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群岛——易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9 17:25:49

  “怎么说错了?”孟菀青问。
  “他背《春江花月夜》,背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之后,就又回到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就是不往下背。我跟他说你背错了,他非说他没错,我给他背后面的,他也不听。”陶姝娜不满地撅起嘴,“姥爷脾气怎么变得这么犟。我以后不背诗给他听了。”
  孟菀青一开始没在意,以为是老爷子心不在焉糊弄小孩,后来有天她偶然间看到她爸摊在书桌上的字,才觉出不对。她爸的书法堪称一绝,凝重端方,苍劲有力,孟菀青虽不懂字,却也看出纸上她爸新写的字,本该平直的横竖变成毛毛虫一样的曲线,虽然大致的字形还在,却像是抖着手腕写的一样,曲里拐弯,一波三折。
  她跟她妈说,她妈本来也没当回事。那年她妈六十多岁了,还能像年轻时候一样训得她的下属们大气不敢出,号称要干到八十岁再退休,每天像有用不完的劲儿。
  姐妹三个都还不曾担忧父母老去的那一天,但那一天总是来得比想象中要早。一次晚饭的时候,孟明玮因为李衣锦月考成绩差,又在楼上进行打骂教育,没下来吃饭,饭桌上只有爸妈和孟菀青陶姝娜,老爷子接过孟菀青盛的汤,哗地洒了自己一身。
  孟菀青吓一跳,赶紧拿抹布收拾,问她爸烫着没有,她爸说没有。孟菀青和她妈对视了一眼,没说话。大家继续吃饭,孟菀青就盯着她爸拿筷子的手,发现他很别扭地用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指捏着两支筷子,戳在碗里,怎么也夹不起饭菜来。她妈也看到了,两个人沉默着,谁都没说话。
  那之后没过去多久,她妈就跟她爸很凶地吵了一次。她妈坚持要带她爸去医院看病,但她爸非说自己没病,脑子好得很,还当场背起他刚认识她妈那年写的诗为证。
  她妈气得摔东西,但也说不动他。还好孟以安听说了,特意请了假跑回家来劝,她爸最听孟以安的话,勉勉强强答应了去医院检查,但说好了不吃药不打针。
  医生开的药都被她爸丢进了垃圾桶。从那时起,全家进入了战斗模式,她爸既是她们共同的保护对象,又成了她们共同的敌人。一边要想方设法地让他按时吃药,一边要拼命阻止他给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带来更多破坏和毁灭,一边要维护他的心情让他尽量主动配合治疗,一边要无端忍受他越来越差的记忆和越来越无常的脾气。
  但那时候孟明玮要看着李衣锦考大学,孟菀青又要照顾陶姝娜,乔海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有个晚上她回家时已深夜,看到老爷子还没睡,一个人在书房不知道忙活什么,就担心地过去看他一眼,发现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账本出神。一看她进来,慌忙站起来,把账本塞到她面前,像是脱手一个滚烫的什么东西一样。
  “我记不得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会算数吗?你教教我记账,行吗?”
  第二天,乔海云当着女儿们的面,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准备把厂子盘出去了。”她平静地说,“我忙活了一辈子,也差不多该退休了。以后你爸活着一天,我就照顾他一天。他就算什么都记不得了也没关系,我记得就行了。”
第二十四章 记不得(2)
  老太太接过孟明玮递来的账本,平静地翻开。 “都在这里了。”她说,“他脑子糊涂之后的每一笔账,都在这里了。” 记性还没有那么差的时候,老爷子还能偶尔自己出门遛个弯。乔海云写了卡片缝在他衣服口袋里,上面有她名字电话住址,还会给他随身带一些零钱。他走在路上溜达,看到路边有乞讨的人,就会把钱掏出来给他。回到小区里遇到邻居老头老太太,寒暄两句,人家跟他说,最近手头紧缺钱,他也会慷慨解囊,往往回到家里两手空空什么钱都不剩。 乔海云实在是受不了他这到处散财的脾性,后来他又走丢过一次,索性便没收了他的零花钱,也不让他出门了。 早上孟明玮有时会买菜送过来,如果她不来,乔海云就要自己出门买菜,便只有那一个小时的时间留他独自在家。她总是风风火火地在菜市场迅速买完然后赶着回家,生怕他又趁自己不在家的这会儿把墨水倒进电饭锅里,把鞋油涂在煤气灶上,或是吃掉他自己以前亲手莳弄的花。 那天她正提着菜匆匆往家赶,就看到自己楼门口聚集着消防员,民警,和好多居民,大家指指点点热闹非凡,她下意识心里一沉,觉得不是好事。一上楼就看到自己家门敞开着,居委会的人在门口跟民警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想着老爷子还在屋里面,她一股火冒上来,上楼就拔高嗓门喊道,“谁让你们开我家门的?我家老爷子是病人,出了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一看她上来了,民警说,“非要开门的就是你家老爷子。” 她进门一看,孟显荣在沙发上坐着,对着两个居委会大婶痛哭流涕,“谢谢你们,谢谢警察同志来救我,我被困在这好几天了,也出不去,也不能打电话,我也没有钱……你们可一定要救我出去啊!……” “你是他老伴?”警察问。 旁边另一个居委会的人连忙说,“对对对,我作证,她是孟老师的老伴,他们在这个小区都住了多少年了,我们都是老街坊了。” “……行吧。家里有老年痴呆症患者,多注意一点,最好别留他自己在家,容易出事。”警察看了一眼孟显荣,跟乔海云说,“你老伴今天打开窗户…
  老太太接过孟明玮递来的账本,平静地翻开。
  “都在这里了。”她说,“他脑子糊涂之后的每一笔账,都在这里了。”
  记性还没有那么差的时候,老爷子还能偶尔自己出门遛个弯。乔海云写了卡片缝在他衣服口袋里,上面有她名字电话住址,还会给他随身带一些零钱。他走在路上溜达,看到路边有乞讨的人,就会把钱掏出来给他。回到小区里遇到邻居老头老太太,寒暄两句,人家跟他说,最近手头紧缺钱,他也会慷慨解囊,往往回到家里两手空空什么钱都不剩。
  乔海云实在是受不了他这到处散财的脾性,后来他又走丢过一次,索性便没收了他的零花钱,也不让他出门了。
  早上孟明玮有时会买菜送过来,如果她不来,乔海云就要自己出门买菜,便只有那一个小时的时间留他独自在家。她总是风风火火地在菜市场迅速买完然后赶着回家,生怕他又趁自己不在家的这会儿把墨水倒进电饭锅里,把鞋油涂在煤气灶上,或是吃掉他自己以前亲手莳弄的花。
  那天她正提着菜匆匆往家赶,就看到自己楼门口聚集着消防员,民警,和好多居民,大家指指点点热闹非凡,她下意识心里一沉,觉得不是好事。一上楼就看到自己家门敞开着,居委会的人在门口跟民警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想着老爷子还在屋里面,她一股火冒上来,上楼就拔高嗓门喊道,“谁让你们开我家门的?我家老爷子是病人,出了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一看她上来了,民警说,“非要开门的就是你家老爷子。”
  她进门一看,孟显荣在沙发上坐着,对着两个居委会大婶痛哭流涕,“谢谢你们,谢谢警察同志来救我,我被困在这好几天了,也出不去,也不能打电话,我也没有钱……你们可一定要救我出去啊!……”
  “你是他老伴?”警察问。
  旁边另一个居委会的人连忙说,“对对对,我作证,她是孟老师的老伴,他们在这个小区都住了多少年了,我们都是老街坊了。”
  “……行吧。家里有老年痴呆症患者,多注意一点,最好别留他自己在家,容易出事。”警察看了一眼孟显荣,跟乔海云说,“你老伴今天打开窗户冲楼下一直喊,说他被关在这好多天了,求救命,附近居民就报了警。”
  孟显荣一看她进来,立刻充满警惕地站起来往后缩,指着她就冲警察喊,“警察同志,就是她!就是这个老太太把我关在这的!我告诉你,她可有劲了,我都打不过她!她还不给我吃饭,给我喂毒药,要毒死我!你们可要为我做主!……”
  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那样陌生。乔海云的委屈和不甘一下子全涌上心头,她气势汹汹地向他走过去,他吓得连连后退。
  “你再说一遍,我是谁?你不认识我?我天天给你收拾吃喝拉撒,你不认识我?!”她恶狠狠地吼。
  孟显荣吓得靠在墙上举起双手投降。“你是谁啊?……你为什么要抓我来关在这?你想要钱?想要多少钱,我给你!……我,我让我老伴儿来赎我,她有钱!等你拿到钱,就放了我吧!……”
  乔海云气得浑身哆嗦,她抬起手,真的很想一个巴掌扇下去。
  闻声下楼的孟明玮冲过来,拦住了她。她倒在孟明玮身上失声痛哭。
  “后来他谁都不认识了。”老太太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平静地说,“连我也不认识了。但我相信他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也不会愿意抛下我和姑娘们。他这个人,一生都在做他认为的善事,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心善,现在想想,也是为他当年犯下的错赎罪。但既然人都走了,他这辈子都没跟我提起过你们的事,我想,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留在这里,不会再回你们的老家了。”
  孟辰良眼睛转了转,说,“那……迁坟的事可以再商量,我们去扫扫墓,也算是见我爸一面。但是钱不能没有我们的份。”
  “你没听见我妈说吗?”孟以安把账本怼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我们家的钱都被我爸捐了,有些是他没糊涂的时候捐的,有些是他糊涂以后被人骗走的。”她翻开一页又一页,点着里面的字,“他建过希望小学,资助过孤儿从小学读到研究生,救济过从乡下来城里看病的老夫妇……每一条都写在这了。”
  “我爸怎么这么糊涂呢?”孟辰良叨咕,“这自家的钱,都扔出去给别人,还有这样脑子缺弦的人?要我说,他当年就不该走,在外面漂了一辈子,最后落得什么好?……咱孟家村现在什么没有?家家都致富了,谁稀罕上你城里来住这紧巴巴的房子?”
  “家家都致富了你为什么来我们家要钱?”孟以安问。
  “……我们姓孟啊!”孟小兵插话,“我可是三代单传,我两个儿子,这都是我们老孟家的苗,人呐,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我爷爷就算一辈子没回家,他也是我们孟家人。”孟小兵说,“我爷爷当年拎不清楚,但我们拎得清楚啊!他在外面找了媳妇儿成了家,也就算了,连儿子都没生!那你说他忙活这一辈子忙活个屁?管他留下来多少钱,不用在自己儿孙身上,那不是傻子吗?”
  孟以安咬了咬牙,忍住了没说话,看了一眼她妈。老太太仍然端坐在轮椅上,良久,示意孟明玮过去,“你把墓园的位置写给他们吧。”
  “干什么?”连孟明玮都觉得太憋气了,“妈你还真让他们去?”
  “就算不为他们,为老太太,让他们去看一眼,总还是应该的。”她妈说,“但是,”冷冷地看了孟辰良他们一眼,“你们听好了。我老伴,我姑娘们,孩子们,花我们家的钱,我半分都没犹豫过。上半辈子,我拼命让她们过上好生活,下半辈子,靠她们自己争气。她们需要我的,我有多少给多少,她们不需要我的,等我走了也还是她们的。不管孟显荣怎么想,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我这三个女儿。你们想去给老爷子扫个墓,我谢谢你们,想要钱,没可能。我就算像老爷子一样,把钱给外面要饭的乞丐,也不会给你们一分。”
  老太太挥挥手,“送客。”
  孟小兵还想说什么,孟辰良跟他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几个人没再说话,拿了孟明玮写的地址就走了。
  “他们真去扫墓了?”人走后,孟菀青问,“要不咱们也过去看看吧,别让他们在咱爸墓前弄别的幺蛾子。”
  孟以安跟孟明玮说,“你留在家陪妈,谁敲门也别开,我们过去看看。”
  孟菀青开车,孟以安坐副驾,陶姝娜和李衣锦坐在后座,几个人一路上都没心情说话。
  孟菀青打破了沉默。
  “你平时回来都不去扫墓的,”她问孟以安,“今天怎么想跟我们一起去了?”
  后座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没出声。
  孟显荣后来脑出血被抢救过来一次,就彻底卧床了。那段时间他已经谁都认不出,但精神头还在,每天身边一秒钟都不能缺人,只要乔海云离开一下,他就声嘶力竭地叫骂起来。偶尔乔海云出门,孟明玮或是孟菀青来换个班来陪他一会,还会试着问他认不认人。
  “我是谁?”孟明玮问。
  他就茫然地摇摇头。“你走开,”他说,“你在我家待着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那我呢?你认识我吗?”孟菀青问。
  他便开始不耐烦了,“你们是谁派来的?谁想害死我?想害死我就直说,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了,天地良心,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我不怕!……”
  问他,“你有老伴吗?你有孩子吗?”他就摇头,“我没有孩子。我孩子很小就病死了。”
  后来孟明玮和孟菀青也渐渐地不再问了。
  卧床不起之后,他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突然有一天,他一大早就坐起来,眼神清明,语调平和,问乔海云要水喝。在那之前,他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乔海云担心,把孟明玮和孟菀青都叫了过来,大家都怕是回光返照。他喝完水吃完东西,又躺下,眼睛闭上就不睁开了,嘴里喃喃地叫,“以安。”声音特别轻,不注意听都很难听到。
  那时候孟以安还在国外支教,两个姐姐早就说要让她回来,乔海云没让,说她回来也是添乱。但当晚老爷子就再次脑出血进了急救。孟以安连夜坐红眼航班转机十几个小时赶到医院,在 ICU 见了他最后一面。
  “以安,以安。”他还是闭着眼睛,一直喃喃地叫。
  “我在这呢,爸。”孟以安冲过去,试图跟他说话,“你听见我了吗?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在这呢。”
  孟菀青拉她妈,“妈,你过去跟爸再说说话,刚才抢救的时候医生说了,家人多说说话,说不定就能醒了。”
  她妈摇摇头,没动。“他叫老幺,就让老幺跟他说说话吧。”她说。
  “爸当时早就不认人了,连妈喂她吃饭喝水都打她,打得她胳膊都青了。”孟菀青说,“临走时就只叫你的名字。这些年你就真的忍心?连扫墓都没去。”
  孟以安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天在派出所,我问了孟辰良。”
  “什么?”孟菀青奇怪她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
  “我问他他妈叫什么名字。”孟以安说,“她妈叫刘淑燕。”
  “那又怎么了?”孟菀青没理解她想说什么。
  “爸临走那几天,你们都没听清楚,觉得他叫的是我的名字。”孟以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叫的不是以安,是燕。”她说。
  “我离得近,我听得清楚,所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咱们家也不认识一个叫燕的人。后来我每每想起,都不想去做乱七八糟的猜测,但又没办法跟老太太提。那天问完孟辰良,我才突然想到,会不会是那个燕。”孟以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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