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他已经知道她外头有给她供消息的人,也一直都知道她在背地里做什么,若不是知道这些,凭她现在的反应,他大概还真会因为她的“无知”,而放她一马。
“你不死心,你认为你舅舅是无辜的,你想翻供是吧?”
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戳破她,看着她的表情细微地变化,然后又恢复冷静。
“世子你在说什么啊,那个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我即便有多希望舅舅是无辜,也没有这个能力啊。”她笑。
“的确。”他也笑,随即推开墙上珍宝阁的那个暗格,走进密道取了一份文书,又甩在她面前,“你看看这沓文件就会明白,这案子确实无可翻供了。”
萧柔一脸愕然,颤着手接过他递来的东西,这些竟然都是舅舅贪墨的实据!
如果说先前那份口供是断案关键的话,那么这些实据则是能一下子就钉死这桩案子的有力佐证,如果说听那些官员口述的关于舅舅贪墨一案,她还有存疑,还有疑问的话,那些此时手上的这些实据,则是能彻底击垮她对舅舅的信任,毁掉她信仰的东西。
她清楚舅舅的字迹,也了解许多关于舅舅的事,这些实据都能在舅舅先前所做的事情上,一一找到对应。
顷刻间,她觉得她这一年来的蛰伏都是个笑话,她开始不信任这世界的一切。
耳边嗡鸣,依旧听到崔燕恒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些东西可以很快就定死你舅舅的罪,可我还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出来过吗?”
“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学生,而是因为他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曾经那么光明磊落,那么地好过,若是这些东西一出现,不少人的信仰就真的要崩塌了,不出现,你们还能自欺欺人会儿。”
“萧柔,虽然你舅舅的事,和你没关系,可外边的人如今对你的态度是如何,相信你也知道。”
“我希望你能好好留在庄子,你想赎罪也好,想踏实过日子也罢,只有我,能让你暂时避开那些言论。”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禁带了些嘶哑,
“明白吗?”
他没能得来萧柔肯定的答复,只看见她犹如被彻底抽去魂魄的木偶,连基本的表情都不会作了。
她目光呆滞地转身离去时,他甚至害怕地抓住了她的手,后发现她通体冰冷得吓人,明明天气还没有转凉。
他把她往怀里一带,牢牢抱紧了她,像是在试图攥紧手里的一把流沙。
“萧柔!萧柔!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可萧柔现在内心受到冲击,蜷在他怀里不会说话。
他开始越来越害怕,把真相告诉她,怕她完成了心愿要走,继续按照李应琦计划好的事来做,又怕她如现在这般表现,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怕她又像当年在府里被他折腾得狠了,再度引发心气郁结,绝食而死。
“萧柔!你欠我的还没还清!你不准这样!不准这样!听见了没!”
他抱着她,不停地去亲她的唇,咬她的耳朵,搓热她的手,试图唤回她一点反应。
年少成名,全知全能的世子,这一刻竟无助得像个孩子,无比恼忿因为自己的粗笨,把一件珍爱之物弄坏,却不管如何哭着拼凑,都拼凑不回原来模样的恐慌无助感。
世子在离开庄子前,都抱着萧柔不停地说话。
他说尽他这一生中最多的好话去哄她,告诉她,只要她变回来,不管是打他还是杀他,他都受着。
最后,他忍无可忍,抱着她在耳边低吼:“萧柔!!你看着我!我骗你的!你舅舅根本没有贪墨,那些证据是我伪造出来骗你的!目的是向你复仇而已!现在这游戏不好玩,我不玩了!你生气啊,你来杀我啊...”
可她还是那个木木的样子。
有些东西不是他想承认是骗她,那就是骗她的,那些实据都是实实在在有依有据,是舅舅亲手犯下的,不是三言两句说是假证据骗她,那就是骗她的。
所以她舅舅的确是做了,所以刑场上,他才会对她说,是他做错事,原来并没有撒谎。
这段时间,世子休养得差不多了,回到京中上衙,几乎每隔一天,他就要连夜赶到庄子来看她,然后又在深更半夜驱车回京,好不奔波。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隔天往来一次,来见她。
萧柔现在每日坐在庄子外边的大石头上看着不远的天,整日里也无心打理事务了。这庄上大部分地方的风景别致,唯独大石头对着的那边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山景,但那边是西边,是萧氏流放之地的方向。
世子夜晚匆匆赶回看她几眼,凳子坐不暖就得赶回京了,所以他派了人白天里看着她。
这天,萧柔又坐在大石头边看不远的秃山,起了风,有婆子跑来给她盖了衣裳,“萧姑娘,这个地方风大,不如进屋吧?”
“是呀,姑娘,不如进屋吃碗面吧,我那里刚擀了些面,不若去我那尝尝?”这时又有村妇跑来热心地问。
萧柔无甚情绪地看她们一眼,幽幽地吐了句:“他到底又找了几个人来监视我?”
那二人俱是一震,不敢说话。
她自嘲地笑道:“这次他找来的人,也太逊了吧,一眼就被人看穿,没有别的招数了吗?怎么又是玩这种老伎俩啊?上回那个叫马钊的做得倒是挺好,我差点就信了。”
“每次我在府里有困难,他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有人欺负我,他也第一时间出来,现在想想,那时候我真蠢,现在想想,那时他不过是府里区区一个马奴,每天工作一大堆,又怎会总是那么‘刚好’就帮了我、救了我?”
“你们俩今天也陪我看秃山看一天了吧?很无聊是吧?无聊了就回去告诉世子,同一种把戏不要耍两次。”
那二人被她说得灰溜溜离开。
一阵寒风袭来,她打了个寒颤,肚子也饿得泛酸,她今天的确一点东西也没吃,不是不饿,是看见食物就犯恶心,饿也恶心。
晚上,世子来了,从弯曲的廊道绕进来,一身的夜露。
今天他来得有点晚,因为近来要忙西安一桩学子集体舞弊案。
其实这已经成了一桩无头公案,因为出题人突然暴毙,缺少人证,那个被牵连的主考官曾经当面弹劾过恭顺王,后因这次的案件接受不了羞辱在牢中自缢,因而被认定为畏罪自戕,那群舞弊的学子就被关在牢狱好几年,一直至今。
突然开审这桩案子,惹来了好多人的不满,恭顺王也曾三番两次“提醒”过他,可他依然不管不顾。
这天他来晚了,一来到就看见两名农妇守在廊边等他,都等得睡着了。
“世子...世子来了!”
其中一人惊醒,立马去推另外一人,二人跪在那里给世子禀报今天萧柔的事。
崔燕恒一袭玄衣,听了二人的话,眉目间也染上了几分暗沉,二人见他面色不对,还虚晃了晃,面面相觑后忙问:“世子你...没事吧?”
他挥挥手斥退二人,抬腿往萧柔住处去。
一推门进屋时,他还听见她杂乱的呼吸,现在一听,气息竟弱了。
他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抱起她,把案头尚未凉透的粥灌进去。
起先萧柔是还拼命挣扎,微凉的粥撒了她一身,慢慢地,她就不挣扎了,任由他喂多少吐多少。
“萧柔!你想死是吧!我告诉你,你若想死,在你死之前,我会把你七哥和那个管家的血放干,给你垫尸底!”
任凭他怎么恐吓,她还是不肯吞咽。
最后,他只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照着她的唇覆去。
第45章
萧柔觉得羞辱极了, 拼命捶打,当她砸到一个部位,他明显停了下来, 她赶紧别开脸用手捂住唇。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抵抗什么, 只是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是带她进入深渊的恶鬼,她每与他纠缠多一分, 他就能把她往炼狱方向推一分。
又或是,她只是单纯骨子里的桀骜和不服,就算她是罪人, 她要赎罪, 那也不要向这个同样罪孽昭彰的恶人赎罪。
那边发出痛苦的声音,萧柔没来得及深究,只想拼命逃离, 他手一松,她就往外跑, 可因为整日没吃东西, 没走两步, 她就眼前一黑, 倒了下来。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好好地躺回自己的床上, 身上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她也不想去深究到底是谁来帮她换的衣物。
隔了几天, 世子没有来, 她在庄上偶有听闻, 世子似乎是因为查案伤及旧患, 又听说圣上最近对他多有嘉奖。
这些都同她没什么关系,他这种野心勃勃的人, 为了升迁什么事都可以揽,她舅舅虽说贪墨,但旧时对待他还有其他学生可是尽心尽力过的,但凭有良心的人,审理自己恩师的案,总难免下不了手,他倒完全没有这个顾虑。
想必这次也是为了拼功劳,甘愿同自己未来岳丈对着杠,这才遭的祸吧?
这几天也没有进食的她,坐在大石头上的身影明显有种风一吹就能刮下悬崖去的感觉,身后的人看着她都有种暗暗心惊。
妇人又上前劝:“姑娘,蝼蚁尚且偷生,你住在庄上有世子护着你,谁也欺负不了你,你又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
她没有说话,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响着众人骂她萧氏是吸血鬼,是人渣败类,回想起微安最后的那个眼神,回想起微安的死讯,一切的一切。
枯槁木枝一般的双腿晃了晃,望了望崖下那片秃山的风光。
大家都说她是罪人,嚷嚷着让她一死谢罪,不如,就以死谢罪好了,这样看来,好像还是死比较轻易。
她定定地望着足下。
“给我,端碗粥来吧。”她声音哑涩地开口。
妇人欣喜,赶紧跑开去弄粥。
她见四下无人,扶着大石头小心翼翼地下去。
山风凌冽地吹,她想象着自己从这里一跃而下时,崔燕恒那恶鬼释然又觉得不解恨的面容,想象着外面的百姓听得她死讯,茶余饭后充当笑料一样,不时骂几句:“活该!”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翅膀扑棱的声音,是那只她一直同宫中二皇子传信的鸽子。
她差些忘了自己同二皇子还有约定,只是这两年来找微安的进度一直停留原地,不时是得到过一些消息,但花银子花人力去到时,却发现不过烟幕一场。
她都差点要怀疑二皇子是不是也是同马钊一样,是崔燕恒用来逗弄她的一颗棋子,先是用微安旧时的符号骗她拼命赚钱,再吸干她的钱,给她希望,然后再尽情地奚落嘲弄。
本不想拆开看的,但想着反正要死了,看一看也无妨的心态,慢悠悠地拆了信。
结果信一拆,她瞪大了眼睛,随后泪水一点点泌出、滴落。
她不禁又想起以前,每次她去贺知宫没找到微安,就火燎火急找到那些平日给贺知宫送饭、打扫的太监宫女,逼着他们把微安交出来的情景。
她知道这些宫女太监很嚣张,也很会见风使舵,那时宫中最得宠的是华月公主,他们几乎都会去搜集华月公主的喜好,拼了命在华月公主跟前献殷勤,希望有朝一日能得她欢心,好去瑶月宫伺候,没有人会想不开想待在贺知宫,所以,进贺知宫伺候的都是犯过错的宫人。
再到后来,连那些犯过错的宫人也不愿意跟着微安,就偷偷听从华月公主的吩咐,背地里使劲欺负折辱微安公主,来讨华月公主欢喜。
以致每次萧柔进宫看微安,她都满手的茧和冻疮,被宫人反过来指点去做事。
她总是没有脾气,笑着告诉她,都是因为自己没用,才会害跟着自己的人过不好,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做点事就是委屈什么的。
萧柔每次去都得去找这些人麻烦,并且想办法去求跟她玩得好的欣华公主,求她帮忙给微安换一些人。
结果有一次,她怎么也找不到微安,焦急得不得了,留在宫中不肯走,差点闹到了圣上那里。
后来微安自己走了出来,原来她是因为听从了之前萧柔给下的建议,“好汉不吃眼前亏,斗不过那就躲。”
那天她身体不适,偏那些宫人诸多刁难,所以她便一直躲在浣衣局。
她拉着她的手,用笔在她手心画了一个符号,对她道:“柔柔,以后我躲起来的话,会在住处给你留一张帕子,你以后要是看见帕子上有我画的这个符号,就代表我一切安好,你就莫要担心,好吗?”
萧柔心有余悸,拉着她的手道:“那不行,你性子素来纯良,这种偷奸巨滑的东西你不擅长,万一你躲的地方不安全呢?你能不能在这个符号上再弄点特殊的标记,比如躲在浣衣局,你就把‘衣’弄个谐音,再变幻一下字形藏在符号里,好让我去找你?”
“好。”微安笑着一口答应。
从此,这种特殊的标记便成了两人专门的传递消息的符号,连崔燕恒也不知道。
如今,随二皇子的信送回来的,便是一张印有这种符号的帕子。
那张帕子上沾了许多血污,破了许多口子,尽管看得出二殿下为了不吓着她,有细细清理过,但上头还是不可避免留有一些痕迹。
二殿下在信中说,他已经与微安取得联系,这张帕子是在一场战乱中,一个小卒冒死塞给他的人的,塞完他一口污血便死了。
他看来看去都看不出帕子传递了什么信息,只好把它送来给萧柔。
萧柔现下捏紧手里的信和帕子,泪流满脸,恰在此时,送粥的妇人来了。
“姑娘,你的粥刚弄热,快趁热喝吧!”妇人笑眉弯弯。
萧柔赶紧在妇人来到自己面前时,就把信和帕子都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