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燕恒还在病中,一醒来就匆促过来了。
微安见世子已经进来,连忙收起袖中短匕。
“殿下?”他声音破得像漏风的风箱。
才一天没见,他的模样又狼狈了许多,青茬长出了不少,脸色如纸,眼窝深邃,身上只披了件披风,底下还是卧床的中衣,但即便他现在这个颓落的样子也俊逸得没有丝毫逊色,反倒像那高岭险峻之处,雨打山岚的绝美之色。
柔柔说得没错,这个崔燕恒长得危险又俊美,难怪她对他心心念念了那么久。
微安握了握拳,垂着眼过来扶他,“世子哥哥怎么过来了?我不过是听说了你们找到柔柔了,所以来看她一眼。”
“明明那天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她哽咽起来。
崔燕恒目光又寂灭下去,甩开她搀扶的手,踉跄几步扑倒棺椁前,“不...这肯定不是...她是骗我...她一定是骗我的...”
微安暗叫不好,疾步上前抓住他手臂,“世子哥哥,你不要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这样她看到肯定难过,我扶你先回去吧...”
“不...不...”世子失笑,消沉而颓靡,“她恨极了我,她一定恨极了我,不然她不会用那样的手段叫我对她念念不忘,然后又狠绝地跳了下去...”
“她看穿我了...看穿我对她的感情,所以她想报复...她要让我痛不欲生...哈哈...哈哈...萧柔,你成功了...”
他就像一个从地狱底层历尽折磨拽着人的腿爬出来的艳鬼,鬼魅邪肆,笑起来颜色颠倒众生,同时又让人心生惧怕,哪还有半点之前在人前时伪装的温和雅逊?
微安看着这样的人,握住袖里的短匕紧了紧,那一刻她真想一刀刺穿这恶鬼的胸膛,替柔柔报复,可她必须忍住、必须忍住...
现在杀他,还不是时候。
“世子,你该回去躺着了,柔柔在天有灵,想必不愿意看你在跟前胡搅蛮缠,你放过她吧!”微安说话的语气不由冷了几分。
“她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她一定不是萧柔、一定不是...”
世子疯了似的,尽管在病中,气力还是大得惊人,一下就把微安甩得跌倒在地,冲过去掀开白布,把衣襟往下一拽...
露出的那道齿痕,已经随尸体表面的浮肿发溃,放大了数倍,正正便是那年他对她造成的那道齿伤。
那道浮肿的齿痕刺伤了他的眼睛,他像一个失力的木偶,双目空洞抖了几下仰倒下来,一屁股砸在地上。
记忆中柔善懦弱的微安走过来甩了他几耳光,气得手指直抖,指着他鼻子道:“你不要太过分了!她死了你也不放过她,所以我不在这些年来,到底她受到你怎样的羞辱,才会这么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崔燕恒听后一怔,也停止了折腾。
最后,他被好几个下人拖着回去,微安留下来吩咐道:“你叫松墨是吗?是你给萧姑娘选好了棺椁和墓地吧?为免她的尸首受到打扰,现在立即安排下去,明日入土吧。”
松墨有些为难,“公主殿下...可是世子...”
“我是公主殿下,你敢不听我的?”
不知为何,松墨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如今回来,同以前大不相同了,骨子里好像有什么在流淌着,渐渐显山露水。
“是,殿下...”
·
只要等尸首下葬,加以时日,世子一定能接受萧柔已经死去的现实,到时就不会再派人四处搜寻,萧柔就可以安心转移到别的地方,不用孤零零待在北恒山上了。
第二天是微安亲自来主持的葬礼,过程非常简单,算得上草草就葬下。
因为不能请人来参加,以崔燕恒那个可怕的性子,等他恢复理智过来,绝对能找到猫腻来,须得趁他病中意识模糊的时候,赶紧把这件事办好。
葬礼只剩最后一步,下土了,青墨上前拉住松墨,忧虑道:“我们果真要这么做吗?世子醒来会不会怪罪?”
松墨犹豫片刻,“微安公主同世子的关系不一般,而且她是公主,是君啊,就算是世子,明面上也不能忤逆她的意思啊,更何况,她身边无缘无故就多了些从羌国追随过来的侍从,连陛下也不能明话对她怎样啊...”
青墨看了看不远处站在土丘之上,迎风而立,已经初具些皇族气派的微安殿下,眼神黯了黯,“好...好吧...”
唢呐声响天彻地,微安闭了闭眼,轻轻转动手指上的指环。
马上就好,马上就能了解此事,都到这节骨眼,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只是她今早一早开始,就感觉这件事没有那么顺利,希望是她想多了。
棺椁成功下土,土一掩就完成了,崔燕恒再怎么丧心病狂,应该也不会冒大不韪去掘墓吧?
微安心情渐渐松弛下来,可就在这个时候,本该躺在病榻上的世子出现了。
“慢着!”
微安就知道要完了,同时紧了紧拳头,目光缓缓移去,果然,崔燕恒衣冠整齐,身后跟着数名仵作装扮的男人,还有一支暗卫队。
他咳了几下,脸色依旧欠佳,只是看起来精神尚算可以,“开棺,验一验。”
微安佯怒:“世子哥哥,你怎可这样?柔柔她已经入土了,请你不要再打扰了。”
崔燕恒瞥她一眼,说话的声音没有温度:“她是我的人,如果我验出来棺木里的人真是她,自然会给她交待。”
“你拿什么交待??”微安没好气道。
“我拿命交待,可行?”崔燕恒说这话时,咬紧后槽牙,“若棺里躺着的真是她,我便亲自下去给她个交待!开棺!”
这下,微安便不好阻止了,眼睁睁看着即将埋葬的尸首被这疯子扒开。
虽然当初选这具无名尸时,特意选了新近这几天溺水亡的,一切情况也与萧柔吻合,但他是崔世子啊,断案如神的崔世子,想骗过他,想来没那么容易。
几位仵作下去亲自验了,验出的情况和结果都很吻合萧柔当时的情况。
微安一直被人拦着,听那些仵作给世子禀报的话,听得胆战心惊。
“是嘛...确定是她吗?”崔燕恒听着仵作们的话,一步步来到墓坑前。
他俯下身,作了一件连微安都料想不到的事。
他徒手将尸首下方的脏器掏出,失笑道:“果然,这具尸首没有怀孕嘛...萧柔她自己不知道,我已经把她的避子汤偷换了,那天以前,大夫已经诊出她的孕象,我一直瞒着,算来,肚子里该有个三月左右的胚芽才是。”
那一刻,微安瞪大了眼,气得脖子都红了:“你...你...”
“所以,她没死,是吗?”崔燕恒用手帕擦着手,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所以,是殿下你...拐跑了我的女人。”
“伏鹰,传命下去,城内外彻底搜查!不能错过每个角落!”
“是!!”
他加派了暗卫去搜查,想来不到半日,萧柔的藏身之地就会被搜到。
微安掐了把汗。
“臣请殿下换一个地方说话,我们来好好聊聊,殿下你和我之间的事。”崔燕恒俊逸的皮囊下俨然是一个恶鬼,冷嗤道。
说完,他也不管她答应还是不答应,负着手径直往密林深处走。
第59章
微安已经有好些年头没同这个人打交道了, 年少时见他,他还没在她面前撕开那层温雅的保护层,她对他尚且是敬畏的。
随他走到密林深处, 她在身后审视他, 防备不已。
“殿下现在尚且这么怕我,往后又如何跟我谈合作?”他似乎看穿她一切似的。
微安闻言, 也没有惧怕,径直就走了过去,和他比肩而站, “世子哥哥知道我所想求?”
“赵微安!你不要装模作样!你我都是什么样的人, 自个心底都心知肚明!快说!你把她藏哪里了?!”崔燕恒突然暴起,掐住她的脖子提起。
“你说不说??”他眼神陷入癫狂,手越提越高。
哪怕是在羌国辗转过好几年, 最终全身而退,已然长大的微安, 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她挣扎着, 突然一把亮如雪的刀刃扎进他心窝, 鲜血溢出。
“崔世子...”她脸色憋成猪肝色, 下手又快又狠,“再进半寸, 你就会心脉断竭而死!你还不放手!”
崔燕恒失笑,笑声越来越大, “好, 你刺啊, 把我杀了, 现在。”
微安皱了皱眉,这疯子料定她不杀他似的, 这让她有些措不及手。
于是,刀匕再象征性地,进了一丁点。
“哈哈...你要不要这么没用,不如我来帮你?”
疯子眼尾泛红,显得异常艳冶,大笑着胸膛往前一挺,那架势就是在引颈就戮。
微安不敢陪他玩了,吓得一下抽出刀匕,世子的手也蓦地松开,她一下跌倒在地。
顿时,鲜血四溅,胸口血洞的血流也流不尽似的。
那疯子也没有管它,放任着它流,笑着用脚将地上的微安踩在脚下,“你不肯说出把她藏哪,不若我把你刺成刺猬,悬在城墙之上,引她出来?”
他蹲下,用手沾血拍拍她的脸,神情近乎疯魔道:“我只要她,你把她还给我,我就帮你把一切属于你的都抢过来,好不好?表妹...哦不,应该是表弟。”
微安怔了怔,强逼自己把上涌的气血憋回去。
良久,他才平静下来道:“世子,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把她还给你,你真的不会把她逼得真去寻死吗?”
崔燕恒的疯气一瞬被凝结,安静下来。
“还是说你真是要让她去死?如果是这样的话,很抱歉,就算得不到你的相助,我也不会把她交给你,我会竭尽所能保护她,不被你这个疯子找到的。”
“如果你要拿我去逼她,引她出来,在此之前,你可能只会得到我的尸体,而我已经提前知会过我的手下,一旦我有任何差错,立马带人逃出大晋,你这辈子也别想伤害到她!”
崔燕恒的关注点已经不在“找到她”了,人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甚至有些悲怆,“你...是说,她...还会在我面前...死一次?”
微安一擦唇边腥血,努力直起身,“不止一次,她若一辈子在你掌心控制之下,大概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快些死去,好摆脱你。”
这话一下震住崔燕恒,他浑身抖得不成样子,比起受了重伤,以及刚才血流成河的脸色还要难看。
“她会...死去...好...摆脱我?”他唇色苍白,几乎是抖着挤出这句话。
“哈...哈哈...笑话...笑话...”
他一边笑,一边抖得连站都站不稳,最后,微安侥幸捡回一命,被他遣人送走。
·
微安觉得他是故意放走他,想偷偷尾随他找到萧柔。
于是,他离开后只能回宫,暗地派人跟紧崔燕恒的人。
崔燕恒派出的暗卫果然在全城上下搜寻,所幸他只是暗寻,而且寻到一半,快将寻到北恒山时,突然就结束了搜寻。
“启禀世子,京城上下都搜过了,只剩长公主行宫所在的北恒山还没有。”
暗卫前来回禀。
实在不是他们不搜北恒山,而是不敢。
长公主尚且在世时,北恒山已经禁止外来人踏进,尤其是山腰上的那间修葺过的木屋,一直被崔家人视为禁忌,后来长公主不在了,世子只是把长公主原本镇守在那座山的人撤散,他自己也从不踏进。
“都散了吧,不用再搜了...”世子一边把萧柔屋里她用过的物品投进火盆里烧,一边浑浑噩噩道。
“是。”
暗卫撤退后,他坐在熊熊火光面前,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执起过无数刑具,也沾染过无数鲜血,尤其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亲手掏出,那具尚且未明是不是“她”的尸首的脏器。
那时他就在想,如果真是,那他就把她的脏器吃掉,然后他再死去,这样,她就永远都在他体内,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了。
而现在证实了她还活着,手上沾染过别人“东西”的他,就觉得手越来越不干净,于是他拼命用手帕擦,用水洗,擦到脱皮,发红发肿,依旧觉得膈应。
他越擦越崩溃,突然想起微安临走说过的话,他说萧柔只会害怕那样的他。
是啊...满手腥血,刚刚还挖过尸体的他,谁会不怕?
他很有自知之明,从萧柔对他表达爱慕之情的那天,就知道她喜欢的不是真正的他。
她会怕他,还会厌他、恨他,恨得想杀了他。
所以,他不能再做让她害怕、惹她生厌的事情了。
不做惹她生厌的事情,那就是不能再去找她,不再找她的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