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对崔燕恒、对对岸这些想来看她笑话的人,最激烈的反击。
那一个惊天动地、山崩地裂的一吻后,她推开世子,自己靠在危如累卵的亭台栏杆,闭上眼,后仰着,如一颗沉闷的石头,“咚”一声坠入夜风刮起、粼粼的湖面。
瞬时,平静的湖面打破了,水花激烈地溅起丈把高,筵席上所有人都目睹了。
不一会儿,风停了,浪平了,湖水落石无痕,再也找不到曾经水溅数尺的痕迹。
崔燕恒趴在她坠落的位置,双手执着地抠着断裂的半截栏杆,那断指的地方已经有碎铁扎进去了,汩汩地流出鲜血,蜿蜒至膝间,怀里掉出一支岚竹纹荆钗,那是上回他托她保管的“唯一”之物,她趁着吻他的关头,偷偷塞还给他了。
他定定地看着黑夜里波平如镜的湖面,大睁着那干涸到发涩的双眼,一点点变成猩红。
第56章
前来参加世子和公主结义酒的宾客, 在宴会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水榭边,共计听见两次巨大的落水声。
那两次落水掀起的水花巨大,大到足以卷没岸上随意一个人, 紧接着就听见崔府下人的急呼, 世子落水了!
这场结义酒乱糟糟的,本来世子被迫同旧爱结为兄妹, 新欢萧氏被迫推去羌国,这怎么看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宫斗大戏,可众人连戏影子都没见着, 就被告知有刺客混进, 要关闭府门,在找到刺客之前,宾客一律不能离开。
世子被捞上来的时候, 大夫诊断结果是水中闭气过久导致的气血受阻,可并不是什么被刺客打伤落水。
松墨命人把世子抬回时, 世子短暂醒来一下, 撑着担架想往水的方向, 被众小厮拉住。
“她...她定是还在水下...找...找...”
强撑着一口气, 他又昏了过去。
当夜世子发起了高烧。
微安一脸忧容地前来问世子的情况,松墨好不容易同众人合力压制住梦魇中不断伤害自己的世子, 扯掉了他扼紧自己脖子的手,才气喘吁吁地告诉她:“回...回公主殿下, 大夫说...世子他在水下游了太久, 他...他身上许多地方被水底暗礁刺伤...已经...发炎发溃...”
他话还没说完, 崔燕恒又从梦中弹起, 这一次,他抢了下人手里的碗敲碎了刺向自己。
“世子!世子你不要这样!!萧姑娘她未必救不回来!她大概...大概是已经逃出去了!”
微安看了手忙脚乱的人们一眼, 转身离去。
·
一夜兵荒马乱。
第二天崔燕恒幽幽醒转的时候,觉得身上哪哪都疼,尤其心口位置最疼。
他撑着身体支起,嗓音喑哑:“找到她了吗?”
松墨幽幽道:“世子,岳岩湖的水是从太衡山东岳河引来的活水,无法抽干了找人,只能不断派人潜下去找,已经轮番让人下过水了,始终没捞到人。”
“胡说...胡说...她不会死!她要死的话,就不会把工坊卖给我!那天也不会找用凿石锥的工匠进府了!修缮栏杆哪需用凿石锥?凿穿湖底巨石才需要!她定是...定是从北面那块湖石凿了洞游出去,穿过那块湖石之后就顺着郊外茶溪出去了!”
“世子!世子请你冷静点!”松墨和青墨合力抓住他,不让他对自己使用暴力,“你说的那块湖石我们找人下去探了,那里的确是有凿过的痕迹,但是并没有凿穿啊,大概是萧姑娘找人下湖凿石的时候,工匠发现根本凿不穿,所以放弃了...”
“那...那她是不是有可能自己偷偷游上来了?”崔燕恒双眼红得不成样儿,但里头就是干涸得挤不出一滴泪,看着让人十分难受又压抑,“毕竟...毕竟她偷看过我的守卫值更表...她...她应该是有想好如何逃的...”
松墨看着他近乎迷失的神智,叹息着摇了摇头,“世子...虽然这么说你会很难受,但你这么压抑着,自欺欺人始终不是办法,小的希望你能面对现实。”
“守卫值更世子你已经全部改过了,湖石没凿穿,朝廷那边传来要送萧姑娘去羌国的消息,想来萧姑娘是觉得自己无路可逃,选择干脆...”
“闭嘴!你闭嘴!”
崔燕恒又开始用手揪住自己心脏的位置,对自己施暴起来。
黄昏沉沉,世子双手双脚都被好几层绳索捆绑着,躺在自己的榻上。
他身上发着高热,嘴唇都龟裂了,依旧没人敢上前来送水给他喝。
因为每当有人尝试靠近,他就目眦欲裂,绳索都挣断过好几回,只有他一个人待着,没有声音触发,他才能安静片刻。
在死寂一般的空间里,他浑浑噩噩地,仿佛又回到幼时五感封闭的时候。
可是某一天,这样的平静打破了,他承了一位叫“母亲”的爱,又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安静地看着她死去,他决心挣破那些僵硬的束缚,来到人世感受那雪越下越大的冰寒。
再后来,等他的心只盛满了恨和悔疚,接纳不了旁的情感时,萧柔这种从小沐着爱长大的姑娘,好奇地来到他身边。
一开始他抗拒、逃避,他受不了她炽烈饱含爱慕的眼神。
他下意识害怕这种浑身温暖热烈的人,仿佛手稍一碰触就会把自己融掉。
他自惭形秽,像他这种伪善的人,温文儒雅只是他的保护色,是他能更好地在这个世间前进的盾牌,他知道她喜欢的一直是表面那个“做”出来给人看的自己,他多么怕她一靠近,看清他里子的颜色,会大惊失色慌张逃开。
他懵然地任由这种扭曲的情愫,在体内恣意生长,当滚烫的爱意让他浑身灼出血洞,他错以为只要把这种情感掐断,自己就能解救,他一面在她面前暴露出真面目,一面又无比悔恨。
他以为他的世界从此又变回只剩他熟悉的恨,以为她再也不会靠近。
可她突然又没有缘由地靠近他,虽然过程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动机,但每次他都被她虚情假意的笑,轻易骗得丢盔弃甲。
明明那么明显的意图,他偏要装作视而不见,明明那一吻之下满是剧毒和尖刺,他偏要在毒药上尝那偷来的一点甜吃。
最后,他再也克制不住,满溢的感情很廉价似的,流得遍地都是,狼狈而无处可藏。
而她却开玩笑似的,甚至在他还没回味完,就推开他坠入了湖底。
分明那一吻,他吻得连呼吸都不敢大,那样的虔诚小心,连心尖都在打颤。
她好狠!她好狠的心!
屋外的下人突然又听见里头的暴动,打翻案榻的声音。
世子这回没完没了,像是不彻底把自己折腾尽最后一丝气力不罢休似的,声音越来越大。
青墨和松墨赶紧披着软甲进去。
“世子!”“世子!!”
不远处铜鹤灯架上的铜鹤头不见了,屋门开了,大把大把惨淡的落日余晖倾泻进来。
世子四肢上的绳索断尽,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都是他自己或持碎瓷扎的、或掐紫的、或指甲挠出血洞的、或奋力撞击,手里还持着半个铜鹤头,另半个铜鹤头半扎进腿部蜿蜒的,皮肉绽开的划痕里,滴滴答答流着血。
青墨和松墨看得惊大了眼睛:“世子!!!”
赶紧上前欲阻止世子的进一步自虐,却突然听他失笑了一声,
声音比落日悲凉寂寥:
“松墨...你说她为何还要走呢?还要用这么激烈决绝的方式...没错我是察觉她看了值更表,重新修改了,但我留她在府里,从没干涉过她的行为啊...”
“那天我发现她找人来府上凿石了,可我并没有留下来作出干预,我让她选了,她没有选择相信我...”
“而且,你们和她都不知道,我已经去说服了陛下,由我亲自领兵去打回那几座城,再杀羌人一个措手不及,我怎么会让她去羌国呢?现在瞒着不说,不过是不想暴露风声罢了...”
青墨和松墨听到此话不由一愣,松墨走近,想从他手中接过那半个扎进大腿的铜鹤头。
“世子,你别乱动,大夫快来了,你小心点别弄伤腿根。”
青墨看不过眼,愤懑站起道:“世子,你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松墨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激怒世子,但这些话闷在胸口,青墨不吐不快。
“世子,你不明白萧姑娘为何要走,也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决裂,你觉得你有保护好她,觉得自己有在爱护她,是吗?那现在,就让小的清清楚楚告诉你!”
松墨在一旁使劲拉他,可没拉动,干脆抓起地上破布去堵他嘴,“世子,小的先跟青墨下去...”
“站住!你让他说!”崔燕恒突然红着眼暴起,“青墨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青墨失声笑了笑,甩开松墨的手,“世子,小的知道跟你说这样的话很冒犯,但不忍心看着世子这样下去。”
“世子是惊世绝伦的能人,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看似无所不能,但却没有去爱人的能力,你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你说你给过萧姑娘选择相信你的机会了,那敢问世子是怎么给的?”
“一声不吭把她从教坊司那个火坑,拉到你这个火坑,对她尽情言语上的羞辱?”
“还是派府里的马奴装聋作哑去接近她,随时向你禀报她的一言一行,完全没有尊重她,见这个马奴和她越走越近,你又心生嫉妒,不惜撕开自己的谎话,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她?”
青墨越说越有气势,逐渐逼近,
“世子,你可以给自己、给萧姑娘一个说法吗?在她眼中,你就是一个报复她、将她舅舅、家人无情拉倒的仇人啊!外面那些人唾骂她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若真的喜欢她,在她一片赤诚,把心毫无保留捧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浇灭她呢?”
世子的面色越来越不好,像失血过多、垂危的病人。
“青墨!你别说了!快别说了!”松墨在那边喝止,却喝止不了。
“你为什么,明明猜到了她的意图,却不理解她的绝望和无奈,你既然已经想好了怎么保护她、不让她被圣上拿去换城的法子,为何不直接跟她说,向她表明你的心迹,偏偏要藏着掖着,非要等到最后她等得心灰意冷,只能用自己的法子结束这一场你对她的□□,才来痛彻心扉,才来追悔莫及呢?!”
“世子!你早干什么去了?!!”
青墨宣泄完,一身的畅快。
可见世子已经像一条离岸搁浅太久的鱼,面如死灰。
“凌...□□?”他瞪大了眼眸,嗓音沙哑得几乎失语,眼角终于淌下蜿蜒血泪,自嘲地失笑:
“原来...原来如此...我竟...我竟愚钝得时至今日才知,我的所为...对她而言是无法忍耐的□□...”
“哈哈...哈哈...”
第57章
那天夜宴, 所有人都目睹了萧氏女坠湖的情景。
崔府大门关闭了三天三夜,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 这么一闹, 皇帝也不得不找人前来召世子进宫问话。
因为崔府关困了将近大半京城的臣子贵人,这几天的朝会根本无法进行下去, 大殿空荡荡,只有崔燕恒跪在丹陛前与陛下对质。
“崔尚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关困朝中诸多官员和世家族人!”
崔燕恒捯饬一番, 已经没了头天的颓态, 身上因为自虐而产生的伤也已经遮蔽于衣冠下,像他多年来一直掩盖的冷血和无情。
“启禀陛下,”他面上还是和煦的笑, “中秋宴当夜,我府上宴请的宾客肆无忌惮在萧氏面前提到陛下欲将她献给羌国的话, 最后致使她坠湖自尽, 如今生死未卜。”
“此流言传出速度太快, 臣认为很值得怀疑, 到底背后是谁,怀着怎样的目的去推动此事, 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虽然臣和陛下早已约定好暗暗夺回羌国城池,但外边的人可不知道, 那到底是谁想逼死萧氏, 害大晋和羌国陷入死局呢?”
皇帝一听, 背后泌出冷汗, “卿家...此言有理。”
“那依卿家所言,此事该如何查起?”
“臣以为, 要先从,夜宴当天没管住自己嘴巴胡言的人,开始查起。”他脸上带笑,垂眼,掩盖住眼中的戾意。
回宫的时候,他独自走在宫道上,中秋之后,正午的太阳还有些猛烈,他虚晃了身子,禁不住跪跌在道上。
一些宫人看见了,好心过去想搀扶。
“崔大人?崔大人?你怎么样了?”
崔燕恒睁眼,用带着肃杀的眼神瞟了太监一眼,吓得小太监连连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