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他从庄子离开时,其实已经放弃了这次用卑鄙手段复仇的计划了,他打算同内阁那帮蠢人站同一阵线,日后再慢慢找到机会复仇。
可回到京城,长公主用鬣狗这么一刺激之下,他发了疯似的,那些孩提的旧事复又被血淋淋地提了出来,他顾不得许多,急吼吼照着原计划进行。
尽管到最后关头他收了手,那个信息也不知道是谁帮他带出的,但他的确是做下了这一切卑鄙的事,还毁了李应琦的心血。
他不知道萧柔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看他。
她定然会恨他的,是吧?
虽然她并不可能会知道这些,但他去庄上接她的那天,还是心虚了。
距离上次他来庄子,已经两月有余,萧柔在庄子上养得精神好了一些,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双目黯淡,面色苍白了。
他说来接她去京城,她也没有推搪,二话不说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乖顺地跟上。
顺利得他都不禁心头砰跳起来。
“萧柔,你...回京后,就在我尚书府上做管事吧。”
他如今面对她,莫名多了一抹小心翼翼,
“至于你的兄长,我已经放他出京了,你放心。”
“我知道。”萧柔笑笑。
兄长和牧爷爷,在她抵达庄子后,他俩就被崔燕恒放走,这些她还是知道的,二皇子知道她担心此事,故而也在悄悄帮顾着。
等微安回到京中,她完成了这桩心愿,亲自对微安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她就可以离开了。
舅舅的事她不能改变什么,崔家的事她也不能更改,但至少,她得让自己后半生活得自在一些。
想着自己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一切离开,她对崔燕恒的恨,倒也不那么强烈了。
恨一个人多累啊,她那么喜欢偷懒的人,自然是不愿去记挂这份恨的。
“世子,你今日怎么没有精神的?是因为长公主的事吗?”
长公主的事,萧柔在庄子听说了,她还不知道崔燕恒小时候的那桩旧事,只认为他是因为母亲遭此一难在难过。
“人死不可复生,不如我帮你按按头吧?”
上回微安传来死讯,萧柔按捺着自己剧烈的悲痛,劝慰崔燕恒“人死不可复生”的时候,遭他冷眼,而这次她同样本着真心来劝他这句时,他却像突然失力支撑的拐杖,倒在她怀里,沙哑地道了一声,“好。”
萧柔之前为了弥补他,按跷的手法已经磨炼得十分纯熟,她的手势相当好,她一按揉,他额头那些紧绷的部分立马松弛了不少。
他突然贪恋她指尖的温暖,如同雪夜跣途的旅人,内心渴望的那点柴薪之火。
“萧柔...”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颠簸的马车上,他的手冷得像冰,“你不会走的,是吧?”
萧柔鲜少看见他这副脆弱的姿态,脸色苍白,唇瓣轻抖,可只是短暂的一瞬,他又强迫自己恢复如常。
等到了京城,他又已经恢复成往日那副沉静自持的崔世子了。
下车时,他朝她伸出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刚才我车上所说...是随便乱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萧柔点点头,她其实也知道,长公主刚刚没了,他只是内心悲伤,这种时候需要一个人安慰,以后等微安回来,就好了。
而她...她和他如今表面上看着相处和谐,但舅舅的事、他欺她辱她的事、马钊的事,还有一切一切...已经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天堑的裂痕,今日因着事情快将结束,她姑且可以装作友善的模样,但他若要求她一直留下,她定不可能的。
她欠他的也就只有一个微安,只要微安回来,他们就两清了,她,可以走了。
·
萧柔回到京中才知道,萧家当年资助过的一群学生带领整个书院的人,在圣上面前为萧家说了许多好话,还趁机把以前萧家做下不留名的好事全都列举了出来,这一时间,京中已经没有人再揪着她来唾骂了。
她打算给这些学生送些东西作为感谢,钱财那些虽然最实际,但她倘若送了这种东西,不但遭人诟病,还会把事情弄糟,于是,她决定自己亲自做些衣裳鞋袜,作为感谢。
崔燕恒见她总是坐在院中弄针线,从前她是萧氏姑娘时,女红这些可极其不擅长,也不耐烦做,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悄悄学了这些,竟连衣裳都会做了。
他走过去想看她做了什么衣裳,却发现她做的衣裳尺码根本不是给他的,而且尺码还各不相同,他一下子脸就垮了,
“你在给谁做的这些衣裳?”
萧柔一边引针一边如实道:“送给那些帮了我的人啊。”
崔燕恒站在她身边待了许久,欲言又止,她抬头:“世子有话要说?”
“没事。”
他看起来有些生气地走了,萧柔觉得他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又生什么气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把他的份给漏了呢,他又什么都没做。”
松墨实在忍不住了,多口了一句:“萧姑娘怎么知道世子什么都没做啊?”
“他做什么了?他跟着那些学生一起到圣前替我说话了?”萧柔疑惑。
松墨想起先前民情汹涌要献祭萧姑娘时,陛下尊重萧姑娘是世子的人,曾把世子叫到圣前来问他该怎么办,可他当时说的是“但凭陛下处置。”
“没有,他...”
“那就是了。”萧柔一副“果然如此”的态度,“那他不甘心什么呀。”
松墨还想再说世子这段时间没日没夜所忙的一切,可想起世子告诫过不许他们在外乱说,虽然很替世子抱不平,但不得不把嘴巴闭上,忍得六腑生疼。
第49章
萧柔把熬夜弄得十个指头都刺破, 才做成的衣裳亲自拿去送给禄山书院的学生。
如今禄山书院的学生被安顿在京郊一个村庄里,他们听说了萧家的后人来拜见,很是惊讶。
“萧老爷是老夫的生死之交!”禄山书院的夫子看见萧柔时, 老泪纵横。
“我们书院这里每一位学生都是贫寒人家的孩子, 萧老爷一直很支持老夫有教无类的教学方针,他说若是因为贫寒, 就让大晋失去一大批有能之才,实在是可惜!”
“老夫深信萧老爷为人,怎么也不肯相信他会与贪墨案扯上关系, 他从不赚昧心的钱财, 这是萧家百年来在商场立于不倒之地的重要守则,怎么可能会贪墨呢?”
夫子说的一番话让萧柔心里暖融融的。
回去的时候,她眼眶还热热的, 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车子走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把青墨和松墨的那份也不小心放进那些衣裳中了, 立马又回头去拿。
刚来到村子口, 就发现村口同样停了一辆尚书府的车, 她没直接上前, 而是耐心等车的主人出来,等他离开了再进去。
结果却被她发现来人正是崔燕恒, 而同他一同离开,就是那些她带来的送给学生们的衣裳。
萧柔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同时又有些生气, 他想抢走她做的衣裳干什么?
可等她回到村子, 找到那些学生问清楚情况时, 从那些学生支支吾吾的开口中,她得知了, 崔燕恒原来是过来用一大批做工精良的衣裳,换了她做的那些针工很一般的衣裳。
有个学生忐忑道:“萧姑娘...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嫌弃你做的衣裳,才跟他交换的,是他强迫我们换的。”
“是啊,他说姑娘你做的衣裳丢了他的脸,还说他只是不想我们为难,才要换回去的,但我们绝对没有为难啊!是姑娘一番心意亲手做的,我们欢喜也来不及!”
一个心直口快的学生道,另外一个学生立马揍了他一下,“怎么说话的你?”
萧柔独自纳闷道:“那他把那些衣服要去做什么呢?”
“听他说是要拿去烧了。”
“啊??”
萧柔郁闷地回了府,世子已经不在府中了。
碰巧遇上松墨抱着一大堆文书,朝她跑来:“萧姑娘,你来得正好!我...正急着要去外面一趟,你能帮我把这些文书放进世子房中吗?”
世子房间向来不让旁的下人进,除了他和青墨,就萧柔能进了。
萧柔只好应了他,把文书抱进世子房。
以前的公主府经过简单修葺,成为了世子的尚书府,如今世子的主院在以前的西正园中,院内景色错落有致,颇有气派。
进他房间放好东西后,她本想离开,不料无意瞥了一眼屏风后,发现了一个造型精致的木箱。
本不该打开看的,但木箱盖边缘露出的那一角衣料很熟悉,吸引了她。
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打开看了。
正是那些被世子从城外换回来的衣物,他没有拿去烧毁,而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用一个精致的箱子存放着。
·
即将是永安侯的四十岁生辰了。
萧柔记得几年前,自己刚进侯府没多久,正是永安侯生辰宴当天,府里所有人都跑去忙碌的时候,肖姑姑突然跑来,让她去公主府见世子。
结果那天晚上,她就被情绪不大稳定的世子,强行占`有了。
她记得世子当时眼里有恨,跟她说那天是“她”的生辰。
萧柔下意识认为,能让世子勾起对她的怨愤并亲自来羞辱的,那个“她”,必定指的是微安公主。
可她事到现在才发现,当时的自己好像想错了。
起因是今年世子让她来主持永安侯寿辰宴。
往年永安侯寿辰宴都是长公主亲自筹办的,可今年长公主刚刚获罪被处死,虽然皇帝仁慈,不让牵连侯府和世子,办个生辰宴也不是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但永安侯在情在理今年都不应该办任何诸如此类的喜事的。
可世子却硬要把这桩寿宴提上议程,也不知怎么让侯爷勉为其难答应了。
而更诡异的是,要办寿辰宴,松墨却过来告诉她,得把祭祀用的元宝纸钱和鱼米黄酒都准备上。
在大晋亲人生忌都是准备这些东西的,萧柔一下就想起侯爷生辰那天,碰巧也是微安生日,若是往年,她可以不管,但如今她已经知道微安未死,再弄这些就不吉利了。
于是,她急忙同松墨说:“世子不能这样做,那天是侯爷生辰,我知道他思念公主,但也不能这么做,你就不能劝劝他吗?”
松墨问:“公主?什么公主?”
萧柔纳闷了,“那天不是...也是微安公主的...生辰吗?”
随后松墨就告诉她,那天并不是微安公主的生辰,这是京中鲜少有人知道的事,侯爷在尚公主之前,在原来的家乡那边,是有一位元配夫人的。
听说那位元配夫人同侯爷同一天生辰。
以前萧柔同微安公主交好时,微安很少说她自己的事,她不说,萧柔也很上道不会去问,加上微安在宫中一直受冷落,所以并不知道她的生辰在哪天。
之前一直以为侯爷和微安生辰在同一天,没料到和侯爷同一天生辰的却是他的元配夫人。
可那天若不是微安生忌的话,世子为何情绪这么不稳?这个侯爷的元配,同他有什么关系?
带着这个疑问,她把侯爷寿辰宴的东西,和生忌拜祭的物品都准备齐全了。
那天夜里她在侯府那边忙到很夜,路过主院的时候,听到一阵争吵,然后是摔东西的声音。
“逆子!你这个逆子!!是你...你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萧柔不敢继续听下去,连忙绕路走。
走到一半,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玄色身影拦了路。
“站住。”
她浑身一僵,听得出是世子的声音,他明显受了伤,音色听着有些疲惫。
“你刚才听见什么?”
她慌忙表现得极其冷静,板正身子,“我路过,只听见摔东西的声音,然后就走了。”
世子在假山边一个大石头上坐下来,撩开衣袍,毫不犹豫就拔出膝盖上的瓷片,有血溅出,溅在了萧柔脸颊。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萧柔放下账本,连忙朝他走来。
撕下布条为他包了扎,止住了血,她问他:“世子为何不召大夫?而要我帮着处理伤口?”
这个地方没有点灯,只剩头顶有银辉洒落,崔燕恒在月色下,容貌清绝,眸色幽沉,像一个不慎堕入魔道的谪仙。
“叫大夫传出去了,要如何说?世子大逆不道,威胁父亲办寿辰宴,当那不忠不义之人?”
“还是,世子禽兽不如,长公主获罪死后,大肆办宴,其父大义,出手惩戒?”
萧柔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她觉得他此时只需要一个聆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