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陶西云沉思片刻,“你在这里看书,倒不如想一想,有什么办法能够激起她的求生欲望。”
“什么意思?”
陶西云咳嗽一声,道:“比如,她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孟泽深继续盯着他看。
“榆木脑袋。”陶西云哂道,“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对她很重要的人,也许可以唤醒她。”
“她喜不喜欢你?”
“若是喜欢,你自己倒是可以去试试。”
孟泽深眉心拧了拧,沉声道:“我知道了。”
“你不喜欢这丫头啊?”陶西云道,“这般苦大仇深的样子。本来还以为,你要给我做女婿呢,看来是我想多了。”
第112章 记忆
七日后, 大军回到陀平关,孟延礼坐镇陀平关亲迎。
整个朔北,都处在一种欢欣鼓舞的喜庆之中, 然而创造这一番盛世的连玉, 却依旧躺在云回山的木屋里, 没有醒来。
孟泽深坐在床侧,端着碗,用精巧的银勺,一点一点给她喂参汤。
曾经红艳饱满的唇瓣, 现在苍白的已经同脸上的皮肤一个颜色。
银制小勺轻触, 撬开一条缝隙, 让那一滴参汤滑入口中。
两个时辰了, 这小小的一碗参汤,终于喂完最后一滴。
孟泽深放下碗勺, 拿绢帕温柔地擦拭她的唇角, 柔声叹道:“阿玉,该醒了啊!”
这七日里,他与她说过很多话, 相遇以来的桩桩件件都说了, 但连玉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想避过去的坎, 看来是绕不过了。
她说得对,他替她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所有的尝试, 最终还是一场徒劳。
孟泽深狠下心来, 将手搭在连玉的手背上,指腹轻轻触着那一片凉寒, 冷声叱道:“萧霁月,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哥哥死得多么凄惨?”
他语气凶狠又恶劣:“浪涛汹涌的长江,风急雨骤的深夜,有人登上了你们的船。”
“他们拿出刀,刺穿了萧霁川的身体,鲜血从萧霁川的胸膛喷涌而出。”
“阿月,那血有没有喷到你的脸上,那血是不是热的?是不是热的烫人,像哥哥对你的爱一样烫人。”
“你有没有闻到萧霁川鲜血的味道,是不是很腥。”
“你看清楚了吗?一刀又一刀,扎在萧霁川的身体里,甚至有一刀划过了他那张光风霁月的脸。”
“你数了吗?多少刀?十七刀,对不对,整整十七刀,对不对?”
“你那积石如玉的哥哥,被捅成了一坨烂肉,扔到江里,任河鱼水怪啃食。”
“你恨不恨,你想不想报仇?”
“你已经自我麻痹了四年,现在还要继续躺下去吗?像个懦夫一样去逃避。”
“你就这样继续睡下去,看着那些杀死你哥哥的人,风光无限,高官厚禄?”
“你还配做萧霁川的妹妹吗?配萧霁川如珠如宝地护你十年吗?”
“起来呀,起来去给哥哥报仇啊!”
孟泽深起身贴近连玉的耳朵:“哥哥好痛。哥哥不怕刀刃加身的疼痛,哥哥只怕再也不能保护我的阿月了。”
“我的阿月,以后该怎么办呢?”
“阿月,你说以后该怎么办呢?你要永远像个死人一样躺在这里吗?”
孟泽深忍着心痛说完这些话,双手盖在脸上,坐回床前的椅子,身体斜斜靠在椅背上。
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连玉在渐渐远去的感觉,抓不回,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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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窗前吹来,扬起了床上的纱缦,双手覆脸的孟泽深,没有注意到,床榻上冰凉苍白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连玉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曲水楼阁,有百花盛开,有春日暖阳,有秋雁高飞。
夏日的风,从莲池上吹来,带了淡淡的荷香。
水亭两侧的薄纱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她穿着一身红色锦衣歪在檀木圈椅上,却不觉得热,只浑身乏力,心中压着一股气,似是难以喘上来。
对面一个俊美无俦的公子,手中捏着一只细细的画笔,沾了胭脂,在她额头画着什么,痒痒的,但她懒得动。
每动一下,好像都能耗费掉她周身的力气。
懒懒地阖上眼,任那画笔在额间,一下一下扫过。
良久,那笔终于停了,雪衣银袍的公子,笑道:“好了,阿月看看可喜欢。”
连玉费力地睁开眼睛,那公子托举着一面铜镜立在她脸前。
铜镜之中的脸,玉面粉腮,唇红齿白,倒是并不见丝毫病容,也不知这身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俏丽的容颜上,额间一朵盛开的莲花,让整张脸都带上了几分仙气,仿佛池中的莲花仙子下了凡尘。
“哥哥画的,阿月自然喜欢。”她笑了一下。
“要吃莲子吗?”萧霁川问。
“嗯。”阿月轻轻应了一声。
萧霁川捏开桌上新采摘的莲蓬,手指骨节分明,颜色如玉,在碧绿的莲蓬间翻动,好看得像一副画。
这是一双执笔握剑的手,这也是一双呵护她成长的手。
一颗莹白如玉的莲子剥落出来,被递到嘴边,阿月嘴唇微张吃了进去,甜甜的,又带一点苦味。
“哥哥。”她伸出手抓住萧霁川的衣袖。
“嗯,怎么了?”萧霁川回眸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温柔的笑意。
阿月也看着他在笑,往前伸出手去。萧霁川放下手中的莲蓬,回手握住那只莹白的小手。
微风拂动池莲,锦鲤跃出水面,一切岁月静好。
忽然,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风变成了狂风,夹杂着暴雨,脚下也不再是夏日凉亭,变成了飘摇在浪涛上的船只。
哥哥的手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一点点滑开,一柄森寒雪亮的长刀刺穿了哥哥的胸膛,鲜血混着雨水流淌下来,沿着倾斜的甲板流到她的裙摆上,流到她按在甲板的手上,鲜红又黏稠。
“阿月!快跑!”哥哥挡在狭窄的过道上,向她厉声喊道。
那是她自有记忆以来,哥哥第一次如此严厉的对她说话。
“哥哥,你自己走,不要管我。”她努力爬起来,想去抓哥哥的手,“我本来就活不了的,你快走。”
“延平,带小姐走!”萧霁川怒喝道,身上又中了两刀。
延平上前拉起她,向船尾跑去,将她抱起,递向船尾的逃生小舟。
一根长剑掷来,贯穿了延平的胸膛。
刚刚递出船舷之外的萧霁月,直直坠入了巨浪翻滚的长江之中。
“阿月!”萧霁川凄厉的喊声穿透雨帘,冲向苍穹,夜空中划下一道闪电。
闪电刺破长空,那一刻黑夜亮如白昼,比白昼更亮的,是穿透萧霁川身体的无数把长刀。
在落水的那一刻,看清这一幕的萧霁月,痛得心脏骤停,努力喊出的一声“哥哥”,压在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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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连玉惊然从床上坐起来,起身就向外跑去。
“哥哥———”她的声音因长时间的昏迷暗哑,又带着一种撕裂的疼痛感。
靠在椅子上浅眠的孟泽深,蓦地惊醒,追了出去。
只着白绸睡袍的连玉,赤着脚已经跑到了院子中间,嘴中还在不停地,一遍一遍喊着:“哥哥。”
倏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追出来的孟泽深,从后边接住她,左手一抄,抱在了怀里。
净素白绸上浸染了朵朵红花,艳丽又刺目。
孟泽深将连玉抱回屋子,放在床榻之上,拢上薄被,触及她的脸颊,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寒凉,渐渐温润起来。
飞霜推着陶西云走进来。
陶西云探了脉,笑道:“好了,这口血吐出来,心血通畅,人便好了。”
“那现在……”飞霜刚要问。
陶西云打断了她的话,道:“年轻人,不要急。再缓一缓就醒过来了。”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高挂的太阳,道:“日落之前,定然能醒过来。霜丫头,推我出去吧,醒了就能吃药了,得给她配点补身子的药。”
孟泽深起身,伸手握住轮椅推手,道:“替她换一身衣服吧,我推舅父出去。”
药室中,陶西云叹声道:“看样子,这丫头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嗯。”孟泽深淡淡应道。
“你激她了?”陶西云诧异。
“嗯。”孟泽深道,“左右不能看着她就此消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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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飞霜替连玉换了一件新的睡袍,又打了热水,替她擦了一遍手和脚。
刚端着水盆从屋中走出来,就遇见了立在门口的孟泽深。
“醒了吗?”
飞霜摇了一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孟泽深转身进了屋子,又坐回床侧那张椅子,静静看着连玉的脸。
虽然人没醒,脸上的苍白之色已经褪去,连嘴唇都红润了起来,变成了淡粉色,眉心凝结在一起,睡得很是不安稳。
那粉色的唇瓣,再次溢出两个字:“哥哥。”
手指胡乱地向四周探寻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孟泽深将自己的手伸过去,试探了一下,立刻被那只探寻的手抓住。
手指柔软温热,却抓得很用力,唇间呢喃着:“哥哥。”
线长的睫毛颤动着颤动着,终于倏然睁开了,眼睛里有一瞬间的空蒙,而后视线缓缓偏移到了孟泽深的脸上。
她就这么没有情绪地看着,看着,脸上的表情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良久,她忽而坐了起来,孟泽深刚要起身去扶,连玉已经整个人扑了过来,扑进了他的怀中。
纤细的人儿,紧紧地贴在他的怀中,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只是时不时地往里贴一贴,想靠得更近。
孟泽深缓缓抬起手,拢上她的后背,将人抱在怀里。
就这样过了许久,一股滚烫的泪水从他脖颈间流下,浸湿了衣襟,浸湿了胸膛。
“哥哥,我的哥哥死了。”随着热泪,闷闷地哽咽声从脖颈间滑出,“我以后再也没有哥哥了。”
孟泽深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然后抬起右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往里按了按,让她贴得更紧一些。
安慰道:“以后还有我,我来做你的哥哥,替他照顾你,宠你。”
他的脸侧了侧,在她的发顶摩挲两下。
“哥哥。”连玉呢喃道,眼中的泪水依然止不住地流。
“阿月,乖。”孟泽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公子,我听说表小姐醒了,是真的吗?太好了。”寒竹嚷嚷着冲了进来,再一次呆滞在门口。
……就,进展速度挺快的。
“出去!”孟泽深冷脸呵斥道,这时,他才发现,刚才进来时没有关门。
平日里为了避嫌,加上屋子里需要通风透气,只要他在屋里的时候,门都是开着的。
此时,他真是想将寒竹直接踹飞出去。
寒竹颤了颤,立刻退了出去,贴心地将门给关上。
连玉抹了一把眼泪,从孟泽深身上起来,回到床上,侧身朝里躺了下去,拽起薄被盖在身上。
“连玉。”孟泽深站起来,立在床前,轻轻唤了一声。
“我想睡一会儿,你先出去吧。”她声音闷闷的,从被子里传出来。
“嗯。”孟泽深宽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要向前看。”
被子上拢起的一团,闻声颤了一下,并不再回应。
孟泽深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开门出去。
见寒竹还一脸跃跃欲试地站在廊下,往门里探头探脑。
他呼吸起伏了一阵,还是压不下这怒火,朝着寒竹的脑袋呼了一巴掌,喝道:“管好你的嘴,不然就给你缝上。”
寒竹惊恐地捂住嘴,后退一步,瞪着孟泽深。
孟泽深冷哼一声,甩袍而去。
第113章 离开
连玉自那日醒来之后, 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不爱笑,也不爱动, 整日里懒懒地靠在廊下的一张躺椅上, 看天看山看水, 并不与人说话。
别人说得多了,她也就浅浅地“嗯”上一声,眉头却是微微蹙起,似是被吵得烦心。
如此次数多了, 便也没人再往她跟前凑。
褐色的药汤, 每日三碗, 孟泽深端来, 她便慢慢地喝完,顺从乖巧又带着冰冷的疏离。
她好像不会觉得苦一般, 喝得很慢很优雅, 等最后一滴喝尽,对于孟泽深伸过来的一小碟蜜饯,从来不碰, 只是摇摇头, 将药碗放回小几上。
孟泽深拿起药碗, 刚转过身,背后传来一声清清淡淡的声音。
“柏松,什么时候回来?”连玉问。
“明日就能到。”孟泽深回。
“好。”连玉的眼睛还是怔怔地遥望着天空,遥望着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