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跳到桌案之上,伸头往前看一看,等看清了画上那张脸,提起爪子就要上去挠。
孟泽深及时伸手,将它提了起来,呵斥道:“不准乱动。”
小狐狸悬在空中,盯着孟泽深的眼睛,吱吱呜呜地控诉,满眼都是委屈,还往前挺一挺身子,给他看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毛。
孟泽深轻笑一声,如玉的手指,指了一指画上的连玉,问道:“她弄的?”
小狐狸抖动着狐狸脑袋,急着应是。
孟泽深将手指埋进它脖颈处的皮毛中,揉搓了一会儿,教育道:“不可以欺负她。”
“阿狐连自己的主人都忘了吗?”
小狐狸往他身上缩了缩,扭脸冷哼,本狐狐才没有欺负她呢,是她在欺负本狐狐,臭臭的洗澡水都把人家珍贵的毛毛弄湿了。
孟泽深从怀中抽出一条绢帕,将小狐狸放在桌案的一端,尽量远离桌子上的那幅画,手指温柔地帮它擦拭掉身上的水渍。
月色高升,繁星点点。
暖暖的夜风吹过紫桐木花,淡淡的香气随风抚过正堂上的青瓦,抚过青瓦之上对月饮酒的两个璧人。
月下美人,月下醉。
连玉穿着一身红色鲛纱裙,坐在青瓦之上,赤红色的裙纱层层叠叠铺展开来,一头乌发垂在脑后,只用一根红色丝带轻轻拢了一下。
月色之下,美人更美,明珠莹辉,艳若桃李。
连玉提起酒坛往嘴里灌了一口,月下醉的凛冽清香飘散出来,与紫桐花香缠缠绵绵混在一起。
“好酒。”连玉叹道,“月下醉,果然还是在月亮之下喝最香。”
她抬起酒坛,又连续灌了两口,然后手指天上的明月,道:“我是从那里来的,那里才是我的家。”
“等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就该回去了。嗯,肯定是这样的。”
“不过,我的任务是什么来?”
“广寒宫?”孟泽深顺着她的青葱玉指,看向月亮之中若隐若现的宫殿。
连玉的头晃了晃。
孟泽深以为他在答应,又问道:“你是嫦娥?”
“不是,我就是连玉,连玉就是我的名字。”
“那是玉兔?”孟泽深试探着问道,侧目看向连玉,想象了一下,她脑袋挂着两个兔耳朵的样子,忍不住闷笑出声。
连玉嗯哼一声,并不理他,仰起头,举着酒坛继续开始灌酒,修长白净的脖颈,在月色下发出柔亮的光,一滴清酒从嘴角溢出来,沿着下颌流过脖颈,一路向下,隐没在赤红色的轻纱之下。
孟泽深的眼睛仿佛被烫了一下,转回头去,继续看天上的冷月,月中的广寒宫。
他从广寒宫看到嫦娥,从嫦娥看到月桂树,从月桂树看到吴刚,终于找到了那一团小小的,似乎是玉兔的东西。
旁边传来一阵“咯吱”声,瓦片被压动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连玉已经躺了下去,乌发铺散了一片,眼睛迷迷蒙蒙地盯着手中的酒坛,坛子中的酒已经空了,整个被倒置过来,坛口朝下晃动着,似乎是想再倒出一滴来。
坛中果然又有一滴流了出来,她檀口微张,伸出一截红艳艳的小舌接住了那滴酒。
孟泽深眼神幽暗,口舌发干,脖颈发紧,他一手夺过连玉手中的酒坛,叱道:“不准再喝了。”
过了一瞬,又补充道,“以后都不准喝酒。”
连玉伸手往前抢了抢,没有抓到酒坛,倒是抓住了孟泽深的玄色发带,将其扯了下来,握在手里。
嘴里还呢喃着:“又凶我。”
“不准抢,是我的。”
人却已经阖上眼睛,睡了过去。睡颜安详,呼吸均匀。
孟泽深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想到,月下醉的原名,其实是,月下醉美人。
第111章 昏迷
孟泽深抱起连玉, 从房顶青瓦之上下来,向着小风楼走去。
怀中的姑娘,很轻很软, 与那利剑般锋锐刚硬的性格并不相同。
连玉不自觉地往里靠了靠, 脸贴近孟泽深的胸膛, 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嘴中呢喃了一声:“哥哥。”
孟泽深听清这两个字,脚下一顿,温润的眼眸沉了下去。
再起步时, 在心底缠绕了一夜的蘼蘼艳艳, 已经彻底散了去。
它还是那个一身霜华清风朗月的公子, 自在于红尘万丈之外。
那一丝不该起的念头, 消失在了这个春日的晚风之中,消失在了那一声“哥哥”之中。
行至小风楼门口, 飞霜从里面迎了出来, 看了一眼他怀中沉睡过去的连玉,道:“孟公子,给我吧。”
说着, 已将手臂伸了出来。
孟泽深凝视了片刻, 还是将连玉递了过去, 嘱咐道:“她饮了酒,让丫鬟去煮一碗醒酒汤,喂她喝下去。”
飞霜“嗯”了一声,抱着连玉, 转身进了小风楼。
孟泽深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
十五的月亮, 亮如银盘,上面的影影绰绰似宫殿, 似桂树,又哪里有什么玉兔。
夜风扬起他的发丝,缠过耳际,贴上面庞,才忽觉发带还在连玉的手中。
回首,遥遥看了一眼烛火昏黄的小风楼,转身向后院走去。
路过小池塘旁,将蹲在池边石头上撩拨锦鲤的小狐狸提了起来,抱在怀中,继续往前走。
同样蹲在池边,看狐狸撩鱼的寒竹,起身跟了上来:“公子,回来了?连,不是,表小姐呢?”
“睡了。”孟泽深侧首,幽幽看了他一眼,“懂规矩了?”
寒竹嘿嘿笑了两声,道:“公子,表小姐可是长得越来越好看了。”
孟泽深淡淡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寒竹笑道:“公子,你可要守着点,肥水不能流入外人田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孟泽深轻叱一声,继续往前走去,“她现在才十四岁。”
“十四岁,已经不小了。”寒竹追着道,“公子,你是不知道,玉屏山那个黑小子,这么些年了,还贼心不死地在给表小姐写信呢。”
“每次随信都送来珍宝玉石,还说自己已经收藏了一间屋子的宝物,等着表小姐去品鉴挑选,要进献给天师。”
“表小姐还给他回信呢,夸他英武,夸他聪慧,夸他心诚,说他必然能得偿所愿。”
“什么得偿所愿呀,谁不知道这黑小子怀着什么心思。”
孟泽深道:“既然是书信,你又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柏松说的呀,信是柏松读的,也是柏松回的,他当然都知道,嘿嘿,以我和柏松的关系,他知道了,就是我知道了。”寒竹得意道。
他接着又说道:“公子,你想想,明明是你养大的白菜,最后被头野猪给拱了,结果那头野猪还要舔着猪鼻子,叫一声大舅哥,你受得了吗?”
“想想,我都觉得汗毛倒竖,人间惨剧。”
孟泽深眉心紧锁,呵斥道:“什么白菜野猪的,你什么时候说话如此粗俗了,谁教你的,这般说人。”
寒竹无辜道:“这是表小姐说的呀!”
“柏松说,前段时间陀平关的梁副将嫁女儿,表小姐看了一眼那新郎官,就说梁小姐好好一颗白菜,被头野猪给拱了。”
“柏松还说,表小姐说话真是一针见血,那梁小姐长得白白嫩嫩的,还真像一棵白菜,新郎官五大三粗的,满脸胡子,脸又黑,跟头野猪一个样。两个人搁一块,看着是有点糟心。”
“公子,玉屏山那小子也黑,说不定现在也长得五大三粗,胡子一把了,而且他本来就生长在野山寨里,可不就是头野猪嘛。”
“表小姐,凶是凶了些,人也是白白嫩嫩的,也算是颗白……”
“闭嘴!”孟泽深瞪了他一眼。
“菜……”寒竹打了嗝,还是将最后一个字说了出来。
“在门外跪着,醒醒你的脑子。”孟泽深冷叱一声,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独留寒竹一个人跪在院子里,对月自醒。
———难道真的是,因为太小了?
寒竹认真自醒,就是醒错了方向。
虽然外边都传公子不行,但是作为一个经常要给公子洗贴身衣物的小厮,他可是知道的,他家公子行,而且很行。
公子虽然不准他外传,但他要不要悄悄去给连玉暗示一下?
从小被府中风言风语荼毒了的寒竹,对于当家主母的挑选,固定地局限在了表小姐的范围之内。
又本着就熟不就生的原则,畅想了一下,他未来的生活。
公子还是娶了连玉最好,那风淅园还是风淅园,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然,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的女人,对他呼来喝去,想想日子就很艰难。
所以,他必须要促成这一桩事,还要将柏松发展成同盟,帮连玉掐断所有烂桃花,独留公子这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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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泽深坐到书案前,目光对着仙鹤铜台上的烛火,空蒙了一会儿。
本来平静下去的心湖,被寒竹一通不着南北的话,又激起一圈涟漪。
他凝了凝神,手指拿起墨条,在砚台上轻轻打着圈,研出一滩好墨。
提起笔,静下心,开始默写经文。
寒竹在院子里跪了一夜,直接累瘫了,心中那些酱酱酿酿的小心思还没施展出来,甚至还没有与柏松建立同盟。
第三日一早,连玉已带着飞霜、柏松离开了朔州城,向陀平关驰骋而去。
等寒竹瘸着腿,从屋子里出来时,已经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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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九年,夏,六月十二。
连玉带领三万大军,攻破北漠王庭。
斩杀北漠贵族无数,北漠王带着宠妃,在王庭金宫大殿之上自尽殉国。
大王子,二王子,各自领着自己的一部分追随者逃向了西方千里之外。
整个北漠草原上,只剩下一些无足轻重的游牧小部落,赫赫一时的北漠彻底瓦解,消散在历史的尘烟之中。
这一战,替大周解决了困扰上百年的北部边境难题。
如今说来,算是替朔北解决了后顾之忧,为将来孟延礼出兵关内,逐鹿中原,打下了基础。
然而领军主将连玉却在王庭金宫内,遭了北漠宫廷卫队的暗算,坠马昏迷,生死难料。
随行军医,治疗了两日,仍不见其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飞霜当机立断,带人护送连玉回朔北,将北漠王庭的收尾工作留给柏松和他的父亲张信。
车队一路疾行直奔云回山。
另派了信兵去朔州城,通知孟泽深。
等他们到达云回山时,连玉已经昏迷了整整七日,脸色苍白,一日一日地枯萎下去。
孟泽深连夜骑马赶到云回山,冲进屋子。
见到的就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仿佛一朵枯萎的花朵,堪堪立于枝头,一阵轻风就能将她吹散。
他怔怔地立在床侧,看着那紧闭的眼睑,消瘦的脸颊,心中漫上一股让人窒息的钝痛,双手紧紧握起,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清晰可见。
坐在床前的陶西云,幽幽叹了一口气,从连玉手腕上收回探脉的手指,轻轻拉了一下被角将连玉的手盖上。
“她……”孟泽深一开口,才发现声音紧得厉害,喉间带着哽咽的钝痛。
陶西云摆摆手,让他先不要出声,唤了家仆去煮一碗静心茶来。
“伤在头颅之内,也许明日就能醒来,也许这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陶西云轻声道。
“舅父!”孟泽深抓住他的手臂,眼睛发红。
怎么会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呢!
她那么活泼好动,精力旺盛到不可思议,怎么会一辈子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
陶西云道:“你急什么,我说的是最坏的结果,身体没问题,人是死不了。”
“还有,你要做好准备,她醒来以后可能会恢复记忆,也可能再次失忆,甚至连你也不记得。”
“唉,你陪陪她吧!”陶西云转动轮椅,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飞霜,“霜姑娘,帮我推一下吧。”
飞霜知道他这是想支开自己,遂伸手扶上轮椅,推着陶西云出去。
孟泽深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凝神看着连玉。
抬手将连玉鬓角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醒过来,好不好?”
指腹触到白净的耳廓,凉,刺骨的凉,在炎热的夏日里,这凉更是透着一股阴寒之气。
孟泽深搓了一下自己的指腹,仿佛感受到了生命在流逝。
他看到被子角处露出的一抹青葱指尖。
呆了半晌,掀开被子握住那手,将其贴在自己的脸上。
手很凉,比耳廓更凉,像数九寒冬的冰棱,但孟泽深的脸却更热,绯红一片。
仿佛做了什么逾礼羞耻之事。
“表小姐怎么样了,醒了吗?”落后了一刻钟的寒竹,终于赶到了,迫不及待地冲进房中。
“公子!”他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僵立在门口,睁着大眼睛,一动也不动。
“出去!”孟泽深淡定自若地将连玉的手放回被子中,脸上的红色却不降反升。
寒竹突然一个激灵,惊醒,退了出去。
孟泽深替连玉理了理被子,轻声道:“我会想办法,让你醒过来的。”而后起身走了出去。
陶西云坐在听水轩中翻看医书。
山风从溪水之上吹来,为炎炎夏日送来一丝凉爽。
孟泽深走了进去,将他手侧闲着的另一本医书拿了过来,翻开细看。
“你现在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陶西云道。
孟泽深头也不抬,回道:“我学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