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岐瞳仁一紧。
他自然清楚。
一百多年前执明蛇族尚在时,便掌握着一把通往魔族的钥匙,其族人平日里与魔族也有往来。
后逢魔族入侵执明境,血洗执明山庄,蛇族上下俱毁在魔潮之中。
太崖又道:“族人死前,将钥匙交在了我手中。”
话音落下,蔺岐眼睁睁看着一条漆黑的缝从半空裂开,便像是针状的竖瞳,不过比那大了许多。
随着漆黑缝隙不断裂开,有浩荡魔气从中争相扑出,阴森骇戾,打得人难以喘过气。
隐约间,蔺岐听见了魔物的嘶嚎声。
因着眼神不能移动,他被迫看向那缝隙之中――
哀嚎的魔群如潮水般涌动在缝隙内的深渊里,许是因为饿了太久,无数双血红的眼瞳贪婪望着他,似要啃下他的血肉。
太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玉衡,我提醒过你无数回,无论面对何人,都切莫大发善心――可你从未听过。”
眼见着那缝隙愈来愈大,数不清的魔物也得以露出。
蔺岐却无丁点儿惧意。
从心间涌出的,是厚重到难以言明的愤恨。
为何!
凭何!
他的整颗心,连同往日对太崖的信任,都被齐齐放在了炽火上。
反复煎熬着,灼烧着。
心悸至极,喉间涌起股浓烈的血味。
他竭力压下,扯开嘶哑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君欲与我结仇。”
语气再不复往日的淡然冷漠,压抑着快要偾张的怒意。
“是了,”太崖并不否认,“玉衡,记住眼下这感受。”
记住心底有多痛苦,多恨,多难受。
有多懊悔奉出信任,不加辨别地听信于身边人。
记着被人背弃的感受,翻搅在喉间的鲜血又是何滋味。
也要记得清楚,现下沸腾在心底的汹涌杀意。
“这是为师教你的最后一件事。”
蔺岐感受到有何物搭在了背上。
是太崖的手。
他陡然记起,当日在赤乌边界时,亦是这手伸在面前,接过了他的敬师茶。
“你若能活着回来……”
那手稍一用力,他便不受控地往前跌去一步,直直坠入了望不着边际的万魔窟中。
魔物嘶叫从四面八方涌来,身后太崖的低语被压得模糊不清――
“再别轻易托付信任。”
-
奚昭正在给睡莲浇灵水,忽觉额心一阵剧烈刺痛。
像是被火烧着一样,疼得她紧蹙起眉。
手也跟着一抖,水壶遽然落地。
壶里的灵水全都溅洒出来,在旁边剪花枝的绯潜听见声响,侧过身。
“奚昭!”他一把丢开剪子,跑至她跟前,“你怎么了?!”
奚昭双手捂着额心,躬低了身。
“疼。”她浑身都在抖,“脑袋疼。”
“磕着了吗?”绯潜强压着心底的慌意,一手握住她的腕,“你先松手,别使劲儿按着,我看看。”
奚昭低喘着气,由着他拉开手。
紧接着,绯潜就看见了她额心的一点红印。
那道缘命印本该是隐藏起来的,现下却跟一滴血一样印在她的额心。
与此同时,她的周身爆散开冲天妖气。
绯潜皱拢了眉,将妖气全都强行压在屋里,并往她的额心处注入灵力。
“道缘命印破了――是不是那道士捣鬼?”他目露怒意,“我去找他!”
“没事,和他没关系。”奚昭紧闭着眼,忍着那股剧痛,顷刻间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应是太崖说的那办法奏效了。
蔺岐的修为在恢复,而与她的契印也会随之解开。
绯潜又急又恼。
可想着她本就头疼,只能生压下怒火。
但突然间,他反应过来。
如今道缘命印破了,若非蔺岐故意为之,那他岂不是……
想到这一可能性,他一时心惊。
不过仅是猜测,他只压在心底,并未说出。
第95章 (三更)
就在这时, 奚昭突然说:“绯潜,我有些难受。”
绯潜躬身看她,急问:“何处难受?”
奚昭抚着心口, 面上血色尽褪,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就是……心底难受。”
按理说不该。
倘若蔺岐能恢复修为, 应是好事。
她缘何会感到这般难受, 心底空落落的。
绯潜紧蹙着眉, 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道缘命印破了的缘由――就和跟灵兽结契,却又毁去契印一般, 心底难免会不舒服――仅是命印带来的影响。”
奚昭勉强点头。
缓了阵, 她倦抬起眼睫:“头没那么疼了, 我想去睡会儿。”
道缘命印一毁, 连带着浑身气力都被抽得干净。
她现下只想歇息。
绯潜捡起那摔落在地的水壶。
“你去睡, 这儿的灵水我来浇。”
奚昭应好, 转身回了卧房。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睡时还能见着太阳, 等再醒来的时候,突然开始落雨了。
恍惚间,她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她尚还处在半梦半醒之中, 模糊记起之前蔺岐说今日要出去采药,回来时会带团圆饼, 便下意识以为是他。
但出去了才发现是绯潜。
他抱着一堆衣服,从雨中匆匆跑上台阶。
“突然下了雨, 这些衣裳都险些打湿了――奚昭, 你头怎么样, 可还疼?”
疼得很。
睡着的时候没多大感受,这会儿一醒, 就又觉得头像是在被针扎一样,传来绵绵密密的痛意。
但奚昭摇头。
“已经好多了,估计是睡太久,这会儿有点闷得慌。”
她跑回屋里,对着镜子照了阵,确定额心的红印子消失了,才拿起竹篓里的伞。
“绯潜,那些衣服丢我床上就行,我出去走走,待会儿就回来了。”
她打着伞,径直去了府门口。
大门和往常一样紧闭着,许是因为在下雨,不见往常守在门内的两个小童子。
她在原地打着转,本想借着这股凉气去去昏沉劲儿,不想越转头越疼。
快要忍受不了的时候,终于听到门开的声响。
奚昭抬眸望去。
太崖恰好从府外进来。
他没打伞,也没使避水诀,身上被雨水打得半湿,周身笼着层朦胧雾气。
“奚姑娘,”他眼底划过丝讶然,不过转瞬即逝,“是在此处等谁?”
奚昭往他身后看了眼。
除了他,再没其他人影。
她收回视线:“等你――小道长没回来吗,事情可还办得顺利?”
“该做的都已做了,接下来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太崖稍顿,那狭长眼里压着习惯性的浅笑,“即便再回来,他恐也记不得奚姑娘了。”
说话间,他始终打量着她的神情。
奚昭:“我知道,道君之前不就说过?不过看造化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眨眼就能恢复修为吗?”
而且道契都解开了,按理说蔺岐的修为应该已经恢复了才是。
太崖走至她身前,从她手中接过伞,打在两人头上。
只不过伞面要朝她倾去几分。
“玉衡如今在万魔窟。”他轻声说,“能否活着出来,要看他自己。”
奚昭怔住。
在那一瞬之间,她突然意识到什么。
道契并非是轻易就能毁去的东西,除非――
她面露错愕:“道君说的办法,难不成是让小道长去死?”
太崖并未否认。
“曙雀仙一族与凤凰相似,皆能浴火重生。万魔窟中魔气最盛,是涅的最佳去处。”他道,“与其煎熬百年,倒不如一时痛快。”
奚昭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
她对《万魔》的世界观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曙雀仙一族到底有没有复活的本事。
但她觉得,太崖大概率没说谎。
蔺岐先前就送过她一尾羽毛,说是在濒死之际能保住魂灵,以待复生。
而且太崖还给了他一块存有妖力的玉石。
她不由得紧拧起眉:“那他现在是不是已经……”
毕竟他俩的道契都已经断开了。
“若他遇险,玉石当有反应,眼下我尚未感知到。”太崖没把话说得太死,又似是看出她的不解,道,“万魔窟已属于另一境地,魔气阴毒,吞噬道缘命印并非难事,故而道契得解。”
奚昭低头思忖着。
太崖先前和她说过,会先过问蔺岐本人的意见。
由是她下意识认定,去万魔窟也应是蔺岐自己的选择――毕竟太崖那般在意自己的弟子,应该不会坑他。
蔺岐也应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况且还有两枚玉石护身。
思及此,她勉强放下心。
既然他俩都觉得入万魔窟更好,那这法子定然比再修炼百年更靠谱。
太崖垂眸看她。
“奚姑娘,”他一改往日的放浪作派,语气也算温和,“如今虽道契已解,但到底曾有道缘在身。我为玉衡师长,往后自会代他照顾你。”
奚昭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不用啊,要顺利的话,禁制马上就能解开了。道君只需帮我保管着这秘密,别让兄长知――”
话至一半,太崖突然抬手,一指压在她唇上。
奚昭登时反应过来。
她再不提什么禁制的事,改口道:“道君,你没买团圆饼吗?”
“团圆饼?”太崖收手。
“对,明日就是中秋了,人族常有中秋吃团圆饼的习俗。”
“我知晓了,待会儿便去买些。”太崖应道,随后抬头看向不远处,“――见远。”
奚昭这才转过身,只当刚发现月楚临。
“大哥?”她忍着头疼,“你是要出府吗?”
月楚临静站在廊道处,也不知来了多久,眼含温笑地看着他俩。
“有事要出府一趟。”他的视线来回游移两番,最后落在太崖身上,“恰好遇着,太崖,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奚昭其实不大想太崖走。
许是因为道缘命印毁了,她现下不仅头疼得很,还不太想一个人待着。
心情也差,总想打骂些什么。
但她没表露在神情间,太崖一时也没看出,将伞递还给了奚昭,明摆着要去跟月楚临说话。
见他作势要往月楚临那儿去,她顿生火气。
烦死了!
两人一样烦!
她在心里骂了月楚临两句,连带着也不愿搭理太崖了,转身就走。
太崖这会儿才瞧出她不大对劲。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背影,忽想到什么。
但正欲追去,便被月楚临叫住了。
“太崖,”月楚临问,“今日去了何处,怎不见蔺道长?”
太崖收回那一步,转而笑道:“趁着中秋未至,去采了些草药。至于玉衡……如今追杀令都已解除,便让他出府去了。”
月楚临也笑,喜怒不形于色。
“他既走了,你又作何打算?”
“结界修缮已近尾声,何必着急。”太崖缓声说,“时候到了,我自会离开。”
-
奚昭攥着把伞就往明泊院冲。
步子迈得大,恨不得飞起来似的。但没走多久,就被头疼逼得停下。等缓过那阵痛意了,便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走。
如此反复好一阵,忽在路上瞧见了另一人。
是月S。
他一手打伞,另一手拎着袋箭矢。看他走的方向,也是要往明泊院去。
翻涌在心底的躁意勉强舒缓些许,奚昭喊道:“阿兄!”
月S一怔,回身看她。
经过这两日的休息,他的眼睛已经好了不少。但细看之下,眼眶还是有些泛红,明显背地里没少哭过。
他原还是副躁恼模样,见着她,神情顿时好转许多。
“绥绥?”他眉梢扬笑,“正要去找你。这么冷的天,你不在院里待着,怎在这儿?”
那头疼实在折磨人,仿佛有无数蜂群横冲直撞。
奚昭再忍不住,索性将伞丢了,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他。
她突然跟炮仗似的冲过来,月S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忙拿打伞的那条胳膊护着她。
等回过神了,心才开始一阵阵地跳,快得惊人。
“绥绥,怎、怎么了?”他有些语无伦次。
“阿兄,”奚昭紧闭着眼,“我头疼。”
“头疼?”月S登时压下了那点不自在。
他打好伞,顺手将那袋箭矢放在走廊边沿的长椅上,然后抬手,搭在她的前额上,探入一股妖气。
没发热,却比发了热还糟糕。
她头中有些许妖气在横冲直撞,也难怪头疼。
“没事,是有些许零散妖息,除净便好了。”月S低声宽慰道,正欲帮她把那妖气驱散干净,却陡然发现了另一事。
刻在她额心处的道缘命印,竟消失了。
第96章
月S的手一顿。
片刻错愕后, 他又再三确定着道缘命印是否存在。
的确解开了。
也正是因为道契得解,那些残留的妖气失去了掌控,在顶窍间横冲直撞, 才致使她头痛难忍。
但这般粗蛮的解法, 明显不是主动结契, 而是结下道契的双方中有一人出现了意外。
思及这一点, 他的心绪一时繁乱起来。
那妖道先前所说的办法, 别不就是这个?
但无暇多想,他又往奚昭额心处送进一股妖气, 将那些杂散的妖息仔仔细细地全都清除干净。
期间, 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确定并无其他异样, 才勉强放心。
等她脸色稍缓, 他斟酌着问:“绥绥, 你何时开始头疼的?”
“早上。”奚昭说, “中途疼得不行, 便睡了一觉。睡着的时候还好, 但一醒就又开始疼了。”
那蔺岐就是早上出的意外了。
“大概是因为睡着时气脉平和通畅。”月S没把话说得太详细,视线落在地面那把伞上,“既然头疼, 怎不在房里歇着?让秋木,或是施白树递封信给我, 我随时能过来。”
“闷得慌,就出来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