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姝娜挤过去,“姥姥,你一句话,我现在就把他们赶出去,我手痒痒很久了。”
老太太垂下眼帘,沉默了很久,然后微微抬起手。
“明玮,”她轻声说,“你去把我枕头底下的账本拿来。”
孟明玮连忙点头,转身去了卧室。
“你们不是要钱吗?”她说,声音里透着无能为力的疲倦,“我给你们看一看钱在哪里。”
第二十三章 告老还乡(3)
乔海云和孟显荣结婚的那一年,饥荒还没有来,两个人身无长物地结了婚,也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孟显荣好体面,衣服虽然旧,但不能脏,生活虽然穷,但不能邋遢。乔海云却是个务实主义者,如果有一毛钱,她可能会选择先填饱肚子,但孟显荣可能会选择买半条肥皂然后去公共澡堂洗个澡。 婚后的第一次分歧便是在这一毛钱的使用上产生的。两个人在大街上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要吃饱,一个说要洗澡。一个说我好多天都没吃饱了,一个说我好多天都没洗澡了,谁都有理,谁都不愿让。 形势胶着,乔海云趁孟显荣不注意,劈手把那一毛钱抢过来就跑,打算先下手为强。孟显荣不甘落后,在她身后追,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跑了两条街,跑到都没有力气了,才挨着墙根蹲下休息。 “你看,越跑越饿。”乔海云说,“还是填肚子吧。” “饿死我也要洗澡。”孟显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也要做个干净鬼。” “那你就当你的饿死鬼。”乔海云说。“反正我要饱死。” 两个人喘着气,突然同时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扭头一看,旁边墙角下有个不辨身形的乞丐,蜷缩成一团窝在看不清颜色的一堆布里面,气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看不出他是男是女,孟显荣叫了一声大兄弟,他哼哼了一声,听出是个男的,但气若游丝,也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后来两个人谁也没再争,把一毛钱给了那个乞丐。走在回去的路上,乔海云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一声没吭。孟显荣看了看她,说,“后悔了吧?” “后悔什么!”乔海云嘴硬,“我宁可给那个要饭的也不给你去洗澡。” 孟显荣就无奈地笑了,说,“那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故弄玄虚地张牙舞爪比划了几下,然后不知道从哪又变出了一毛钱。 “喏,”他说,“去填肚子吧。” 乔海云惊喜地跳起来,拿过钱,却立刻反应过来,“好啊,你现在就开始背着我藏私房钱了?!” “我没有!”孟显荣连忙辩解,“那不是,想着可能洗了澡你就要挨饿了,我偷偷攒的……” “偷偷攒的就是私房钱!” “……” “下次让我闻…
乔海云和孟显荣结婚的那一年,饥荒还没有来,两个人身无长物地结了婚,也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孟显荣好体面,衣服虽然旧,但不能脏,生活虽然穷,但不能邋遢。乔海云却是个务实主义者,如果有一毛钱,她可能会选择先填饱肚子,但孟显荣可能会选择买半条肥皂然后去公共澡堂洗个澡。
婚后的第一次分歧便是在这一毛钱的使用上产生的。两个人在大街上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要吃饱,一个说要洗澡。一个说我好多天都没吃饱了,一个说我好多天都没洗澡了,谁都有理,谁都不愿让。
形势胶着,乔海云趁孟显荣不注意,劈手把那一毛钱抢过来就跑,打算先下手为强。孟显荣不甘落后,在她身后追,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跑了两条街,跑到都没有力气了,才挨着墙根蹲下休息。
“你看,越跑越饿。”乔海云说,“还是填肚子吧。”
“饿死我也要洗澡。”孟显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也要做个干净鬼。”
“那你就当你的饿死鬼。”乔海云说。“反正我要饱死。”
两个人喘着气,突然同时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扭头一看,旁边墙角下有个不辨身形的乞丐,蜷缩成一团窝在看不清颜色的一堆布里面,气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看不出他是男是女,孟显荣叫了一声大兄弟,他哼哼了一声,听出是个男的,但气若游丝,也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后来两个人谁也没再争,把一毛钱给了那个乞丐。走在回去的路上,乔海云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一声没吭。孟显荣看了看她,说,“后悔了吧?”
“后悔什么!”乔海云嘴硬,“我宁可给那个要饭的也不给你去洗澡。”
孟显荣就无奈地笑了,说,“那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故弄玄虚地张牙舞爪比划了几下,然后不知道从哪又变出了一毛钱。
“喏,”他说,“去填肚子吧。”
乔海云惊喜地跳起来,拿过钱,却立刻反应过来,“好啊,你现在就开始背着我藏私房钱了?!”
“我没有!”孟显荣连忙辩解,“那不是,想着可能洗了澡你就要挨饿了,我偷偷攒的……”
“偷偷攒的就是私房钱!”
“……”
“下次让我闻到你偷偷去洗澡了,我就把你的私房钱全没收!”
“……”
话是这么说,但后来乔海云也并没有刻意地去惦记孟显荣到底有没有背着自己藏私房钱。再后来,她就只管厂子里的事,家里的吃穿用度全都是孟显荣在花费,从女儿们的花头绳新皮鞋到厨房里新换的锅碗瓢盆,甚至他书房里不知不觉塞满了一柜子的书,什么时候买的,花了多少钱,乔海云都不去过问。
孟明玮小时候,有一次在她爸书房里看书,不好好翻找,非踩着凳子往上层架子里面翻,抽出书来的时候一甩,甩出一个旧信封。一捏,有厚度,再一看,是钞票,好几张。她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还偷偷摸摸藏了起来,直到晚上她妈回家,她狡猾地跑去跟她妈邀功。
“妈。”趁她爸没在屋,她连忙凑到她妈跟前,“我在我爸书柜里找到这个。”
她妈打开信封一看,不动声色地收起来,“知道了,”她说,“去睡觉吧。”
知道了?这就完了?孟明玮还有些失落,以为她妈能表扬她拾金不昧什么的,悻悻地就回屋去睡觉了。
等孟显荣优哉游哉地进来,来回端了两盆热水,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泡脚的时候,乔海云不慌不忙地把信封从屁股底下抽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孟显荣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抢,乔海云敏捷躲过,“别抢,”她说,“小心我把它掉洗脚水里面。”
“……我不抢。”孟显荣立刻收了手,摆出一副低头认错的架势。
“不解释一下?”乔海云故意问,“我留作家用的钱可都光明正大摆在抽屉里,没不让你用吧?特意藏那么深是给谁藏的?”
“……不是给谁藏的。”孟显荣支支吾吾。
“哦?不仅跟我藏心眼,还开始不说实话了。”乔海云眉毛一挑,“行,我不问了。”她把信封拍到孟显荣怀里,孟显荣吓了一跳,一哆嗦,信封差点真的掉进洗脚盆。
乔海云努努嘴,示意孟显荣把搭在一边椅子背上的擦脚毛巾递给她。孟显荣连忙把信封放到一边,恭敬地拿毛巾来给她擦脚。擦完脚,乔海云转身爬进被窝,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等孟显荣把洗脚水倒了之后进来,她已经睡着了。
“哎,”孟显荣小心地轻轻戳她脸,“哎。”
但她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真不问了?”孟显荣叨咕一句,也爬进了被窝。
乔海云确实没打算再问,但第二天她出门之后,孟显荣打开抽屉准备拿钱去买菜的时候,发现抽屉里空空如也。
没办法,孟显荣只好乖乖地亲自去给她赔罪。
“现在肯说实话了不?”乔海云笑眯眯地问。
孟显荣就说了实情。他教的一个学生,家里实在没钱让她读书,想把她卖给别人做媳妇,孟显荣听说了,上门帮着说话,被她爸妈给打了出来,说要么能解决孩子学费,要么就别上门来说风凉话。孟显荣就想着私下里拿钱,帮帮小姑娘。
乔海云听了,不免气他傻。“你这么给她钱,转头就被她爸妈拿去,该卖还是卖,有什么用?又不是咱家闺女,你能不能别再到处充好人?”
孟显荣不吭声,半晌才说,“你当年不也充好人……”
“行了!”乔海云打断了他,“我不是不让你当好人,咱们不能当烂好人。你掏心窝子见谁都帮,人家领你情吗?”
“……那,这笔钱算我账上,行不?”孟显荣说,“她们家说了,以后会还的,等还了,我再从账上抹去。”
乔海云哭笑不得,“你还真以为你做善事的钱还能回来?”她叹了口气,“行吧,你去做善事吧。好人都是你孟老师当的,我乔海云就是冷血无情的恶人。”
晚上孟明玮被她妈叫到屋里,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以后不要擅自去翻她爸的东西。孟明玮觉得很委屈,她明明是不小心翻出来的,还很诚实地交给她妈了,却反而被责怪,便气鼓鼓地梗着脖子不说话。乔海云看她那样,就笑了,说,“我是非常信任你爸的,因为你爸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他一辈子都不会负我。所以就算他有自己的秘密,我也从来不需要担心,我知道他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咱们这个家。”
孟明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她的父母身上,她看到过婚姻里近乎完美的爱与忠诚,于是才会天真地相信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婚姻存在。她看到过一个家庭里无比强大的凝聚力与行动力,于是才会死死地抓紧连结着这个家的最后一条纽带,至死不愿放开,似乎只要不松手,这个家就还在,父亲的音容笑貌还在,母亲的雷厉风行还在,往昔的温馨岁月还在,他们一家人还从不曾分开。
第二十四章 记不得(1)
孟明玮从小记性就差。读书时老师教过无数遍的东西,她前脚还听得明明白白,后脚就忘得一干二净。一篇文言文,她爸看着她背,翻来覆去也背不下来,她爸再有耐心,也被她气得哭笑不得。“这孩子,榆木脑袋。”他总是忍不住说。这话被她妈听见,就会说她爸。“别总说丫头笨,越说越笨。”她妈说,“你是出口成章,要求孩子干什么?那些绕口令似的文章,我连看一眼都不耐烦,孩子那么小能背得下来?不要为难她。” 但她妈算起账来却是过目不忘。孟明玮每每觉得委屈,爸妈的长处,她一个都没学到。等孟菀青和孟以安渐渐长大,一个活泼伶俐一个古灵精怪,她就更委屈了,但再委屈也只能承认全家数她脑袋最笨。很久以后当她把背书背不出来的李衣锦打得连滚带爬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爸当年对她有多耐心,可能越有才华的人,对无才之人便越是宽容怜悯吧,只有无才如她之人才会对下一代极尽苛责恨铁不成钢。 她爸虽有才华,但极擅长装糊涂。每次到了月底,她妈数了数抽屉里剩下的生活费,开始跟她爸一笔一笔对账的时候,她爸便开始了浑水摸鱼大法,一会说是有钱落在了哪件衣服兜里找不到了,一会又说是被邻居借走了,更有甚者,有一次他说是孟菀青交课本费,结果被孟菀青正好进门来听到,脆生生地回答,“我的课本费两个月之前就交过了!” 对于她妈这种眼里容不得一分钱错误的人来说简直是劫难。后来她妈索性让她爸自己记账,“你的好人好事都做到哪里去了,你自己一笔一笔记着,省得说我冤枉你。”她妈说。 远亲近邻都知道,冷面无私的乔厂长家里,有位慈悲心肠的大善人孟老师。邻居的乡下亲戚来城里看病,治不起,孟老师知道了,二话不说就送去救命钱。在厂子里打更的老大爷,供不起自己的孙子读高中,孟老师听说了,拍胸脯答应帮他供孩子考上大学。孟明玮以前同学的妹妹,被车撞了却找不到肇事者讨不来赔偿,孟老师得知,帮忙出钱让孩子能住院治疗……孟老师做过的善事数不胜数,好多人得了他的帮助度过了难关,带着…
孟明玮从小记性就差。读书时老师教过无数遍的东西,她前脚还听得明明白白,后脚就忘得一干二净。一篇文言文,她爸看着她背,翻来覆去也背不下来,她爸再有耐心,也被她气得哭笑不得。“这孩子,榆木脑袋。”他总是忍不住说。这话被她妈听见,就会说她爸。“别总说丫头笨,越说越笨。”她妈说,“你是出口成章,要求孩子干什么?那些绕口令似的文章,我连看一眼都不耐烦,孩子那么小能背得下来?不要为难她。”
但她妈算起账来却是过目不忘。孟明玮每每觉得委屈,爸妈的长处,她一个都没学到。等孟菀青和孟以安渐渐长大,一个活泼伶俐一个古灵精怪,她就更委屈了,但再委屈也只能承认全家数她脑袋最笨。很久以后当她把背书背不出来的李衣锦打得连滚带爬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爸当年对她有多耐心,可能越有才华的人,对无才之人便越是宽容怜悯吧,只有无才如她之人才会对下一代极尽苛责恨铁不成钢。
她爸虽有才华,但极擅长装糊涂。每次到了月底,她妈数了数抽屉里剩下的生活费,开始跟她爸一笔一笔对账的时候,她爸便开始了浑水摸鱼大法,一会说是有钱落在了哪件衣服兜里找不到了,一会又说是被邻居借走了,更有甚者,有一次他说是孟菀青交课本费,结果被孟菀青正好进门来听到,脆生生地回答,“我的课本费两个月之前就交过了!”
对于她妈这种眼里容不得一分钱错误的人来说简直是劫难。后来她妈索性让她爸自己记账,“你的好人好事都做到哪里去了,你自己一笔一笔记着,省得说我冤枉你。”她妈说。
远亲近邻都知道,冷面无私的乔厂长家里,有位慈悲心肠的大善人孟老师。邻居的乡下亲戚来城里看病,治不起,孟老师知道了,二话不说就送去救命钱。在厂子里打更的老大爷,供不起自己的孙子读高中,孟老师听说了,拍胸脯答应帮他供孩子考上大学。孟明玮以前同学的妹妹,被车撞了却找不到肇事者讨不来赔偿,孟老师得知,帮忙出钱让孩子能住院治疗……孟老师做过的善事数不胜数,好多人得了他的帮助度过了难关,带着家人登门送锦旗,涕泗横流地叩谢。于是有更多人慕名来找他,有真的救命救急的事,也有不那么急的事,孟老师都能帮则帮。
“万一是真的呢,”他说,“当年咱俩在街角遇到的那个乞丐,要真是骗子,那咱们也没损失什么,要真是那一毛钱救了他的命,不也是好事吗。”
乔海云什么事都由着他去。
以前姐妹三个人只觉得她爸既心善又高尚,有大家风范,反而她妈什么钱都要掰扯来掰扯去,显得特别市侩,小肚鸡肠。后来她们都结了婚成了家,开始每天在柴米油盐和孩子的教育上费尽心思的时候,回想起父母,开始替她妈鸣不平,觉得她妈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被她爸尽数挥霍做了人情。
但她妈倒是这辈子没再说过一个不字。
她爸也优哉游哉地当了一辈子斯文儒雅的孟老师和女儿们的好爸爸,越来越多得过他接济救助的人们心中把他奉为无私奉献的神一样的人物。他把一笔笔账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和他收到的锦旗和感谢信放在一起,渐渐地堆满了好几个柜子。
直到他七十九岁那一年。
是孟菀青先发现的端倪。陶姝娜那时读小学,每个周末在姥姥家吃饭的时候,她都喜欢在姥爷书房里待上好一阵子,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书,姥爷也喜欢听她背新学的诗词文章,一老一小其乐融融,常常谈天说地很久。
那个周末吃晚饭的时候陶姝娜有些闷闷不乐,回家路上孟菀青问她怎么了,她说,“今天姥爷背错了,我说他,他还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