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还是该先找法子带她出府。”
也免得兄长对她不利。
“是了。如今她也是举步维艰的境地。”太崖缓声道,“你若有空,何不多去看看她呢?”
第89章
明泊院。
奚昭将舆图铺在竹床上, 用笔勾画了好几个地方。经过仔细比照,又划去两处,留下三处――
恶妖林往东的柿子湖。
天显境陵光岛。
天显境天显大陆。
她拿起舆图, 翻身躺在竹床上, 仔细斟酌着这三个地方。
恶妖林柿子湖一带靠近赤乌境, 有不少低阶灵兽出没, 算是挑选灵物的最佳去处。
不过十分凶险, 指不定要碰上多少邪祟。
陵光岛是她在驭灵书中看见的。据说是一处仙宗,且以驭灵见长。
但那处多半是学院派, 不一定适合她修习。
天显大陆, 人族最为集中的地方。四周有十二仙山镇守, 几乎碰不着什么妖魔鬼怪。
只是路途遥远。
而且她不在天显境的籍盘上, 一路上光是应付关口盘查恐怕都得花不少心思。
她再三思索着, 视线在舆图上反复游移。
好像没一个是绝佳去处。
想得头疼, 她索性放下舆图。再眼神一移, 看向角落。
绯潜正蹲坐在那儿, 一手抓笔,姿势僵硬地写着什么。
从前两天开始他就这样了。
许是因为他有意识地控制变回虎崽儿的频率,性子渐有变化, 如今也不爱玩球,而是整天铺着张纸学写字。
但……
奚昭看了眼绯潜那攥笔攥出青筋的手。
与其说是写字, 这更像是在把毛笔当匕首,往纸上砍字儿吧。
“你练得怎么样了?”她问。
“还成。”绯潜舒展开眉, 似乎很是满意, “兴许放在那些文人手里, 也能得两句夸赞。”
进步这么神速?
奚昭讶然,放下舆图走到他身边。
“让我看看, 你若学得快,改天我再去找些字帖来,也好――绯潜……”
话至一半,她突然住声。
“怎么了?”绯潜蹲在她身边,兴冲冲地望她,又看一眼她手里的纸,“是不是还成?认得出来么,写了你的名字。”
奚昭:“……”
她盯着纸上糊成一团的两坨字。
用拳头蘸点墨往纸上砸两下都比这像字。
她默默把纸放了回去,认真道:“你还是从横竖撇捺开始学吧。”
“写得不好?可我是照着来的啊。”绯潜恼抓了下面颊,因着撇嘴,露出一点尖尖虎牙。
“你别这么握笔。”奚昭另拿了一支笔塞他手里,自个儿握着那根呲了毛的笔,以给他做示范,“――像我这么拿,别攥着,又不是要你把这纸给杀了,别使那么大劲儿。”
绯潜学着她握笔,又小心翼翼在纸上落下一横一竖。
“这样?”
“对,先练个百十遍,再从那些简单的字开始学。”
绯潜点头,又抿着唇开始写。
起先他还认真盯着纸面,但写了十几道横,注意力突然从纸飘到了奚昭身上。
他俩靠得并不算近,却使他忽地不自在起来。
那是和变成虎崽儿时截然不同的感受。
化身灵虎时,无论与她怎么相处,都有种合该如此的感觉。
对亲密接触的依恋似乎刻在了本能里,没法说话,便用抖动的尾巴表示亲近,拿蓬松的脑袋抚蹭着留下气味,翻开柔软的肚腹以言说信任,尖牙啃咬来博得关注……
但脱去灵虎的壳后,理智一点一点拽回脱缰的本能冲动。
他不得不以人的思维来看待这些行径,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可他又找不着更为合适的方式。
绯潜揉了把有些发热的耳朵,迫使自己移开注意力:“练好这个,是不是能写你的名字了?”
“这还仅是横,竖撇捺点都没学,早着呢。”
“不可能!”绯潜一时较真,又开始写奚昭两个字儿。
这回他有意控制着力度,对着铭牌上的字一笔一划地模仿。
写了足有小半炷香,终于拼出了两个字。
每一笔都直戳戳的,像是横七竖八的几根木头。
最后一笔落下,他抬眸:“怎么样?”
奚昭认真打量一阵。
秉着有进步就得夸的态度,她肯定道:“不错,比方才好上许多。”
绯潜揉了两下鼻子,别开眼神:“那是自然。”
“不过……”奚昭心觉好笑,“你怎么也从左往右写了,往后看书怕是不习惯。”
绯潜一愣:“不知道。”
他怎么清楚缘由。
就是想与她有些许相似的习惯罢了。
好似这样便能跟她更亲近一点――便像化成虎身时伸出的爪子,竖起的耳朵,还有缠住她的尾巴。
奚昭盯着他写字,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犹疑着问:“绯潜,这两天蔺岐过来的时候,你有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绯潜心底还烦着蔺岐,头也没抬地反问:“什么异常?”
“就是……”奚昭斟酌着道,“我也说不上来,他好像有哪儿不对劲。按理说我应当感觉不到什么妖息灵力才对,但我总觉得他的妖力在变弱。”
“一般来说,妖不会让人探着自己的内力深浅。”绯潜思索着,“你若是在意,要不我去试试他?”
“怎么试?”
绯潜放下笔:“你在这儿等着就是了,我去去就来。”
练字他不擅长,但这事儿还算在行。
他说片刻就好,果真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回来了。
只不过脸上挂了点彩,头上也插了些枯叶。
他一把扫落那叶子,大喇喇坐下:“我试完了。”
奚昭:“……我能先问问你是怎么试出来的吗?”
绯潜:“上树,趁他不注意再攻击他――这样才能逼得他反击。”
……
难怪弄得满头枯叶子,脸上都是伤――多半是跳下树的时候被枯枝子给刮伤了。
奚昭又问:“情况怎么样?”
绯潜说:“你说得不错,他确然修为大跌。我想想……要是原来有十成修为,那现在至多剩个一两成。”
奚昭面露错愕:“怎么会跌这么多?”
“不知道,这你得问他。”绯潜又拿起毛笔,蘸墨,“而且不光修为,他的道根都已经损坏了。要想恢复修为,可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得百年往上才有些许可能。”
听了这话,奚昭眉心一跳。
她忽想起什么,猜测:“道根损坏……是不是跟他练的心法有关?”
“差不多。”绯潜想了想,指着纸上刚写好的“奚昭”二字,尽量往通俗易懂里解释,“比方说你觉得这两个字儿念‘奚昭’,且能代表你,那么有人冲着你喊这两个字儿,你就能知道是在叫你。但要是你不认可这规则,觉得纸上这些都是鬼画符,什么都代表不了,也根本不存在‘奚昭’两个字,那对你来说,这些字所构成世界的基层便毁了,就也再没法使用这些字――说得再直白些,你把那道人的修为看成棵树,心法是根,根毁了,就再难长出枝叶。”
奚昭恼蹙起眉,神情间划过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我……我先前不知道。”
她之前问蔺岐时,他只说结契对他的修为并无影响,这段时间也没在她面前表现过异常。
“不知道什么?”绯潜不清楚他俩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只下意识说,“他心法毁了是他自个儿的事,与你又没关系。”
“我――”奚昭盘腿坐在地上,稍低着头,“可就是跟我有关。”
“与你有关?”
绯潜这才放下笔,蹲在她身前。
瞧清她神情间的懊恼,他稍拧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
“没事。”他抬手在她的发顶揉了两下,问她,“你知道他是什么妖?”
奚昭先前听太崖说过,道:“曙雀仙?”
“对了。”绯潜道,“他那族群跟什么凤凰、金乌都能沾上些干系,有的是起死复生的本事。哪怕修为枯竭,也有法子补回来。”
“当真?”奚昭想起蔺岐先前给她的那尾羽毛。
他说过,确然有返生的效用。
“不骗你。”绯潜扬眉,“这事儿算是天显暗部的密辛,偷偷与你说了,别告诉其他人。”
奚昭忧心忡忡地点头。
她想了片刻,撑着地起身:“我还是得去找他一趟。”
但没走两步,就有人找上了门――
月S拎着把刚打好的弓箭,眼梢飞笑地进了屋。
“绥绥,你试试这把――你在这儿做什么?”瞧见绯潜,他陡然变了脸色,不快道,“你虽是随侍,可也无需离得这般近,去外面守着便是。”
绯潜也瞧他不爽。
正欲发作,但又思及奚昭这会儿心情不好,吵吵闹闹只会惹她更加心烦。
他压下怒火,语气还算平静:“奚――姑娘正教我练字。”
“练字?”月S眼神一移,看见了矮桌上的字。神情稍缓,“在身边做事,的确得认两个字儿。你既有心,改日我去请两个先生来教你。”
绯潜随口应了声好。
月S又看向奚昭,正要让她瞧瞧那把刚打的弓,却陡然注意到了其他东西。
她低头想着什么,似有些心不在焉。
但正因低着颈子,掩在衣襟底下的侧颈便得以露出,其上见着些许淡红印子。
轻重不一,像是被何物揉咬过。
看见那些印记,月S只觉莫名熟悉。
好像在其他地方也见过。
在哪儿来着?
脑中渐浮现出什么,月S陡然僵怔,脑中一阵嗡鸣。
见他久没出声,奚昭稍抬起头。
“月S,你――”
一句话没能说完。
眼前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素来含笑的星目,眼下毫无笑意,换之以不可置信的错愕。
不光如此,他的眼眶竟洇着湿润的水红,却像是要哭了。
奚昭原还以为是看错了,可下一瞬,她就看见他眼睫稍颤了下。
随后,便有泪珠子滑出泛红的眼眶,滚过面颊,直直砸落在地。
第90章 (二更)
奚昭懵了。
怎么, 怎么就哭了?
刚才不还好好儿的吗!
“你怎么了?”她问。
月S没应声。
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眼泪无意识地往外流,微张的嘴唇似也在抖。
奚昭又问:“你到底怎么了?”
月S还是不说话, 倒是绯潜突然凑上前, 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
然后对奚昭说:“他哭了。”
奚昭:“……”
这她知道!
她就是在问他为什么要哭啊!
而月S的眼泪流得更多, 跟被什么打懵了似的, 僵立不动。
很快, 那瞧着是身量颇高的少年郎君,竟跟小孩儿一样, 开始抽噎起来, 一声一声地往外哽。
攥着弓箭的手, 乃至脖颈都绷出了青筋。
“你……你……”他咬着牙, 几乎泣不成声。
没一小会儿的工夫, 便连耳尖都哭红了, 像是剔透红玉一般。
不是。
怎么还哭得更凶了?
绯潜绕着他打起转, 转了那么两圈后, 停在奚昭身边。
他问:“你是不是点着他哭穴了?”
奚昭:“有这种穴?”
“我瞎说的。”绯潜道,“但打得疼的穴位,都勉强能算吧。”
……
奚昭:“我碰都没碰他。”
又见月S已抬起手臂胡乱擦泪, 她便伸出手,想要拉住他的胳膊。
照他这么擦下去, 估计得把眼睛擦破。
但月S看见,忽往后退了步。
方才他还像丢了魂般, 眨眼便已回过神, 何话也不说, 转身就大步往外走。
没走出几步,他又转回来, 把弓放在桌上。
“送你的弓,箭还没铸完,下回再来送你。”抛下这几字后,他也不盼着回应,径直离开了明泊院。
奚昭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又垂眸看向那把弓。
那弓做得精巧,不知是什么木打成的,还有股清浅淡香。
弓身上印着浅浅泪痕,应是方才他哭时不小心沾着的。
……
所以他到底在哭什么啊?!
-
另一边,月S大步往前走着。
本可以用诀法瞬移,可他现在心慌难受到连手都抬不起来,只机械地迈着两条腿。
想走得快些,再快些。
脑子乱作一团,仿有蜂群横冲直撞,嗡鸣声到现在都不见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头疼得快要炸开,心却像是被塞进了逼仄的狭小盒子里,且在不断收紧。
窒息感紧紧缚着心头,使他连气都喘不上。
没过多久,他便连路都看不清了――
眼泪实在流得太快,擦得越多便冒得越多。
偏偏方才所见的景象还不断往脑海中涌。
也是在这混乱的思绪中,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些事。
为何那道人时常往她院子里去。
为何他待何人都冷淡至极,不愿来往,却会主动给她的灵兽疗伤,帮她和那灵兽定下临时契印,有何物也都惦记着她。
为何那日在宁远小筑,看见那道人将她抱着。
她又为何要托人打命印笔。
什么吸毒血,什么打着玩儿。
分明是在骗他!骗他!
他再喘不上一口气,也不顾眼下身处何地,陡然停住,下一瞬便开始干啼湿哭起来。
直到哭得全身都在发麻,四肢也作僵硬,头更因缺氧而陷入阵阵剧痛,他才堪堪忍住,又踉跄着继续往前。
终于,他见着了宁远小筑的大门。
门里,太崖正低头看着八方道玉盘,忽觉一道气息迫来。
他将玉盘藏至身后,往后跃跳两步,躲开了那柄直冲心口而来的银剑。
剑气从他身前扫过,轻易便将房外墙上劈出道深痕。
他瞥向那道剑痕,须臾又收回视线。
“月二公子气性如常。”太崖轻笑着对上那双被泪意逼得通红的戾眼,“若非这是月府境地,本君恐还要颇为怜惜那堵白墙,平白无故就受了这么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