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前跟在柏乘身边的人,所以认得她,吴清荷抬眸瞥一眼碗中棕色的液体,离得虽远她也能嗅到药的酸涩味。
好苦的药,他旧疾发作时,早晚都需喝这些东西,他从前总说,这已经喝得他唇舌都麻木了,所以他常常不知苦味为何,他尝不出。
“这药闻起来,和你从前喝的药不一样,改药方了吧,药效是不是更好些?”
既然已经谈完了事,吴清荷再没有干坐着的理由,径直起身整理好衣袖,装作若无其事,顺带地问上一句。
柏乘刚接过药碗,他还未说话,那侍从像是看吴清荷不太顺眼,直接回话:“那是自然,从前的药,我家公子早就不喝了,李医师为公子开了新药方,药效甚好,不劳您记挂。”
听出他话里带话,吴清荷脚步顿住,垂头看着那瓷白的药碗。
“李医师?”
“对,想来您还不知道吧,李医师,就是...”
“是与我有婚约的女君,她是医师。”
柏乘没有让侍从把话说完,接过话,抬眸看她,从容地叙述着这一切。
原来是一位医师。
吴清荷心底一点难言的怒火像是被冰凉凉的雨水浇灭。
他体弱多病,若妻主是医师,便可以细心照顾他。
病人和医师是般配的,他母亲是当朝太傅,有权,早逝的父亲是巨商之子,留给他用不尽的钱。
钱权不缺,和一位医术精湛的医师在一起,生活简单幸福。
他既然选择向前行走,走向他喜欢的生活,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不送上祝福。
驻足片刻,吴清荷面上的神色稍有变幻,翘起嘴角。
“原来如此,实为良配,我先告辞了。”
话毕,她便以淡淡的笑容离场,绕过屏风,未曾再停留。
——
往楼下走,就像是又回到人间一般,歌伎已经换了曲子弹,曲声如潺潺流水自琴弦流淌而出,那稍清醒些的副将给几位姐妹挨个灌醒酒茶,灌完才发觉吴清荷早就回来,站在烛火后,幽幽地注视着她们。
副将到底跟着她在沙场作战三年,是出生入死的姐妹,彼此都很了解,看她这面无表情的模样,本能地觉得,将军此刻的心情,不太美妙。
可能是没谈妥吧,五十两银子...确实挺多的,将军有钱,可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五十两银子,都快抵得上六品七品的官员一年的俸禄了。
“将军,您不用担心,等她们酒醒,我们就把银子凑出来还你。”
副将壮着胆子安慰她一句。
吴清荷眉心微动,转眸看她,倏尔一笑:“不用给,老板是熟人,这顿算是请的,等她们清醒些,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回去之后好好休息,明日来兵部,你们几个,全都有赏赐要领。”
听见这话,副将眸子一亮,赶忙抬手把人都拍醒。
“...嗯?胡人又来了么...提刀...”
“什么胡人,停战了,回家了!你不想你夫郎啊?”
...
这几个人今日是没办法骑马回家的,吴清荷直接拿出几块银子交到副将手中,让她去租马车来善后,交代完事,便独自一人默默下楼。
她身型高挑,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扬,美得让人不敢靠近,一身戎服还未来得及换,像是天神下凡,让人看得晃神。
“这是谁家的女君啊?”
“这...我认得,是吴相的女儿,不该喊人女君,得唤她将军,这是陛下亲封的。”
“原先的兵部尚书是刘老将军,她在边陲去世,待朝廷处理好她的身后事,这新的兵部尚书也该是这位了吧。”
“竟是那个吴清荷,我在茶馆里听过她的事,谁能想到当年的小霸王,如今竟立下光宗耀祖的战功。”
“她要是我儿子的妻主该有多好。”
“她哪里是你家公子能追的?我依稀记得,当年有个大家公子,跟在她身边追了许久,好像都没成,是谁家的来着...”
对于旁人的闲言碎语,吴清荷像是未曾听见,推门而出,走入雨夜之中。
——
“公子,快些喝药吧,药凉了不好。”
侍从忍不住出声提醒,屋里光线昏暗,暗得他甚至不太能看清柏乘脸上的表情。
公子自从方才开始便一动不动,应该是不太舒服。
“公子?公子?”侍从担心地轻声询问。
听见他再三问话,柏乘将碗徐徐端起,在他面前抿一口药。
“我会把药喝完,你可以出去了。”
他声音冷冽,侍从一时之间发觉公子现在应是不想让人站在他身侧,便只好听了吩咐出门,让他自己待在那弥漫着浓郁药香的昏暗屋子里。
再度只剩他一个人,柏乘才起身,缓步走至窗前,轻推开一点,垂眼望向楼下。
“...瘦了。”
他低声自言自语,回过身走回来,才真的喝了小半碗药,药的味道攀上舌尖,他微微蹙眉。
又苦又酸,让人心底发麻。
剩下的半碗,他抬眼环顾一圈,随手倒入一盆盆植物的泥土里,药水落入泥土中,是浓郁的黑,一片黯淡。
再不要见她了,见一面,便是平日里喝惯的药,都要多三分苦涩,难喝。
第3章 第三章
“老板,你怎么出尔反尔呢,说好的一车萝卜五百文钱,怎么如今反而成三百文了,少这么多钱,我家可怎么活...”
“你个卖菜的懂什么,给你三百文,我还嫌亏了呢,快点拿着钱走,要么就带着你的萝卜滚!”
客栈门口站了个皮肤黝黑的农妇,正苦着脸在与客栈老板低声商量着价钱。
“是您说要这一车的菜,我才拒了别家,只给您送,如今我上哪再去跟人做生意,这么一车萝卜,只怕是没卖完就要烂了。”
农妇有些为难地站在原地,咬着牙伸手去接那三百文钱。
街边的马车一阵窸窣,躺在马车里小憩的少女坐起来,把盖在头上的草帽拿下,睡眼惺忪地探出身看一眼,旋即手掌一撑,自车上一跃而下,沉默着走进客栈。
那农妇见少女出了马车,顿时就意识到少女要做些什么,赶忙几步过去拦下。
“女君,这亏吃了就吃了,没必要为小的出头,您金尊玉贵的,犯不着趟这浑水,别叫人再在您背后指指点点...”
“张姨,让一让。”
被称作张姨的农妇哪里能拦得住她,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客栈里就“砰!”一声传来重物被压在木质桌上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鬼哭狼嚎,众人往里看去,便瞧见那老板竟然被一个看上去不满十三岁的少女按在桌上,动弹不得。
“你这是干什么!哎呦!轻点!我的手要折了!”
老板也没想到自己竟被个孩子像块肉般按在桌上,她努力回头去看,只能看到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把那剩下的两百文拿给她。”
少女冷声回应。
老板脑袋一懵,还未来得及再问些什么,便听见门外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这不是吴家的女君吴清荷么!”
“是的嘞,就是她!这老板还真可怜。”
听着这些话,老板顿时一惊,脑门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连连点头,“给!给!我马上就把钱给她!”
吴宰相是如今的朝廷重臣,她膝下独有一女,这位女君生性顽皮,自幼就是满城皆知的“小霸王”,谁也管不住,人人见了都是避而远之。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吴清荷便带着领回钱的张姨出了这客栈。
张姨是吴家的家仆,一直跟在吴清荷身边侍候,家里有一亩薄田,一家人领着吴府的月银,种着些庄稼额外做点小买卖讨生活,她细细数完钱,抬头便赶忙和吴清荷道谢。
“真是多谢女君了,您怕菜太重,就让府里的马车帮着我拖来,现下又是替我讨回钱...”
看见张姨手里鼓鼓囊囊的荷包,吴清荷面上的表情才缓和下来,像个普通小孩般很是满意地小声哼了哼,随即催促她:“张姨,快带钱回去吧。”
得了令,张姨便也哎一声,俯身拖起空空的推车,背后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她转头就瞧见吴清荷自己坐在马上,勒住缰绳驭车朝前。
“女君,您这是要独自驾车么,不如让小的帮您...”
“家里交代我办些事,张姨,你先自己回去,不必多担心我。”
还未成年的少女全然不畏惧自己驾车,话毕便扬长而去,马蹄声“哒哒”作响,路上飞起一片尘土。
“她又打人了呗,刚刚那客栈里的老板好一阵叫唤吧。”
“出身好,长得还那般美,只是可惜了,成日里作恶,净是在败坏她娘宰相大人的好名声,我看啊,全京城没有小公子来日愿意嫁她的,嫁给她那样的人,要吃不少苦头的。”
“那是自然。”
听见这样的议论,不善言辞的张姨忍不住啐口唾沫,瞪了瞪那几个路人。
“我家女君好得很,不用你们多担心,来日谁能嫁给她那样的人,要享福的!”
——
吴清荷轻车熟路地驶过大街小巷,终是在座气派至极,黑瓦黄墙的府前停下来。
这府前挂着大大的牌匾,上有二字“柏府”,是当朝太傅柏渊的宅子。
吴家与柏家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太傅与宰相皆是肱骨之臣,二人私下里也是多年老友,两家常有来往,关系好到满城皆知,吴清荷今日驾车出门的主要目的,就是受母亲之命,来柏家给太傅送东西。
柏府前是门庭若市,府前的下人忙着迎客人进府,瞥见吴家的马车停在门口,管家一个眼神过去,便有下人拎着个小矮凳一路小跑过去,笑脸相迎。
“吴女君今日怎的来了,是要见咱们主君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下人将小矮凳放在马车底下,不过吴清荷比她快,自己先一步下了车,拉开马车的车帘,指指车内几个黄花梨木制的大箱笼。
“柏大人如今将要订亲,娶续弦的夫郎,我家特意来送贺礼。”
柏府是个七进七出的大院,吴清荷在下人的带领下一路往里去,时不时瞥见府里的仆从拖着大箱小箱的东西经过她身侧。
想来是大家都听了风声,知晓柏府喜事将近,上赶着早早送东西,巴结巴结柏太傅。
“耳朵都灵得很,都挑着今日来给柏大人送贺礼。”
吴清荷停住脚步,侧身靠在墙边让搬重物的人先行,随口说了一句。
“啊,女君,这些不是贺礼,您知道的,我家主君不爱收陌生人的贺礼,主君特意交代,除您家之外送来的东西,皆不入库,暂且收下,择时原路送回去,这些送往库房的箱笼里,装的都是我们家小公子的物什。”
听下人提到柏府的小公子,吴清荷眉心微动,看着那一个个箱子,思索了一下。
柏太傅多年前是有原配夫郎的,是个江南富商家的公子,据说是个端庄美丽的男子,二人感情很好。
只可惜她的夫郎难产而死,留下一个病怏怏的儿子,这孩子从小就有肺疾,在京城里长到六七岁时病情加重,医师建议公子离京养病,柏家便早早就将小公子送出京城,托付给柏太傅的母父在乡下照顾。
这个人,吴清荷是记得的,是她幼时的一个玩伴,这个小男孩瘦小,跑不快跳不高,接不住她抛出的小球,也不会和她放纸鸢,更不要提和她去骑马驰骋于草场之间,所以吴清荷小时候和他不亲近,也不大喜欢他,对于他的离开,并无多余的感受。
“把他的物什搬回来,你家公子回京了?”待仆从们都走远,吴清荷继续往前走时,有些好奇地多问一句。
“是的,公子的身体相比从前要好上一些,再者,如今咱们柏府将要有件大喜事,主君便安排着公子回京了。”
与下人闲谈之间,就踱步进了柏太傅的别院,院子小小一个,四四方方,院里有树,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书房里隐隐约约传出一点交谈声。
“婚期?婚期先不定,今日夜里晚宴,两家人见过了再议婚期,柏乘刚回来,还没见过他们。”
“他们急着定婚期?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屋里是柏太傅的声音,她似乎对于订婚一事多有不满,吴清荷站在门口听了两句,便由着下人叩门知会。
“主君,吴女君携礼登府,如今就在门口候着了。”
房内安静了一瞬,此前的话题告一段落,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嘎吱”一下被人推开,方才还语气有些不悦的柏太傅此刻笑吟吟地低头摸摸吴清荷的脑袋。
“几日不见,你这孩子又长高了。”
如今是盛夏,外头骄阳似火,书房里却是阴凉,太傅烹了茶,茶叶清香扑鼻,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柏太傅待她很好,亲自提起茶壶,倒了盏茶递过去。
“送礼这样的事,交给你家下人办就好,怎么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她放下茶壶,便自己随手捻起一块八珍糕吃。
“我逃学了三日去郊外打猎,我娘特意罚我的。”
吴清荷也不客气,接过茶盏低头喝了口,实话实说。
柏太傅动作一顿,眨眨眼侧头这个小姑娘,倒也没讲什么不好的话,只是有些羡慕。
“身体真好,上蹿下跳的。”
身体健康比什么都要紧,她不觉得孩子顽皮是什么坏事。
“不过,你明日还是不要逃学比较好,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帮忙。”
她话锋一转,吴清荷也就默默听着,仰着头像喝水般将茶“咕嘟咕嘟”喝下去。
“明日你上学时,我这有个孩子要与你同行,去你们那个私塾读几日的闲书,他之前从未去过,府里的下人也都不熟悉私塾里的条条框框,你代我将他领到夫子面前,可好?”
吴清荷读的,是几个大家族一道办的私塾,里边的学生出身不凡,贵族的女君们在那读书拼仕途,争取早日入朝为官,公子们则是学琴棋书画,为的是出门在外也能落落大方,不给母家丢脸,但吴清荷不喜欢那里,不愿成日被拘着,每个月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明天还不太想去私塾。
吴清荷将茶水都喝了个干净,沉默着一直没开口。
“哦,我说的这个孩子,你也认得的,是我...”
她还没将话说完,吴清荷便听到有人叩门。
“主君,方才几个侍从撞着了,箱笼倒了一地,吴女君送来的贺礼也混在里头,一时分不清...”
门外的下人低声说着话,柏太傅听着脸色有些不大好,吴清荷侧头看看她,找准了转移话题离开书房的机会,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
“我认得清送的是什么,我去分一分。”
既是她开口,柏太傅便也不多责备下人,轻叹了口气,扶额按一按眉心,点点头允她出去“正好我也有事需要忙,那便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