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李衣锦家里还没有电脑,同学们都趁着每周一节的电脑课时间挂 QQ 升级,聊天,甚至只是玩玩扫雷都很开心。每次上课都坐在李衣锦旁边的男生,帮什么都不会的她申请了 QQ 号,教她进聊天室,还告诉她有一个漂流瓶的功能很有趣。
李衣锦听他解释后,有些失望地说,“又不能见面,有什么意思,面对面的朋友才更有趣吧。”
后来想起她每每唏嘘,那还是个她以为交朋友很容易的时代。
男生听了她的话就笑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屏幕上漂流瓶的图标。“那也很容易啊,”他说,“我送你一个真的漂流瓶。”
吃晚饭的时候李衣锦试探着提出想要一台电脑的意愿,顺理成章地被她妈否决了。“你现在主要是学习,电脑游戏有什么可玩的,你还小。”她妈说。李衣锦想辩解一下,电脑不只是用来玩游戏的,小姨说电脑很有用,将来好多事情都会用得到,但她犹豫了两秒钟,还是闭嘴了。
“你还小”这三个字,到如今她也听了三十年。
你还小,你不需要买新衣服。
你还小,日记本妈妈可以看。
你还小,不能去同学家里玩。
你还小,报志愿妈妈给你报。
你还小,不能早恋交男朋友。
从什么时候起算是长大了呢?
她不知道。可能她这一辈子都不会长大了。
孟明玮把剥好的虾放在李衣锦碗里,李衣锦低头默默吃饭。孟明玮看了她一眼,波澜不惊地说,“一会姥姥午睡起来,你自己跟她说,为什么不回家。”
李衣锦没回答。
“昨天说我来着。说我骂你了,你才不愿意回来。”孟明玮又说。
看李衣锦还是不吭声,孟明玮忍不住提高了语调,“我骂你了吗?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李衣锦嘴里的食物哽在喉咙口,她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胃里忍不住又泛起一阵恶心。
她把筷子放下,“妈,我先回去洗个澡。”
孟明玮停下手里动作,把虾壳往桌上一扔。“还是不打算跟我说,是吧?行,你现在厉害了。跟周到学的?你跟他在一起这几年,越来越不听我话了。”
“妈,我不是说了吗,你打我就行,我不躲。”李衣锦说。
“打你?你现在宁可挨打都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孟明玮越发压不下心里那股火,“不是跟他回家见家长了吗?怎么混成这样灰头土脸回来?被人家嫌弃了?分手了?”
李衣锦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妈一看她这副表情,立刻了然地问,“真分手了?”
李衣锦没说话。
她妈火上浇油地来了句,“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又不是没闹过分手,没有一次分得成。”当然,她妈永远知道怎么说话最伤她的心。
好在她妈听见卧室里姥姥起床的声音,转身进屋去了,她也没了跟姥姥说话的心情,起身出门,回了楼上自己家。
她家住在姥姥家楼上对门,面积小一点,老式小两居。她离家去北京读大学之后,她妈就住到了她的小房间里,和她爸井水不犯河水。李衣锦每次回家住,她妈也不动地方,就在小房间里另支一张小床。李衣锦这些年越来越不爱回家,不仅仅是因为要被迫和她妈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同呼吸共命运,也因为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无论是她妈细心给她整理好的从小到大每一本课本每一科试卷每一份证书每一张奖状,还是她妈了如指掌的每一本带锁日记本的密码,同学之间交换的小玩意,贴在铅笔盒内侧的明星贴纸,挂在书包上的卡通钥匙扣,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在这个家里她是没有秘密的人。
于是在她洗澡的时候,她妈娴熟地进了浴室,顺手开始翻她放在洗手台旁边的装洗漱化妆用品的包。
隔着浴帘的李衣锦一边冲着头上的洗发水泡沫,一边回想了一下自己包里有没有什么不能让她妈看见的东西,这一想便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大错。
她不顾满头满身的泡沫,刷地掀开浴帘,企图补救,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妈手里拿着一个药盒,一看清背面的字,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李衣锦,你给我解释解释!”她妈把那盒药摔在李衣锦脸上。李衣锦扣好睡衣最后一颗扣子,拿毛巾擦了一把还在掉水珠的头发。
“你告诉我你吃避孕药干什么?这一整板都吃了一半了,你要吃多少?”她妈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药盒。
李衣锦无奈地解释,“妈,这是医生给开的,调解内分泌,还能治痘痘。”她指着脸上残存的两颗还没有消退的痘痘。她平时都把药装进单独的塑料药盒,放在出门背的包里,这次因为要回家时间久,备了一盒,顺手塞在了洗漱包里,没想到一回家就被她妈发现了。
“治痘痘?你睁眼说瞎话我能信?”她妈一副根本听不进去的样子。
“是真的,这是短效避孕药,不信你去找个医生问问。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事后药。”李衣锦艰难地解释。
“事后药?李衣锦你真是,你……越来越不要脸你!”她妈气得浑身发抖。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李衣锦忍不住顶嘴,“我就是因为要脸才去医院治痘痘,要不我这脸真没法要了。”
事后药也不是这个包装。她本来想再加一句,但想想即将要挨打的命运,便住了口。
“……你!”她妈果真一个巴掌就扇过来,李衣锦没躲,这熟悉的触感落在脸上时,她反倒心里踏实了点。
她妈这几年下楼帮姥姥干的体力活多了些,身体便不像从前那么好了,巴掌也没那么有劲了。当然,也可能是童年时的记忆和感受并不真实,小时候挨的打,总像是比长大后要更疼些。
初中是李衣锦成绩最好的时候,也是挨打最少的时候,她妈唯一一次打她,罪魁祸首就是那个瓶子。
又一次上电脑课的时候,李衣锦打开 QQ,看着聊天栏里的一片空白内心毫无波澜,唯一的一个联系人就是帮她申请 QQ 号的那个男生。她正在发呆,突然男生的头像闪起来,跳出一句话。
“下午放学时来操场吧,有东西给你。”
她一愣,转头看看身边的男生,他目不斜视,若无其事地关了对话框,打开扫雷,脸上装酷没有任何表情,但耳朵却肉眼可见地突然变得通红。
那天的落日是金灿灿的,穿过透明的玻璃瓶子洒落他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后来她几乎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却仍然记得那天操场上的夕阳。
瓶子里有一张卷起来的纸条,男生坚持让她等他走了再打开看。借着落日的余晖,她看到纸条上写着“我喜欢你”,玻璃瓶折射的阳光调皮地晃在她脸上,脸便红得比太阳还要烫。
当然再烫也烫不过她妈落下来的巴掌。李衣锦捂着火辣辣的脸,眼睁睁地看着她妈把瓶子摔得粉碎。
那张纸条倒是暂时保留了下来,被她妈用于向班主任质问的“罪证”。不顾老师的阻拦,她妈冲到班里去,非要逼着那个男生主动站出来“自首”。
对李衣锦来说,那短短的几分钟比之后的十数年都要漫长。她绝望地盯着她妈站在全班面前,挥舞着那张罪恶的证据,目光如炬地射穿面前一群半大孩子茫然又疑惑的表情,直面他们的内心,企图揪出那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而她虽然不是始作俑者,却要因罪同罚。
最后她妈没有得逞,被教导主任和老师一起劝了出去。那个男生后来再也没有在电脑课上坐在她的旁边,直到中考毕业,也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妈以为她早就把这件事忘了,她也以为她忘了。读大一的时候,有一次早上起来洗漱,她看到室友换上一条新裙子,还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漂亮的玻璃瓶,往手腕上喷了两下。
“好好闻啊。”李衣锦忍不住说。
“好闻吧!”室友立刻兴高采烈起来,又冲头顶喷了一下,然后提起裙子转了个圈。“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香水!你要是喜欢,我让他下次出差也帮你带一个!”
李衣锦看着她手中的那个瓶子。瓶身上印着一艘小小的船,里面的香水是蓝色的,拿在手里晃晃,就像是那艘小船在海浪中航行一样,闪闪发光,格外好看。和小时候那个打碎的漂流瓶有点像,但又不太像,她也不太记得那个漂流瓶什么样了。
“佳佳,”李衣锦忍不住问,“你这瓶香水用完了,瓶子能不能给我啊?”
“啊?”室友奇怪地看看她,“你要瓶子干嘛?”
“不干嘛……就,好看呗。”
“你喜欢这个瓶子啊?那你不早说。行,等我用完了瓶子给你,反正扔在家里也没用。”室友满不在乎地说,突然眼睛一转,促狭地看着李衣锦,“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李衣锦问。
“加入我们宣传部啊!咱们寝室就剩你没进学生会了,我们部长让我一定要拉一个人,我都不知道拉谁,就你了!”
“……好吧。”
那是李衣锦人生中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收藏”。后来,她收藏了用空的爽肤水瓶,喝光的饮料瓶,啤酒瓶,罐头瓶,广口瓶,试剂瓶,花瓶,药瓶……室友们平时遇到没见过的瓶子都记着给她留下,买水果收快递箱子里装的泡沫也都攒着给她,因为她要用来包装保存这些大大小小的瓶子,以免碰坏。
大家都开玩笑叫她收破烂的。大学毕业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风风火火地打包,寝室门敞开着,不要的东西扔了满满一走廊,卖废品的老奶奶走门串户,看到李衣锦的瓶子们,满脸褶子都亮了,“丫头,这些你不要了吗?”
“要要要要要!!!”李衣锦立马冲过来,伸开两手扑在自己的藏品上,像老母鸡护崽一样,“这些不是废品!我要带走的!一个都不能扔!”
后来工作了,她就开始花钱买好看的玻璃瓶,同事从泰国带回来的彩绘花瓶,博物馆逛展时礼品商店买的复古纪念瓶,不知道用来干嘛的奇形怪状瓶,陆陆续续收藏的越来越多。
和那个逼仄狭窄的家中卧室相反,这才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拖着行李箱打开出租屋的门,迎面等着她的就是她那放满瓶子的一整面墙的柜子和储物箱。当初她决定要租这间屋,就是因为看中了屋主打的整整一面墙定制柜子,她猜想,原屋主可能也是一个收藏什么的爱好者。
望着一个个瓶子,李衣锦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如果她和周到分开了,他们俩必须有一个人要搬出这间出租屋,那她的那些宝贝瓶子怎么办?毕竟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她都一直和周到住在这里,连家都没搬过。每次一想象要转移这些藏品,她就头疼。
她用加班的借口拒绝在家里多留两天,也拒绝了她妈让她拿出医生开的处方以证明她吃短效避孕药合情合理的要求。临走前她到楼下去跟姥姥说话,姥姥倒是意料之外地并没有因为缺席家宴而怪她。
“我啊,老了,以后你们一个个地,都不听我这个老太太的了。”姥姥放下手里的算盘,摘下老花镜,看了李衣锦一眼,淡定地说。
“我错了,姥姥,就这一次。以后都不会了。”李衣锦连忙说。虽然不及陶姝娜的甜言蜜语功底深厚,但努力表姿态讨老人家原谅这种基本操作她还是及格的。
“行啦,不怪你。你妈都不怪你,我还能说什么。”老太太说。
“又不是我妈八十大寿,是姥姥八十大寿。”李衣锦瘪瘪嘴,语调里不禁带了些委屈。“她怎么不怪我,她什么时候都在怪我。”
“你和男朋友,怎么样了?”老太太一针见血,“今年就这样了,给他一个面子,不过你得告诉他,咱们孟家的女孩,将来女婿都是要带回家来过年的,没有例外。他要是问你,你就说是姥姥说的。”
李衣锦点点头,“我知道。不过……还八字没一撇呢。”一想就心里憋屈,又不想跟她妈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小孩子家家叹什么气。”姥姥说。
“我不是小孩了。”李衣锦说。
“大人也别叹气,”姥姥说,“天又没塌。”
嗯。天又没塌。李衣锦回手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打起精神来,厕所门开了,周到趿着拖鞋叼着牙刷从里面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
李衣锦顿觉天还是要塌了。
第二章 漂流瓶(2)
“你回来干什么?” “……你不也回来了吗。” “我加班。” “我也加班。” “……” 李衣锦心里发堵,憋了好几天的气噎在嗓子眼出不来。她这几天过得这么委屈,还被她妈打了一巴掌,为什么面前这个人还能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怎么在他全家人面前出丑然后毫无尊严地被扫地出门。 仿佛是看穿她心思一样,周到终于有些心虚地开口了。 “……那天我出去找你了。”他说,把叼着的牙刷从嘴里拿出来,“你出门没多久我就出去找你了。” “你奶奶不是说你出了门就不是周家人吗?”李衣锦冷笑。 “……反正回去被骂一顿就是了,她也是说的气话。” “你爷爷不是说要打断你的腿吗?” “他那么大年纪了,打不动我,举拐棍都哆嗦呢。”周到说。“我到外面找了好久,没找着你,你还把我拉黑了,电话微信都不通,我没有办法。” 李衣锦没话说,毕竟这是事实,到现在她还没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能不能别拉黑啊。”周到可怜巴巴地说,“电费欠了,绑定的是你的手机号。” 李衣锦顺手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确实没电了。她把行李箱拖到一边,低头拿手机交电费,没回他的话。周到碰了软钉子,看李衣锦脸色不好看,只好闭了嘴,回到厕所去继续洗漱。 她交完电费,进卧室换衣服收拾行李,周到洗漱完,跟进卧室,坐在床边看着她收拾,欲言又止。 “……你后来没不舒服吧?”周到问,“你胃不好,那天还吐了。” 不提不要紧,他一提这事,李衣锦的胃又开始神经性抽搐。她终于忍不下去了,把手里拿的衣服摔在地上,瞪着周到。 “你不觉得你该给我解释一下吗?”李衣锦问。 “对不起。”周到道歉得很迅速,“我不应该把你生日告诉我爷爷奶奶,他们也不应该瞒着我弄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吓着你了,我跟你道歉。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不带你去我爷爷奶奶家了,行不行?” 这倒是遂了姥姥的规矩。李衣锦在心里哭笑不得地想。 但她的重点并不在此。“周到,”她说,“你知道我回家我妈怎…
“你回来干什么?”
“……你不也回来了吗。”
“我加班。”
“我也加班。”
“……”
李衣锦心里发堵,憋了好几天的气噎在嗓子眼出不来。她这几天过得这么委屈,还被她妈打了一巴掌,为什么面前这个人还能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怎么在他全家人面前出丑然后毫无尊严地被扫地出门。
仿佛是看穿她心思一样,周到终于有些心虚地开口了。
“……那天我出去找你了。”他说,把叼着的牙刷从嘴里拿出来,“你出门没多久我就出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