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俩看起来年岁差不多,哪怕妖族的寿命更长,月问星死的时候也必然年轻。
这样小的年纪就因病离世,往后的一百多年间,始终孤苦伶仃地游荡在月府里。
没法离开,见不到外面的鲜活与乐趣。
想要什么东西,只能像祭奠亡人那样靠火烧。
不光如此,她还说过只有月圆时或是彻底见不着月亮的夜晚才能出来。
那其他日子呢?
占据多数的其他日子里,她又在哪儿。
当她在夜里徘徊时,会想要看见太阳吗?
还没往深里想多少,奚昭就已经觉得眼前的鬼魂可怜得不行。
要是她整天只能在晚上飘来飘去,连能聊天的人都没几个……
她稍作思索,随即拧眉。
准得疯。
疯到在夜里狂嚎都说不定。
也不知道月问星是怎么熬过来的。
思及此,她快步走到火堆前。
“那就烧。”
她直接把衣服一卷,连着一双绣鞋统统扔进火里,丝毫没犹豫。
“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能烧。”
月问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微低下头。
几绺长发垂落,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很快就在地面聚成一小洼。
“我……”她不安地转动着眼珠,忽又想起月S的话,神情惊慌,“我还是走罢,离你太近,不好。”
奚昭不以为意:“先前有位道长给我送了张辟邪符,说是只要带了符就没事。”
“可……”
“衣服都烧成灰了,现在要怎么做?”奚昭捡了根木棍在火里戳戳弄弄。
她在府中没什么朋友。
月府虽然管得不严,但那些仆侍都有自己的事,鲜少与她相交。
府外倒有几个来往亲密的。
不过她们都不常来月府,几个月才能见一面,平时最多会相互写信。
奚昭分神瞟了眼月问星。
既然她不知晓取魂的事,那稍微亲近一点儿,应该也没关系吧?
月问星犹疑片刻,最终蹲到了她身边。
“要取出来。”她慢吞吞地说,将手伸进了火里。
旺火烧灼,穿透身躯。
她在火里翻弄一阵,再收回去时,手里已多了一堆衣服。
原本的藕荷罗裙少了几抹亮色,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又像清透的月光,变成半透明的材质。
“这样就可以了。”月问星起身,正要抖落开那裙子,却忽然僵住。
那惨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青,瞳仁也一阵紧缩,似是受着什么大惊吓。
“奚、奚昭,”她磕绊开口,气息急促,“为、为何有、有这个?”
说到最后,她已经抖若筛糠,眼神左右乱瞟,就是不敢往裙子上落。
奚昭扫了眼,看见被那堆衣裙半裹着的一件小衣。
“哦,”她语气如常,“你衣服不都湿完了吗?你别担心,这也是新的,买回来后还特意洗过。”
头昏耳鸣中,月问星动也不敢动,语无伦次地推拒:“不、不用穿,不用,对不起,我……我不用,抱、抱歉……”
奚昭登时明白了,尽力安慰道:“不爱穿也用不着道歉啊。正常的,我也不喜欢,尤其是秋冬的时候――那不穿的话怎么处理,再重新放回火里吗?”
“嗯。”月问星应道,却没动。
奚昭以为她是不好放,便顺手扯过,一把丢进火里。
橘红的火焰中燃起一簇亮蓝,那件衣服很快就消失不见。
两人先后换好衣服,奚昭看着她手里的布帕:“帕子只用来擦头,也要烧吗?”
“不用。”月问星用布帕包住脑袋,一阵乱揉。
等将往下淌的水吸得差不多了,便又递出帕子:“多谢。”
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搓成“炸毛猫”的奚昭:“……”
看来是真的没有一点生活技能啊。
奚昭接过布帕,绕至她身后,把她按回椅子上。
“我来吧,省得你待会儿搓成刺猬。”她简单梳了下那冷得跟冰碴子似的头发,话锋一转,“我以前没见过你,你平时也在府中吗?”
月问星:“嗯,在府里乱逛。”
奚昭点头。
难怪除了她,府中每一个仆侍都说见过“月姑娘”。
“那白天呢?”她问,“还有不下雨和月亮没圆的晚上,你又在哪儿?”
月问星紧了紧手,低下头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
她犹豫一阵,声音干涩道:“在府里……乱逛。”
……
合着每天都在乱逛是吧。
奚昭原想趁机打听些其他的事,但许是怕影响到她,没过多久月问星就说要走。
走前,奚昭又送了她把伞。
“要是再下雨,在府里乱逛的时候也有个遮挡。”
月问星盯着那把油纸伞,默不作声。
奚昭:“是不喜欢吗?”
她觉得这把伞的花色还挺好看的。
月问星摇头:“不是,我很喜欢。”
她撑着伞出了门,游魂一般飘出小院。
没走多远,她便就近挑了处屋檐躲着,然后合拢伞,翻来覆去地看。
打量时,她无意识地抿起一丝淡笑,后又将伞紧紧抱在怀里,拿脸颊轻轻蹭着湿冷的伞面。
与此同时,她口中喃喃着――
“‘以前没见过你,你平时也在府中吗?’不对,不对……”她仔细想着奚昭说话时的语气,眼中沉进错乱的颠色,“要笑,要大声些。‘白天呢?还有不下雨的晚上’不是,错了,错了,还说了什么?还说了――”
“问星?”身后陡然传出人声。
月问星一怔,回身时眼底的癫狂还未褪去。
月S站在她身后。
看见她手中的伞,他拧起眉:“你在哪儿拿的?”
“什么?”
“伞!”
“伞……伞……”月问星将伞藏得更紧,恨不得不露出一点儿,看他时也目露警惕,“奚昭给我的。”
“你又去找她了?”月S语气更差,“我难道没与你说过,别离她太近!”
月问星扯开一点笑,瞳仁涣散,语调忽上忽下。
“可我也和你说过,不喜欢你和她走在一块儿,你不也没听?”
第11章
月S皱眉:“无理取闹!”
话落,他才发觉月问星换了件衣裳,连平时乱披着的头发都仔细束好了,用一段殷红的发带绑着。
他忍不住嗤道:“往常不是最不愿把罗裙往身上套,今日怎的转性了?”
月问星的眼神逐渐恢复平静,偶尔露出些许羞意。
她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揉捏着衣角。
“也是奚昭送的。”她顿了顿,“二哥,她说她身上佩了辟邪符,我靠近她也不会让她难受。那……我能不能再找她?”
月S睨她一眼:“之前说让你别找她,你听过?现在假模假样来问我,我说不能,你难道就真不去找了?”
他语气放得重,月问星却恍若未觉,低下脑袋专心打量起袖口上的细绣纹路。
月S躁恼拧眉,但也没真生气。
奚昭一人住在府中,的确需要个伴儿陪在身边。比起他和大哥,这人更适合――虽然有时太不正常。
“问星,”他道,“以后若是想和绥绥来往,就忍一忍性子,别乱发疯。”
月问星怔然,很快神情间就多了些厌嫌。
“能不能别这么叫她?”她挑起眼梢剜他一眼,“听得人恶心。”
她咬重“恶心”二字,仿佛他的声音都是什么惹人作呕的秽物一般。
月S:“……”
他就该把那道人叫来,除了这疯鬼!
“我说的话你不听,我也管不着,但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他稍顿,“鬼王出巡也快了,往后一月别在府里四处乱跑。”
月问星:“他在外头巡街,我待在府里又惹不着他,他难不成还派人来府里抓我?”
“是有人要来。”月S双手环胸,嗓子被雨声盖得模糊,“听闻鬼王如今有意立储,今年他选在太阴城出巡,此事就是交给了他那储子来办。前些日子他给兄长递信,说是想让那储子暂住月府。算着时间,不出十日就要过来了。等人住进月府,你最好能躲就躲,省得魂魄被人勾去地府,还得大哥费心向地府要人。”
月问星陷入沉默,许久才慢吞吞问道:“来的人是谁?”
“暂且不晓,你也知道那老东西的子嗣有多少,两只手都数不清。不过……”月S顿了半晌,“若我猜得没错,多半是那人。”
“哪个?”
月S还记得她方才是如何骂他的,眼下即便心有猜测,也有意瞒她。
“我都是猜的,你何不自个儿猜?”他哼笑两声,“但如果我没猜错,你可得提防着了。那人要来,你和绥绥交朋友的愿望只怕得落空。”
月问星眼皮一跳,眉眼间沉进明显的阴郁气。
“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没什么意思。”月S转身便走,走前特意乜她一眼,“与其揪着我问,倒不如耐心等着。等人来了不就知道了。”
-
回了月府,月S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隔三岔五就往奚昭的院子里跑。尤其是上回在这儿撞见了蔺岐,他便跑得更勤,有时甚至从早待到晚。好在太崖师徒已经开始修缮禁制,几乎再没见过蔺岐的身影。
这日,他照常去找奚昭,手里还拎着刚熬的酸梅汤。
日头一天晒过一天,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高远蝉声里,小院里却十分安静,听不着丁点人声。
叫了人也没听见回应。
月S索性往里走。
厅屋里没找见,他又在院子里匆匆逛一转,秋千、石榴树后、凉亭底下……何处都没看见奚昭。
他心一紧,陡然想起昨天那道人拎着整整一沓符,说是送她作为前些天栀子花的回礼。
他不知道奚昭何时送了栀子花给那道人,总归心里烦得很。
今天呢?
会不会又要送什么回礼。
想到这茬,躁意一直烧到脸上。月S步子一转,直冲冲往花房赶去。
赶去时,花房大门紧闭。
可细听之下却有声响。
轻微的响动断断续续从里传出,似是撞着什么东西,偶尔又像极踩着木板的声音。
月S屏息凝神,下意识用妖识探知――
什么都没探到。
既然能听见声响,那显然就是用敛息符遮盖住了气息。
藏着气息做什么?!
难不成是上回他说不想让那道人过来,这回就特意用了敛息符,怕他发现?
月S再忍不住,大步流星地赶向花房。
等气冲冲跑到门口了,却又忍下情绪,抬手敲门。
“绥绥,”他低声唤道,“你在里面吗?”
花房里霎时归于平寂。
无人应答。
月S耐心等一阵,也是在这空当,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眉心一跳,下一瞬就破开门锁进了房间。
这花房采光好,半屋子的嫩绿叶子承光摇曳,墙面游移的光斑晃眼。
亮堂堂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月S手一甩,手中就多了把锋利短刃。
他四下打量着,同时悄无声息地用妖息包裹住整间花房。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阵细响。
那响动小到堪比蚊蝇振翅,他却瞬间感知到。
目光倏然移过。
最终落在角落的置花架子上。
月S大步上前,用刃柄撞开花架。刃尖刚覆上银白气流,他就因藏在角落的东西而僵怔住。
――是头憨态可掬的幼虎。
尾巴不安甩动着,爪子外露,喉咙里挤出威胁式的呼噜。
?
哪来的虎崽子?
月S翻腕,藏住刃尖,然后伸手就要去抓那幼虎的后颈子。
“哈――”幼虎往后退着,不住朝他哈气。
不过还没等他挨着,就有人急匆匆跑进花房。
“月S!”奚昭倏地关紧门。
月S一拨短剑,刃尖压在虎崽儿的后背上。
等顺着那油光水滑的虎毛抹了两遭,再才慢条斯理地侧过脸看她。
“绥绥,这东西是你弄来的?”脸上鲜少没有笑意。
“是。”奚昭心跳未平,紧盯着压在幼虎背上的短剑,“你先把剑拿开。它好动,容易伤着。”
“伤着这几百年修为的小畜生?”刃尖顺着脖颈滑到嘴边,月S拿短剑轻拍两下那幼虎露出的尖牙,无视它眼底的怒戾,“绥绥,阿兄倒是小瞧你了,竟能不声不响地将这东西弄进府,还藏在这角落里。若不是我今日转到这儿来,你还想藏多久?”
奚昭恼蹙起眉:“我知晓它是灵兽,它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你有话就与我讲,别吓着它!”
说着,便要拿走月S手中的短剑。
月S也由着她拿。
短剑离手后,他站起身:“是谁放它进的月府,太崖?还是那姓蔺的。绥绥,你只管与阿兄说,他们师徒俩谁骗得你做出这等子事。”
“没谁骗我。是我看它伤得太重,就剩一口气了,所以才放它进来。”
月S语气不算好:“为何没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况且大哥很讨厌这些东西。”
“就是因为大哥不喜欢,所以才没与你说啊。要是告诉你,转头大哥就能知道。”奚昭挪了步,挡在幼虎前面,“不过你放心,我只把它养在院子里,不会叫大哥看见它。”
“我――”月S深吸一口气,转而道,“这灵兽可有几百年修为,受了重伤也不安全。”
看模样还是个幼兽,若非天赋异禀,很可能是什么大妖有意伪装。
自然马虎不得。
“这你放心好了。”奚昭说,“蔺道长检查过,这老虎不是什么凶兽,还给它身上佩了符――就是它脖子上挂的那个,它暂时没法使用妖术。等它养好伤,我就送它出去。要是它愿意,说不定还能和我结契,往后继续养着它。”
月S怔然,随即心底涌起比方才更甚的恼意。
不仅恼,还翻涌着足以将他吞没的酸妒。
“蔺岐也知道?”他忽想起什么,“这些天他常往你这儿来,就是因为这东西?”
“是。”奚昭从角落里翻出狗尾巴草,逗起那虎崽儿,“多亏蔺道长,帮了我不少忙。”
一口气闷在心里,不上不下。
月S在花房里走了几转,一双戾眼始终盯着那小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