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一把抱住柏松:“没有,爹没有再成家,爹这辈子就你娘一个女人,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以后你就是爹的命。”
柏松提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去,他伸出手回抱着自己的父亲,将头沉沉地靠在父亲的肩膀上,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有一个人可以像山一样屹立在那里,给他依靠。
十几年来,压抑在心底的,不能表露出来的,对父亲的渴望,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化作滚滚热泪,化作一声声重复的“爹爹”。
两人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又细细聊了彼此这些年来的生活,包括柏娘的死和柏松怎么成了连玉的小厮。
这一聊就聊了两个多时辰,等他们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食的时辰。
张信这一行人是明日一早就要离开马场,回陀平关复命的。
张信自然是一心想把儿子带走,留在身边,尽一下做父亲的心。
但是柏松却有一点左右为难,等见到连玉的时候,他还没有纠结出结果来,要不要跟父亲走。
连玉看了他一看,道:“跟你爹走吧!”
“小姐,你不要我了。”柏松大惊。
“没说不要你,我现在每天闲着也没事干,你跟着我也没什么用,跟着你爹玩去吧。等哪天我需要你了,你再回来。”连玉随意道。
哎,连柏松这个没有爹的都找到爹了,也不知道她自己的爹在哪里?
难道她就是个亲缘浅薄的命?上辈子没有爹娘,这辈子也没有。
得了连玉的应允,第二日一早,柏松就跟着张信的队伍离开了赤峰马场,向着陀平关而去。
连玉依旧呆在赤峰马场,但是再也没有了玩乐的心情,每日里跟在萨珠的身后,陪着他给萨历办葬礼。
孟泽深挑选战马的任务还在继续,并没有因为马场少主人的离世而有丝毫停滞。
时间一晃,已经是七日后,到了萨历的头七这一天。
朔州城来了人,让孟泽深立刻带着连玉回去。
孟泽深问是何事,那来人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在听到孟泽深坚定地拒绝回去以后,他才如实说出,是北漠派了使者来,让朔北交出在西贡草原上杀死他们三王子的红衣女子。
通过使者的描述,所有人都猜到了,这个红衣女子就是跟着孟泽深来了西贡草原的连玉。
第109章 妖女
孟泽深把连玉叫到房内, 将送信人的话与她讲了一遍,而后问道:“回去,还是直接离开朔北?”
“我为什么要离开朔北, 他们能杀萨历, 我就能杀北漠三王子。”连玉沉声道, “你劝我离开,是知道姑父会为了朔北,将我推出去?”
孟泽深道:“父亲不会,但是有很多人会。回去, 我可以护住你, 但有些流言蜚语和委屈是避免不了的。”
“如果北漠真的因此而发兵, 你就要做好成为众矢之的的准备。民众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之时, 都是盲目的,自私的。”
“刀剑可以杀人, 口舌亦可杀人, 甚至有时候口舌利于刀剑,更是杀人于无形。”
连玉目光坚定地凝视着孟泽深:“回去,不战而逃, 那不是我的风格。”
“想好了?”孟泽深的琉璃瞳幽幽看着她。
连玉郑重地点头。
若是放在往日, 她是不一定回去的, 作为一个利己主义者,没有利益的暴风雨,她不会去趟。
但是这几日,她心底沉沉的, 压着一股气, 一股躁动的想提刀杀人的气。
她与萨历只是一场简短的萍水相逢,萨历死了, 她帮他报了仇,按说在她这里,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心绪不应该还会受到影响。
可是,她每次看到萨珠的时候,心中就升起一股难言的感同身受的愤懑与伤怀。
她理不清这种情绪的来源,但却需要一个排解疏散的出口。
现在出来挑衅的北漠使者,正好撞在了枪口之上,连玉又怎么可能不回去呢。
她要回去,还要马上回去。
这天晚上,萨珠敲开了连玉的房门:“我听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
“嗯。”连玉点头道。
萨珠抬起手,宽大的白色丧服袖子里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手上托着一个乌木盒子。
他将那盒子递到连玉面前,悲伤道:“这是萨历留下的东西,你带走吧,萨历会开心的。”
说完,把盒子往连玉手中一塞,转身擦着眼泪跑了,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连玉站在门口,怔了怔,抬手揭开了乌木盒子。
一盒子的宝石,在月色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像是装了一盒子的星星。
她看着萨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阖上手中的乌木盒子,后退一步,关上了房门。
翌日,孟泽深一行人离开了赤峰马场,出发回朔州城。
当他们踏进朔州城的时候,这一件事情,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连街边的小摊小贩都在热烈地讨论着。
话里话外,好像不将连玉交出去,他们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一般。
连玉细细地听了,百姓讨论的重点都在她怎么怎么凶残地杀了北漠三王子,如果不将她交出去,朔北会迎来怎样的灭顶之灾,对萨历被杀一事只字不提。
这必然是有人在推波助澜,掩盖事实真相。
突然,有四五个百姓,好像认出了孟泽深和连玉,吵吵嚷嚷地围了上来,大喊道:“妖女,把妖女抓了送到北漠去。”
这声音喊得非常大,立刻将周围的百姓都引了过来,推搡着拦在马前。
连玉看了看那叫得最凶的几个人,粗布衣服之下鼓起的肌肉,还有带着恶意的眼神,便猜到是有人在故意针对她。
“妖女……”
寒光一闪,这人的第二句话还没有喊完,人头已经咕噜噜地滚落到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围堵在一起的百姓喷了一头一脸。
街上的人们惊叫着,往四周逃窜,堵塞住的长街立刻空了出来。
连玉收刀入鞘,声音冰冷道:“是谁在伪装百姓,散播谣言,挑唆愚弄民众,我看得很清楚,你们每一张脸,我都记住了。不怕死的就站出来喊啊,我送你们上路,去阎王爷面前好好造谣。”
长街上陷入一阵死寂之中。
她慢条斯理地解下自己马鞍上挂着的一个木盒子。
“哗啦”一声,木盒子打开,掉落在地上,连玉的手中提着一个青□□的人头。
她露出一个凶恶的笑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扫视了四周百姓一圈,咯咯笑道:“这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北漠三皇子,是不是看着很亲切。”
“呵,他杀了一个朔北放羊的孩子,所以我就杀了他,替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报仇。”
“原来王子的命也不比放羊的孩子金贵嘛,一样的脆弱,这头也是一刀就砍下来了。”
“北漠因为这个,要找我报仇,那是我们之间的恩怨,跟众位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这个人呢,记仇又嗜杀,奉劝众位过好自己的日子,闲事少管。不然,可能北漠大军还没有打来,你们就先死在我的刀下了。”
“我最讨厌别人管我的事了。”
她说这一句话时,突然天真地笑起来,笑得像一个孩子,但是四周的人们却只觉得后背发凉,那笑容像割人的刀一般寒凉。
“我现在要去节度使衙署,麻烦众位让一让路。”
整条长街都空了出来,只有那具被斩首的尸体,还静静地躺在长街的中央。
“很好,大家都很乖嘛。”
她忽然笑了一声,双腿轻踢马腹,座下骏马一声嘶鸣,踏过前方的尸体冲了出去。
后边几人也立刻驱马跟上,转眼已经隐没在长街的尽头。
直到再也看不到人,街上的百姓才敢窃窃私语,讨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另外几个散步谣言的人,相互之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站出来,喊道:“大家不要被妖女吓到了,妖女一出现就杀人,可见其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们要团结起来,给官府施压,让官府把她抓起来,送到北漠去。”
长街上静了一瞬,突然,四面八方的烂菜叶子、鸡蛋、石头都向他砸来,百姓们边砸边骂。
“原来你就是刚才那人的同伙。”
“又来愚弄我们,拿我们当枪使。”
“你不怕,刚才她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说话,你怎么不上去抓人。”
“狗东西,就会来害我们普通老百姓。”
“今天就打死你,让你们这些坏种知道,我们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利用的。”
他的几个同伙早已吓得四散逃窜。
等人群散去,这人与他的同伙并排躺在长街之上,一动不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其凄惨之状,比被砍头的那个更甚。
节度使衙署。
几人下马往里走去,门口的守卫快速向内堂跑去禀报。
行至主院门口,一行兵卫出来阻拦,领头之人道:“衙门重地,无关人等不可入内。”
“谁是无关人等?”孟泽深冷冷问道。
领头人硬着头皮,躬身行礼道:“二公子和连玉小姐请,其他人还请留在此处等候,万望二公子不要为难小人。”
“你……”寒竹刚要往前冲,就被连玉一把拉回来。
“你们留在这里等着。”连玉道。
“可是……”
“没有可是。”
连玉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行至大堂之前,她忽然停了下来,拉住孟泽深的衣袖道:“我自己进去,表哥在外面等我。”
“不行。”孟泽深沉声道。
连玉仰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要自己去面对。”
孟泽深蹙眉:“理由。”
连玉道:“表哥,你可以疼我,宠我,但是不可以为我遮风挡雨。”
“今日,你替我挡了这风霜刀剑,那明日呢,后日呢?你不可能为我挡一辈子。”
“如果我说,我可以呢。”孟泽深沉沉看着她。
连玉笑了:“生老病死,爱憎别离,谁都许不了谁一辈子。如果有一日你不能挡了,不愿挡了,挡不住了,那风霜刀剑再次来临的时候,我只会死得更快,连微弱的抵抗之力都没有。”
“我可以利用别人,我可以狐假虎威,但是我不能永远生活在你的羽翼之下。前方不管是风还是雨,我要自己去走。”
“我可以抵挡不住这风霜,但我不能连直面风霜的勇气都没有。”
她抓住孟泽深的手,握了握,轻声道:“表哥,在这里等我。”
孟泽深静默地看了她片刻,揉了揉她的脑袋,微微点一点头,发出了一个“嗯”字。
连玉再次笑了一下,然后提着北漠三王子的头颅向大堂走去。
那头颅已经用石灰腌制过,数日不腐,能保证北漠的使者一眼就辨认出来。
自从北漠使者到了,衙署中的大堂就没有闲过,今日这样讨论,明日那样讨论。
孟延礼坐在上首,就那么听着他们各抒己见,激烈探讨。
总结起来,就只有一个点,那就是将连玉活着送去北漠,还是尸体送去北漠。
反正送去是所有人的共识,但是死是活成了他们的争论点。
孟延礼也是觉得好笑,这帮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管是软骨头的,还是硬骨头的,现在都成了没骨头。
他轻轻瞟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大儿子,对他的愚蠢有了新的认识,利用一个小孩子去攻歼自己的弟弟,就为了手中那点权力。
做了还做不好,一件小事儿,做得到处漏风,真是不够丢人的。
连玉提着头走进来的时候,大堂内的争吵声倏然停了,人人都挺直脊背,端正脸色,做出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连玉提着人头,躬身抱拳道:“连玉见过姑父,见过各位关心我的大人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抱拳的手中还提着那颗人头,她的脸离那人头不过两寸的距离。
一些心理素质差的官员,已经忍住不干呕起来,甚至有一个直接跑了出去,扶着树直接吐了。
孟延礼应了一声,侧头望向左侧,道:“这是北漠来的使者金克木,你们先将事情当面理清楚,咱们再做论断。”
那使者一脸悲痛地盯着连玉手中的人头,立刻起身跪拜,哭道:“三王子啊!你死得好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