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看不清,但她能感受到月S还守在外面。
“奚昭。”她突然唤道。
“怎么了?”
“是月S把你弄成这样了吗?”
奚昭没作声。
她还没糊涂到那份儿上,月问星和她是合得来,看样子也不太喜欢她两位兄长。
可她到底姓月。
无论她在她面前表现得如何厌恶兄长,他们到底才是一家人。
刚想到这儿,她就听见月问星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奚昭,要不要杀了他?”
奚昭一怔,错愕抬眸。
却见月问星似是精神恍惚,连眼神都涣散。烛火映在那失焦的瞳仁里,随着漏进的冷风跳跃。
“左右杀了他,大哥也会把他留在府里。但我不想跟他待在一块儿,爱惹事端的狗东西,要让大哥用缚鬼链把他拴起来。”
她慢吞吞地说着,视线忽一定焦,落在奚昭的脸上。
不过一瞬,她便抿着唇改口笑道。
“我说笑的――你的心情有没有好些?”
奚昭:“……”
这语气听着完全不像是在说笑好吧!
第18章
不知为何,奚昭偶尔会觉得月问星有些怪。
但转念一想又正常。
她在月府住了一年多都闷得慌,而月问星可是飘荡了一百多年,且连个说话的知心朋友都没有。
恐怕无论放在谁身上,多多少少都要受些影响。
她敛下心头异样,问道:“你和月S好像不大亲近。”
“自小就是这样。”月问星似乎记不大清以前的事了,费劲想着,说话也慢,“小时爹娘平日里忙,便让月S带着我。我俩合不来,三天两头地吵。”
奚昭心想,这是挺合不来的。
都要人命了。
她擦完手上的最后一点血,道:“你再靠近点儿,脸上也沾了有血。”
月问星倾过身子,发丝垂落。
奚昭捉住那绺碎发,替她压至耳后,然后用帕子擦拭起脸上的血点。
和手一样,她的脸也冷得冻骨头。饶是靠近烛火,也没有变热分毫。
拭净颊边的一点血,奚昭忽道:“听府里的人说,你是生了病――是很严重的病吗?”
月问星是妖,且从她使用月妖秘法就看得出,她的修为不低。
她实在想不出什么病能让修为颇高的妖族丧命。
月问星神情恍惚,颠三倒四地喃喃:“记不大清了。好多事,都记不得。很疼,不想记起来,记不得了……”
奚昭一把捧住她的脸,打断呓语:“月姑娘?”
月问星忽然清醒过来。
“奚昭,”她百般信赖地看着眼前人,“兄长说我可以和你做朋友。”
“哪个兄长?”
“月楚临。”
奚昭好笑道:“你要交什么朋友,又想和谁交朋友,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的事?怎么还要等着他发话。”
月问星垂了眼睫,面颊投下浅浅阴影。
她仿若自语般道:“可要他帮忙才行。”
奚昭没听清,追问了句:“什么?”
月问星微张开嘴,正要重复一遍,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了。
月S出现在门口。
雨风刮进,顷刻间就要吹散房内的热气。他带上身后门,大半张脸掩在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不过光听声音就知道他怒火中烧:“你何时进来的?真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他以为月问星多少会犟两句嘴,不想刚才还跋扈到往他脖子上乱捅的人,眼下却成了风一吹就倒的幼苗。
不仅乖乖儿站起身,还期期艾艾地说:“奚昭,我……我先走了。”
大半夜撞鬼本是件骇人的事,可眼下奚昭只觉得她可怜。她拉住月问星的袖口:“你打算去哪儿?又在府里乱逛吗?”
月问星“嗯”了声,又幽幽道:“我有伞。”
言外之意就是不用淋雨了。
可这话只让奚昭想起上回撞见她的情景,心底跟倒了醋似的,直发酸。
她不愿松手:“再陪我一会儿吧,左右我也睡不着,一个人待着总闷得慌。”
“可……”
“绥绥,”月S突然截过话茬,“你现在身子还不大康健,和鬼魄挨得太近并无好处。”
奚昭却连看都不看他,自言自语般说了句:“那也比靠近害我的人好。”
月S浑身一僵。
她的声音不大,轻飘飘落在这雨夜里。
却比刀剑还利,活生生将他的心剜出个血淋淋的缺口。鼓胀在心腔的怒火被捣碎成齑粉,怒意顿消的刹那,他突然生出股无法言说的挫败。
“我不是,不是……我没有……”他艰涩解释,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
“也是,”奚昭又道,“连你的亲生妹妹都能拿年岁压人,长她几岁就可以随意安排她的去处,我又算得什么。本就是寄人篱下,何来指摘你的道理。”
月S脸色一白,头昏耳鸣中,眼前陷入一阵阵的黑。
他知晓这事错在他。
若她打,他可以伸出颈子由她落刀。
若她要骂,他也能一声不吭地任她出气。
可偏偏奚昭不看他,忽视着他。
现下竟还为了个早死的孤魂嘲讽他。
为了个差点儿就扎破他脖颈的疯子说话!
凭什么!
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被妖法止住的血又涌了出来,缓慢淌过他的脖颈。
那血洞像是布上的一个豁口,带走他的理智,不安与愤懑开始从中流出。
他在夜色中紧盯向那抹游魂,呼吸急促,像是濒临爆发的凶兽。
“妹妹?”他冷笑,“月问星,这话不如你自己来答――你又何时把我当成过兄长?何时当过!”
月问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冷白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她没反应,月S的质问便像是落在棉花上的拳头,徒劳无力。
他紧闭起眼,长舒一气。
看似冷静,唯有鼓起的青筋显出几分端倪。
可笑。
他向一个神志不清的妖鬼发什么疯。
再抬眸时,他眼底的戾色已归于平和。
“绥绥,问星的事等你好些了再说。已经很晚了,哪怕睡不着,眯一会儿也好。”
说话间,他提起步子,想要往前。
可刚迈出一步,原本拥衾半躺的奚昭就倏然坐直身子,抱着被褥往角落里躲。
“你别过来!”那病恹恹的脸色中陡现出警惕,她紧盯着他,“你又要做什么?”
这反应迫使月S顿住。
他的神情间划过一丝茫然,随后才意识到,她是在怕他。
又或说,是在排斥他的靠近。
可不该是这样的。
月S一动不动,茫然未褪,手还僵在半空。
他自小就活在堆金积玉地里,从没人拿规矩束他。就这般养成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无论谁的脑袋都敢拿弓箭指一指。哪怕爹娘离世后,也有兄长庇佑,一贯不懂得如何向人低头。
而眼下,她的避让在无形中化成巨石,重重砸在他的脊骨上。
“我……”他慌惧开口,又往前一步,急于解释,“我没有要对你做什么,绥绥,你――你别这样,别躲我。”
“别过来!”奚昭抓起藤枕砸出去,同时又往后退。许是太过激动,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额上渗出冷汗,手臂也小幅度地痉挛着。
月问星横在中间,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游移着。她似乎不大理解眼下的境况,许久才意识到奚昭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那双凤眼里浮出慌色,她无措地唤道:“奚昭,奚昭……”
那藤枕恰好砸在肩上,月S被打得身子歪斜,头脑一片空白。
他无意识地往后退:“好,好,我不过来,我不过来――问星,药!拿药!”
月问星也慌了神,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
“药……要吃药……”她低语着,越是心急,手就越抖。
好不容易拔开瓶塞,她一股脑儿倒出好几粒,跪在床沿,俯身便要往奚昭嘴里塞。
“奚昭,奚昭……张嘴,是药。”她语无伦次,心弦也已紧绷到极致。
谁知奚昭根本不吃,甚至避如蛇蝎。
她紧捂着抽痛的腹部,摇着头往后躲。仿佛那不是缓解病痛的丹药,而是什么害人的毒物:“不吃……是要害我,拿走,拿走!”
从那断断续续的抗拒中,月S明白了。
――她是怕他又往药里放了什么东西。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陡然爆出。
“没有!没有!”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眼眶因泪意涨得通红,偏又怒目切齿。
“我从没想过害你!我只是,我只是――”
话至一半又戛然而止。
他突然转过身,紧攥着拳道:“你别怕了,我出去,出去――问星,喂她吃药。”
话落,他快步走出,合门。
好一会儿,听见里面的声响逐渐平息,他才又开口问道:“可将药服下了?”
月问星再与他置气,也知晓什么事更重要,隔着门窗应声:“吃了。”
便再没多说话。
得到应答,月S只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离干净。
他沉默不言地站着,任由冷风将身子吹得逐渐僵硬。而此刻他脑中盘旋的,除了方才她的抵触抗拒,还有那日在藏器阁,他向月楚临提起那灵兽时的场景。
浑浑噩噩中,秋木出现在院子外的拐角处,打着伞匆匆跑来,手中抱了两副药。
看见月S守在外面,他先是一惊,随即骇然失色:“二少爷,您这是――?!”
只见那素日矜贵的小少爷,眼下竟半身是血,神情恍惚。
月S半晌才掀起眼皮。
“秋木,”他扯开嘶哑的嗓子,问的却是,“大哥可有派人来过?”
秋木还未回神,盯着他满身的血哆嗦应道:“有……有两位医师是……是奉了大公子的命令来的。”
“除了医师,可还来过其他人?”
“这……回少爷,不曾。”
闻言,月S将拳攥得更紧。
他又想起另一事:“那姓蔺的道人呢,过来了吗?”
“尚未。”秋木说,“不过这些仙草是按道长的意思去找的。”
“嗯。”月S道,“去熬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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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宁远小筑。
接到太崖的纸鹤传书后,蔺岐匆匆赶回。
太崖在信里催得急,说是有要事找他,可等他回去后,却发现那懒散道人正在书上百无聊赖地鬼画符。
蔺岐顿步,半边身子尚在门外。
“道君找我何事?”
太崖只当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
“没什么,不过是看你这时候了还没回来,便催一催。”他慢悠悠扫了眼门口的人,“玉衡,莫不是把避水诀忘得干净,被场雨弄得这般落魄。”
“道君信中说有急事,故走得匆忙。”蔺岐转身,语气冷淡,“若道君无事,弟子先走一步。”
“走?”太崖头也没抬,手中笔仍在乱画,“这么晚了,你还有何事,又或要找何人?”
蔺岐:“奚姑娘误食了霜雾草,还需疗伤。”
“哦,原来你这大半日都是在奚姑娘那儿。不揪你回来问一遭,还真没法弄清楚。”太崖稍顿,“可替她处理过了?”
蔺岐应是。
“那如何还要去。她如今是在月府,而我们顶多算个门客。他们府上自己人都没着急,你这般跑前跑后,所为何故?”
“奚姑娘是在岐眼前受伤,不得不顾。”
“不得不顾?”太崖轻笑,斜挑起眼乜他,“玉衡,到底是不得不,还是有意照拂?”
第19章
蔺岐听出他话中别意,冷声说:“道君不妨直言。”
太崖放下毛笔:“玉衡,你和那位奚姑娘走得太近。”
“弟子知晓分寸。”
语气谈不上好坏,但也生硬得很。太崖笑道:“为师知晓你有分寸,我也并非是在说此事。”
“道君何意。”
“我和见远同窗百年有余,虽不至于识人如洗,但对他也了解一二。”太崖稍顿,“他与人族不算亲近,并不是个会好心收养人族的性子。”
听了这话,蔺岐终于转过身,垂下眼帘看他。
“奚姑娘不是被收养。”他正色道,“她虽在月府养伤,但也帮着解决了困扰太阴城已久的狐患――师父理应知晓。”
太崖眯了眯眼,脸上的笑淡去几分。
他提起月楚临的事,可并非是让他来维护奚昭。
“便是帮了月府,见远也不会轻易留她。留她而又不延长其寿命,所为何意?”
人族性命,至多也就一百来岁。对修为强大的妖族来说,不过立谈之间。
月府收留奚昭,帮她治病疗伤,却从未想过替她延长寿命。
叫外人来看,谁都瞧得出个中蹊跷。
蔺岐思忖一番:“或许尚未到时辰。”
毕竟她的身体情况刚有好转,哪怕是仙丹灵药短时间内也不能吃得太多。
“玉衡,”太崖的目光重新移回书上,再不看他,“你便是太过好心,无论看谁都是善人义士,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他说这话时语气含笑,仿作调侃。可又如绵里藏针,扎得蔺岐眉头稍拧。
“师父,与此事无关。”
太崖翻过一页书:“见远对奚姑娘或有所求,奚姑娘也不是个糊涂人,这一年半载里,或许早已琢磨出不对劲。而她明知如此,如今又有意接近你――玉衡,想必再无需为师多言。”
蔺岐一时不语。
良久,他才缓声道:“即便如此,按师父所说,也是月公子为难在先。恰如今日,若无月公子旨意,那碗掺了霜雾草的姜汤也送不到奚姑娘的手中。”
太崖手中稍顿,扫他一眼。
“另有一事,”他收回视线,“见远昨日说,鬼域的人将在月府暂住一段时日。如今鬼域尚在太阴、赤乌两境中摇摆不定,亦不知他们与赤乌的人私下有无来往。赤乌还未收回对你的追杀令,届时鬼域来人,你能避则避,小心叫人取了项上人头。”
“弟子知晓。”
等他走后,太崖许久未动。
冷风从窗缝间刮进,吹得书页乱翻。他便望着那胡乱翻动的书页,直至风停。
纸页随之停下,是最常翻的那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