眼前闪过,虽然没看见正身,但那摇晃的毛茸茸大尾巴甚是招人喜欢。
连玉想将它捉回来给小狐狸做个伴,抬腿就追了上去。
那大尾巴黄一圈黑一圈,蓬蓬松松在前边一跑一摇,很是勾引人,在连玉马上就要抓到的瞬间,它“刺啦”一下蹿上了树。
连玉抬头去望,那东西也挂在树梢上在瞧她,大尾巴还在招摇地左右晃着。
她攀上树枝,笑道:“小家伙,你给我等着,姐姐这就来带你回家。”
人刚站上第一根树枝,便呆住了,树的另一侧有两处坟茔,墓碑上的名字很熟悉。
熟悉到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个名字就在绕着她转。
虽然从没见过,但是却已经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对这个名字牵连出了一丝特别的感情,一丝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界定的感情,但总归是特别的,特别到一出现,便让她忘记了那诱人的大尾巴。
连玉从树上跳下来,走到那墓碑前,手指轻轻触上碑身上的字“萧霁川”。
她的手指沿着刻痕,一点点滑过,将这三个字的每一笔每一画都描摹一遍,冰凉的大理石,漆黑的字。
墓碑后那个高高隆起的坟茔里,是不是就躺着他。
连玉的情绪,倏然就淡了。
她歪着身子,靠坐在墓碑旁,望着那高高的坟茔,一动不动。
她靠着那墓碑,像是靠着一个人,大理石很凉,她却仿佛完全感受不到一般。
挂在树梢上的九尾狼,跳跃下来,躲在坟茔另一侧,露出圆圆的小脑袋,偷窥。
连玉不动,它便往前一步,连玉还是不动,它又往前一步。
这一步一步的,不知不觉,它就凑到了跟前。连玉抬手,一把薅住了它的大尾巴。
“吱吱———”
连玉抓着大尾巴,将它提起来,盯着它的小眼睛,笑道:“这叫兵不厌诈。”
九尾狼扭动着身子抗议。
连玉狞笑一声,抓着它的大尾巴摇了摇,道:“抗议无效,以后你就得跟着我了。”
她提着九尾狼,回身又转到墓碑前,仔细打量起来,心中惊异,萧霁川怎么会葬在这里,他就算不葬在淮南,也应该葬在萧家族地吧?
萧家的族地在哪里,她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这里,这是云天观的后山,是云天观的属地,周围空空荡荡,只此两座坟茔。
咦,还有一座是谁?
连玉走过去,看着那个墓碑,上边三个大字“萧霁月”。
这名字一看就是萧霁川的兄弟姐妹,左下角写着生卒时间,生于景和五年,卒于景和十五年四月十五。
十岁?这个时间,与萧霁川一起死的?
是她吗?
连玉盯着这个时间,蹙起眉头,她是在去年四月来到这个世界的,但是具体哪一日,并不知道。
她还在思索,自己到底是不是萧霁月,然而一抬头,看清楚墓碑上的其他字,惊得手指一颤,九尾狼便拖着大尾巴逃出生天了。
连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九尾狼。
那墓碑上竟写着“爱妻萧霁月之墓”,爱妻……
连玉如遭雷劈,她定了定神,再去看那落款处,那里刻着“夫:沈兰台”。
她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盯着“沈兰台”三个字看了半晌,还是觉得不能接受。
———十岁?沈兰台,也太不做人了。
第85章 坟前相遇
自这一日起, 一行七人就在云天观住下了。
他们都已习惯了,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并没有人去问询, 停留在此处的缘由, 各人找着自己的事情做。
钟平来往山上山下, 置办各种物什,寒竹忙里忙外,安排大家的起居。飞霜带着柏松,从早到晚的练功。孟泽深也是终日不见人影。
一日日里, 倒是连玉和李承基成了两个闲人, 杵在观中的院子里, 大眼瞪小眼。
说是大眼瞪小眼, 也不完全准确,是连玉一个人在瞪着大眼看人, 李承基被她盯得直接收了书, 与她对视,良久,叹一口气, 道:“丫头, 你就这么闲, 无事到要看我这个老头子?”
连玉撸着怀里的小狐狸,道:“谁说我没事了,这不是还没到时辰吗?”
李承基顿了顿,无语道:“你的事就是到后山烧纸去?”
“对。”连玉点头道, “孤坟野冢的, 太可怜了,我给他们送点钱花。”
“那你每日里去烧, 送的是不是有点多了?”谁家孝子,也没有这个送法的。
连玉道:“不多,不多,多烧点,多积点阴德。”说不定,等她死了,还能再穿越一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李承基道:“你这打算得挺长远的,别人走一步看十步,你连下辈子都安排好了。”
连玉看一眼他手中的道家经书,问道:“老爹,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觉得这方山野挺好,要看玄霄道长愿不愿意收留我这个老头子。”李承基道,“这一把老骨头,没力气跟着你们年轻人折腾了。”
连玉嬉笑道:“道长与我是同道中人,贪财爱宝,等着我去捐一笔香火钱,保您在这里住到天荒地老。”
“怎么好让你破费。”李承基道,“丫头的钱,不得存着做嫁妆。”
连玉搓了搓小狐狸的尾巴,笑道:“你安心住着,等我以后安定下来,就来接你去养老。我认了你做老爹,自会给你养老送终。”
“不过,你也不能闲着,在这里好好写书,或教两个学生。日后,咱们连家也是言情书网。”
李承基听了,很是感动,抬手揉一揉她的脑袋,道:“好,不闲着。”
日光偏西之时,连玉捏上一沓金箔纸,抱着小狐狸去了后山,无事的日子里,这便成了她每日的课业。
她在两座墓碑之前各燃一处火堆,自己坐在两处火堆前,拿起金箔纸折金元宝,折成一个,扔入左边的火堆中,再折一个扔入右边的火堆中,做的那是不偏不倚,绝对公正。
送钱是真的,等人也是真的。
小狐狸老老实实蜷缩在她的腿上,身后摇着火红的大尾巴,眼睛滴溜溜乱转,寻找着什么,寻找的是那只总过来偷窥的九尾狼。
今天,那个“偷窥狂”没有来,小狐狸很无聊,很寂寞。
“咔嚓———”
一阵阴风刮来,小狐狸打了个哆嗦,连玉也拢了拢身上的外衣,转头望去,织锦黑袍绣着金丝兰花纹路,再往上看肩部垂下来黑黄相间一条毛茸茸。
那只被她抓过的九尾狼,立在此人肩上,一脸得意地看着她。
再看,是一张玉貌仙姿的脸,脸很白,天色阴沉沉,冷风飕飕,那脸更见苍白。
两人四目相接,时光仿佛沉寂了一般,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只有阵阵阴风拂动树枝摇曳。
坐在地上的红衣小姑娘,站在树下的黑袍公子,一个怀中抱着赤火狐,一个肩上立着九尾狼。
火光闪耀中,这一看彷佛定格了时空。
风过,卷走了连玉手中刚刚折好的一个金元宝,落在黑袍公子脚侧。
他弯腰捡起那只金元宝,抬手一抛,投进了“萧霁川”前方的火堆中,“雷小姐,怎么在这里?”
连玉:?
他走上前,在碑前停下,手中有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各种纸做的珠钗首饰,还有纸做的衣服,首饰精巧,衣服细致,一看就是特别用了心的。
连玉看看那赤红色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怎么觉得有点相似呢。
她忽又再次抬头看向他,手指着墓碑上三个小字:“你是沈兰台?”
“嗯。”沈兰台看她一眼,“雷小姐,还没说你为何会在这里?”
“什么雷小姐?你不认识我。”连玉指一指自己的脸,甚至怕他看不清楚,从地上站起来,翘着脚往前凑了一凑。
沈兰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沉声道:“雷小姐,请自重。”
“什么雷小姐?你真的不认识我,你再好好看看。”连玉一跺脚,又要往前凑。
沈兰台又后退半步,道:“去年,驿站之中,与雷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驿站?雷?”连玉恍然记起,“那个马车中的人是你呀?”
“嗯。”沈兰台从她身侧绕过去,停在“萧霁月”的墓碑前,将竹篮中的首饰一件一件投入火堆之中,“多谢雷小姐的祭奠。”
连玉往旁边让了让,坐回“萧霁川”的墓碑前,继续折金元宝,丧气道,“我不姓雷,不是什么雷小姐。”
沈兰台也坐了下来,坐在“萧霁月”的墓碑前,捋一捋,将那套红色衣服展平,投进火堆之中,侧首看她,这一看便注意到了她身上的衣服,回头又看了一眼火堆中已经燃烧过半的红衣。
……
他清了清嗓子,掩去尴尬,问道:“小姐,贵姓?”
“你看看我的脸,有没有觉得很眼熟?”连玉将手中新折的金元宝抛进火中,把脸转过来,凝视着他。
明眸皓齿,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不过,真的没有眼熟。
他回道:“没有。”
小狐狸贴在连玉身后,九尾狼贴在沈兰台的身后,都露着个小脑袋在打量对方。
倏然,小狐狸一跃而起,扑了上去,一爪子扇在九尾狼的脑袋上,按住,接着四肢并用,将其按在身下钳住,对着连玉嗷嗷叫了两嗓子,表功。
九尾狼被按在地上,“吱吱”乱叫着挣扎。
连玉一见,急忙喝道:“阿狐松手。”她抢先过去,抱起小狐狸。
但小狐狸不知怎么,倒犯上了倔脾气,揪着九尾狼不松爪子,最后硬生生给挠下来两撮毛。
九尾狼狼狈地缩到主人腿边,凄惨地叫了两声,沈兰台抄手将它抱进怀里。
有一撮毛毛正是脑袋上的,现在看去,圆圆的脑袋缺了那一块,真是又凄惨又可怜又丑陋。
连玉尴尬道:“对不住啊,都是阿狐惹得祸。小家伙,你回去好好练练,回头找机会薅回来。男子汉大丈夫,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姐姐相信你可以的。”
小狐狸在连玉手中,回头又凶狠又傲娇地瞪了九尾狼一眼。
连玉将它的头扭过来,楚楚可怜看着沈兰台。
沈兰台被她这串话,惊了一下,揉了揉九尾狼的脑袋,道:“确实是它没用,怪不上小狐狸。这小东西自从跟了我,便懒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