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燕恒又笑了, “所以, 你是在以什么样的身份来主持这场寿宴啊,世子夫人吗?”
萧柔又叹了口气, “知道了,世子这里我来, 环儿你去请肖姑姑过去宴上解释一下。”
其余人被遣散, 屋里又剩下萧柔和崔燕恒二人, 她走到世子身后, 轻轻将冰袋敷在他肩膀的时候,他身子不由僵了一下。
她是能察觉出他的变化的, 本以为把人遣退后,他又会对她各种冷嘲热讽,不想他却突然安静下来,乖巧地任由她侍弄。
她想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大夫开了止痛的药,如果你觉得冰块不够好,我先帮你涂点那些。”
说着,她放下了冰块,用小手指挖了一点膏药,打着圈儿轻轻抹在他烫红的地方。
她一边涂抹,一边吹出凉气,轻轻地吹拂在伤患处,这会儿崔燕恒背对着她,拳头却掐紧了。
“世子,谢谢你救了我。”她轻声道。
这下她看见他耳根处仿佛也被烫红了。
“世子为什么,要护着我呢?你...不是一直很恨我吗?由着我被烫就好了。”
这时的萧柔内心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
想起他最近偷换了她亲手做的衣裳说要烧掉,却用一个精致的箱子保存好,想起那天晚上他忘情地抱着她,把一支对自己重要的钗子,交由她保管,又想起今日宴上偶尔碰撞的他那连掩饰都掩饰不了的眼神...
萧柔勾唇笑了笑,在教坊司待过一段时间的她,看得太多这种男人的眼神了。
那是一种自然而然陷了进去,不算清白的眼神。
她不知道崔燕恒是何时对自己产生了这种感情,但她觉得,像崔燕恒这样的人,杀伐果决,又从不为感情牵绊什么,当年他那么喜欢微安,还不是为了不得罪长公主,接受了她假成亲的提议?
所以,他这种人的感情定是理智得近乎镇定的,他对她产生的这种感情,应该也是刚刚萌生。
萧柔突然想到一个,能让她在走之前,解解气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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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二殿下来侯府的寿辰宴,其实是要来亲自同萧柔传递一个喜讯的。
微安公主当年被羌国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子所救,一直躲避在坊间,近来,皇帝削减了恭顺王的兵马,二皇子趁机请缨带领兵马暂时压制住羌国,微安公主不日就能重回故国了。
此时因为前线战况,暂时还得保密,所以,还不能告诉崔燕恒。
但是,萧柔近来心情明显一日比一日好。
她在世子在府的时候,时常做些点心茶饮端去他屋,每次进去都是轻轻一放,随即退出,时间长了,世子终于捺不住道:“萧柔,你过来。”
她仿佛受了惊吓似的,匆匆后退,边退边道:“对不起,世子,这些点心是肖姑姑做的,她见你最近忙得连吃都顾不上,才托我送来给世子的。”
崔燕恒走出隔间,看了茶案上只有萧柔才喜欢做的栗子糕、栗子饼,还有栗子茶,上前拉住她,“别走,陪我...吃了再走。”
萧柔终是遂了他,陪着他把东西吃了大半,他又以帮他磨墨为由,把她留下,这次她倒是不推搪,一直待在他身边陪着,直到深夜累得实在受不了,伏在他旁边的案上睡着了。
崔燕恒见她睡熟,走过去轻轻抱起她,把她放置在自己旁边的矮榻上,盖好被子。
深夜,灯火阑珊,他伏案埋头累了,在一抬眼的地方,就有一个人安然地躺着熟睡,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寂夜里不再只剩他一人似的,无论多困倦,都始终有那么一个人,她的床榻之侧,便是他的归宿。
他歇了笔走过去,轻轻从后拢住她,颤着睫闭上了眼。
翌日,萧柔头回醒来,崔燕恒还没走的,他就用臂环圈着她,笔挺精致的鼻梁就在眼前,他削薄的唇紧抿着,长羽睫在脸睑下方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模样十分出众。
她不动声色地把头挨过去,唇往他眼睛凑近一些,见他快将醒来,连忙闭上眼睛。
崔燕恒睁眼就看见姑娘睡得酡红的脸颊,嫣唇就在眼前,自己的手环在她腰的部位,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馨甜气息,都像在这个旭日的清晨唤醒他所有的神经。
最后他喉`间滚动,终于忍不住,就着这个姿势,轻吻了她的颈。
崔燕恒帮她掖好被角走出屋,她才睁开眼,轻擦了擦脖子处微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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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朝政内外哪个不知道,崔世子铁面无私,大义灭亲,亲自审理长公主勾结外敌的案子有功?
皇帝虽然因为长姐的死终日郁郁寡欢,但崔世子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朝堂上,他虽然给世子嘉奖了,却在嘉奖完又留下他,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话:
“崔卿家审理此案时,难道就当真半点不会被情绪扰乱吗?长公主可是养育你多年的母亲啊!”
这句话是当着满朝文武质问的,质问完兴许皇帝也觉得不妥,立马收起激愤的情绪,松开拳头笑了笑,“朕...只是随便问问,崔卿家这种情况下也能大义灭亲,维持法纪,朕当真佩服啊,倘若朕是你,大概也下不了手。”
“崔卿家,果真是国之栋梁啊!”
这句国之栋梁,皇帝身边的太监早就听出圣上有嘲讽的意思在了,面对满朝文武,这么做是不对的,但他也不敢去提醒圣上啊,毕竟圣上才刚经历完丧姐之痛。
这次的案子起源于南北水利工程的中转地被破坏,由邢部兼任工部尚书的崔世子提出,然后顺藤摸瓜查出长公主勾结外敌,恭顺王野心外露等一系列事情,最终虽然没能查证出恭顺王的事,但圣上还是削减了一些他的兵权,暂时交由崔世子安排。
此次一事中,内阁的工程毁了,长公主伏法了,恭顺王被削权了,唯一讨得了好的,只有崔世子。
于是,内阁和朝中某些臣子便不由自主把水利工程被毁的负面情绪,发泄在那个既得利者身上。
下朝的时候,工部侍郎闵正提了一桶水,在崔燕恒路过靠近时,一把将桶里的水泼到他身上,水湿一身。
当时正安门前许多臣子都在看着,那么大一桶冷水迎面泼过去,崔世子居然也不躲不避,身上的绯色尚书官袍湿了个透,发丝上水滴不断,贴着他年轻瘦削的脸庞滑落。
他整个人却站在那里,不悲不怒,只是平静得近乎冷淡地开口:“闵大人当众做出此等侮辱内阁大臣的行为,论理,本官可以立即把你拉到邢部收押。”
“你这等忘恩负义,连母亲都敢杀的畜生,内阁应该因为有你在而感到惭愧!你知道为了这项工程,内阁和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又牺牲了多少??可你竟然可以为了自己获权,把你的恩师、你的母亲,都尽数可以算计!!”
“闵正!休得胡言!”次辅杨显出言喝道,“不能信口雌黄!”
“杨阁老...”闵正擦了把泪,“我并没有说错,这件案子纵横交错,涉及面复杂,为何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精准破案?定是他为了权力和内阁首辅之位,不惜以破坏我们的工程为代价,还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过,不过可惜啊,最后终于连圣上都激怒了,才只得到一点小小的兵权,首辅之位恐怕是坐不上喽!”
“闵大人,”一直静静听着,没有中途打断的崔燕恒终于出声,“闵大人方才所说,可有证据?若有证据,本官欢迎你随时举报,不过在举报之前,你恐怕得跟我的人跑衙门一趟。”
“因为你刚刚的言行已经构成罪行,有什么想要申辩的,劳烦你去狱中申辩吧。”
说完,他呼来邢部下属,将闵正拉走。
此场正安门前的闹剧,以这种雷厉风行的速度完结,如今朝中之人经过他身旁时,说话因为都不禁小了下去。
以前,杨显等人总是有意无意维护他,但经过这次的事,杨大人看他的目光也透着冰冷和陌生,不再靠近。
崔燕恒从宫中回来,身上水湿的官袍一直穿在身上,在闹市里转了好些弯儿才回府,回到府中的时候,身上袍子竟然还没干透。
他一回来官袍都没来得及换,就找下人去唤萧柔,结果下人们告诉他,萧管事自下午出府到景山采药后,就一直未归。
崔燕恒想起今日皇帝看他的眼神,想起朝中百官对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吓得赶紧出门找萧柔。
“萧柔!萧柔!”
此时已是黄昏,待上山后,光线逐渐昏暗下来。
从前他以为自己是无坚不摧的,什么也不怕的,但如今他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有害怕的东西的。
他会害怕萧柔突然在他面前消失,害怕因为自己的一步棋,导致了身边的她代替自己被人寻仇。
就像现在,他找不到她,就开始心乱成一团乱麻,急得像被架到火里烹,从前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萧柔!!”
“世子?”
这时,山腰处一个小土丘的下方,传来她的声音。
他顿住脚,挽起官袍的袖子,开始编藤绑好树墩上,顺着藤往下去。
土丘下方比较黑,看不见东西,下去之后他也没能找到她,急了,
“萧柔?你在哪?”
没有人应,他继续叫,“萧柔?萧柔!!”
下方是个溶洞,一团黑暗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根根诡异的、从洞顶长出的“爪牙”,看着十分瘆人。
那些一根根垂下的石笋,让他又想起那间漆黑的即将倒塌的木屋,白绫垂下处似乎有个人影,是个女的,似乎是他年幼时看过的生母。
今日他被工部的闵大人痛骂了一顿,把他押往邢部牢狱前,他骂他,是个连母亲都敢杀的畜生。
“我...不是畜生...”他晃了晃,一低头,仿佛看见双手上都沾满了血,他母亲的血。
“不...我...我不是畜生,我...我没有杀...”
他觉得他的世界正在摇晃,也正在崩塌,一些藏在深处一直被他刻意遗忘的东西,正欲破壳而出,瓦解他整个世界。
“崔燕恒。”一声唤,让整个世界清静下来。
寂暗中,点点萤火从溶洞深处飞出,及时出现的姑娘,双手捧着萤光,驱散了那些噩梦般的魔魇,在朝他走来。
第52章
萧柔今天是故意出走的。
她早就收到二皇子的报信, 得知了今日在正安门发生的一切。
她在猜,也是在打赌,如果在这种情况下, 崔燕恒依然执着出来找她的话, 那就证明她先前的猜测对了,他确实在最近二人相处中, 渐渐对她产生感情。
一旦他动了真格,她再稍微撩`拨几下,他这种先前为了替微安复仇, 可以逼着自己短短时日在腥风血雨的官场迅速高升, 这样的死心眼性子,即便日后微安回来了,她应该也能成为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一根刺, 不至于让他兄妹二人酿成大错吧?
萧柔不由好笑,以前她喜欢他, 喜欢得死去活来的时候, 他不喜欢她, 现在轮到她看清他本面目, 心死对他不再起一丝波澜了,他反而开始喜欢自己了。
她本也不想玩弄别人感情, 但崔燕恒也不是没有玩弄过她,马钊的事, 就用这次的事相抵吧, 日后她走了, 她和崔燕恒, 也算不拖不欠了。
想到这里,她大步往前, 将手心里还包握着的萤火虫,递交到他冰冷的手心,抬头对他笑:
“崔燕恒,你怎么过来了?我在找萤火虫,想入夜给你造一盏星星灯呢,你近来不是经常噩梦...啊!我的萤火虫!”
她话一落,落入他手心的萤火虫没抓住,全都飞散开来,像绽开的星光。
崔燕恒回过神来,赶紧帮她去抓。
萤火像跳跃的小精灵,也像夏日里飞舞的雪花,俏皮地从十指间梭过,等你想收紧手指,却发现什么也没抓得住。
眼前的姑娘同样像浑身发着光的萤虫,那么耀目地从他眼前飞过,让他产生了一种,也会抓不住她,稍微用力会掐死,不用力又会溜走得悄无声息的错觉。
“萧柔...”他放弃了抓萤虫,内心空落落地四处去寻她的身影,“萧柔。”
萧柔此时为了抓萤虫,一会儿从他身前过,一会儿又淹没在明明灭灭的荧火中,纤细的身影悄然被溶洞里的黑暗吞噬。
“萧柔,你过来我身边,咱们不抓萤火虫了。”他有些紧张道。
本来因为抓捕而非得乱散的萤火,突然规整缓慢了起来,恢复了秩序,那个灵动的身影却再寻不到。
他慌急起来,“你在哪里?萧...”
“我在这里,世子。”后背突然被撞了一下,一双纤细的臂圈了他腰身一下,随后抱紧。
他就不敢动了,溶洞里安静下来。
能听见溶洞里萤火扑翅纷乱飞过的声音,过了良久,身后清脆带着韧劲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