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女死者的母亲一认完尸,就悲愤欲绝地冲出停尸间,拖着悲痛的哭腔,扑上去捶打男死者的父母:“我女儿才刚毕业两年不到,她一定是被你们儿子给害死的啊,畜牲啊……”
她哭声震天,撕心裂肺。
男死者的父亲却只是斜睨了她一眼,自有跟从在旁边的保镖,帮忙挡下了她涕泪交加的一击。
如果说,仅仅看那两份失踪人口信息时,男女死者的贫富差异还不算显著。此时此刻,当他们的父母同时出现在警局时,双方家庭的天差地别,就极其清晰明了地显现了出来。
这一差别,绝不止体现在保镖的数量上。
也体现在外貌上。
男死者的父亲,是云程市的一个龙头企业的总裁——段天宏。他西装革履,鬓边微白,身材却未见走样显老。总裁夫人也保..养得当,皮肤光洁白皙,穿在私人定制的高贵裙装里,泛着温润的光。
反观女死者的母亲——
干瘪黧黑,才不到五十岁,已衰老得如同年近古稀。
按理说,两名死者的年龄都在二十多岁,差距不是很大,他们母亲的老态却天差地别。
女死者的母亲,像一棵即将耗尽生命力的麦穗。苦难与操劳,过早地压弯了这个母亲的腰,更在她脸上刻下不可磨灭的皱纹。即便如此,麦穗仍失去了她耗费毕生辛苦,养育出来的种子。
这种子,就是她女儿。
女死者的母亲推搡着阻拦她的人,浸透恨意的目光,绝望而凶狠。
“你说,我儿子杀了你女儿,法庭宣判了吗?造谣诽谤,可是要判刑的。”段天宏不紧不慢地瞥了女死者母亲一眼,在可能被她溅上眼泪的地方,嫌弃地轻掸了两把,又用面巾纸仔细擦拭那只手。
然后,随手丢进垃圾箱。
仿佛她是什么污/秽不堪的病原体,只要沾上点边,就会滋生细菌,感染病毒。
“别吵了,先别吵了,警方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樊甜恬奔波在这两家人中间,又是劝架,又是安抚,深感内心疲惫:“现在案件的真相,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还需要你们两家人的配合。”
女死者的母亲痛失爱女,哪里听得进去。
段天宏认为她一个小警员,人微言轻,更是轻蔑地瞟了她一眼,暗暗施压:“我劝你们查案还是要查清楚,千万别冤枉了我儿子……”
齐昭海本来没打算出面,一听这话,他就不干了。
他这人贼护犊子。
就在段天宏拿权势地位压/人的时候,齐昭海从办公室里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嘴角带笑:“段总,别来无恙。”
段天宏面色不悦地转头。
看到齐昭海的刹那,他眼底的不悦,登时变为了愕然。
段天宏好一段时间没有开口,动作像是凝固住一般。他的目光,从齐昭海眉骨上的疤痕,扫到他藏蓄锐气的双眼,依稀从齐队长的脸上,看出来些熟悉的影子。足足愣了好几秒钟,段天宏才敢开口认人:“你该不会是那个……”
齐昭海扬了扬眉,算是默认。
但他随即食指压/在唇上,对段天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段天宏心领神会,于是很快闭口不谈。只是,从这之后,段天宏对市局内警员的态度,明显尊重了许多,对警方的配合程度也更高了。
可,齐队长那点小动作,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却骗不过宋冥的法眼。齐昭海还能勉强藏几分微表情,没接受过相关训练的段天宏,被擅长捕捉微表情的宋冥一看,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点秘密,便暴露得一干二净。
“你们认识?”宋冥用着疑问的句式,说着肯定的结论。
齐昭海撇撇嘴。
他刚想否认,被宋冥一盯,就意志不坚定地败下阵来。
“学姐真是火眼金睛,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齐昭海瘪着嘴,觑了一眼警局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红色大字,头一次觉得,这行字如此为他量身定制:“我认输,我坦白,我从实招来。我小时候跟他见过一面,但不熟。”
宋冥略微偏过头,似乎在鉴定这句话的真伪性。
“不熟?真的?”同样的词汇,在宋冥舌尖绕着低低旋过一圈,恍惚带上了别样的意思。
暧/昧而危险。
好似色粉而细长,末梢分叉的蛇信。说不准,下一刻要缠上谁的心肝去。
“不熟,真的不熟。”齐昭海眼巴巴地看着宋冥,仿佛宋冥是他的主考官,主宰着他关乎生死的大考成绩:“云程市就这么点儿大,上层的那几个家族,或多或少都能混个眼熟。更别提,这个人以前还是我爸的下属,是后来才自己辞职出去发展的。”
宋冥:“……”
你们齐家的企业,到底是开得多大啊?
区区一个曾经的下属,出来创业,都能创建出本市的龙头企业。
是待在家里,做一个轻轻松松继承千万家产的少爷,抑或是走出门去,成为一个出生入死、命悬一线的警/察,恐怕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不知道齐昭海有没有后悔过,他曾经作出的决定。
想及此处,宋冥抬眸看向齐昭海。
目光撞进的一双眼瞳,亮晶晶的,像是蹲坐在主人面前,疯狂摇尾巴的犬科动物。
好吧。宋冥想。
看他的样子,大概是没后悔的。
“我还不太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齐昭海用他那双收拢起芒刺的眼睛,向宋冥请求:“学姐,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可别一不小心给我泄露出去喽。”
宋冥发现,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她其实很难拒绝对方提出的要求。
大概对这种亮亮的眼睛,天生不具备抵抗力。
“好吧。”她勉强妥协:“现在,两具尸体的身份都已经确定了,男死者段鑫,女死者是窦若冰。齐队长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吗?”
“这还用问?学姐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早就猜到了吧?”
齐昭海将身体向后倒去,双手枕在后脑,舒舒服服地翘着二郎腿,靠在办公室的椅背上:“女死者窦若冰的死因已经明确,使她遇害的凶手也已经找到。下一步,我们还能从哪里入手呢?”
当然是从男死者段鑫身上。
他是窦若冰死亡的始作俑者,所以顺着他这条藤往下摸索,应当能够寻到窦若冰死亡的第一现场,也查明段鑫的死亡。
“段家,豪门大家族,社会关系复杂啊……”齐昭海碎碎念着,控制扶手椅原地旋转了一圈。他本人则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抬起手腕,对着表盘上指针的指向看了又看。
他的姿态松弛,动作缓慢慵懒。
像趴在午后的大草原上,闭眼晒太阳的一头雄狮。
然而,宋冥留意到,齐昭海的腰腹部的肌肉始终是绷紧的。从松垮的衣物轮廓中,扯出一条笔直有力的腰线。
齐队长从不曾真的懈怠过。
先招惹来舆论,又查到了豪门。案件侦查到这个地步,压力只增不减。
现在是查案期限的第二天,下午六点五十一分。时光的消逝不等人,他们只有三天和近五个小时,却还有段鑫之死的全部真相,以及窦若冰死亡的细节和现场需要查出。
剩下的时间,应该是够的……吧?
第67章 猎巫童话7
在警局食堂敷衍地对付了一下晚餐后, 齐昭海和宋冥再次出发,前往男死者段鑫家中。
那是一座华美的六层别墅。
别墅在市中心闹中取静,不仅自带装饰有鲜花与喷泉的庭院,别墅中的车库、K歌房、游戏间等, 也一应俱全。宽敞的地下车库里, 还停着七八辆豪车,一辆比一辆价格高昂。
好一个物欲横流的景象。
自打车辆一开进庭院门, 车上樊甜恬和石延的惊叹声, 基本就没中断过。
小小的车厢里,听取“哇”声一片。
要不是手里还握着方向盘, 齐昭海恨不得回过身,在他们俩脑门上各敲一下:“啧, 收起你们这不值钱的样子,别让人看了咱们云程市局的笑话。”
面对这些奢侈无比的住宅与财物,齐昭海心中全无波澜。
这样的场景, 他再熟悉不过了。
石延凭着最后一丝理智, 从满院子极尽浓郁的金钱气味里, 艰难挣脱出来:“这里面的好车这么多,男死者段鑫是不是很喜欢车啊?”
“多?这哪里算多?”齐昭海轻嗤:“他要是真喜欢玩车, 以这样的家境,没个十几辆算少的。”
坐在副驾上的宋冥:“……”
哦,她差点忘了。
她很早之前分析出来过,这家伙以前也是个豪门少爷,也过着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
他手腕上那块名表,就是证明。
在齐昭海这个货真价实的少爷面前, 其他人对富家子弟的生活,那确实是要多没见识, 就有多没见识。
由于之前答应过,不能对外透露齐昭海的身份,宋冥说话时只得压低音量:“你既然跟段家的人认识,有听说过他们家这个小儿子吗?”
“段鑫啊,稍稍听过一耳朵。”
齐昭海小幅度地点了下头:“印象里跟他挂钩的,无非是不学无术,花天酒地这两个词儿,反正那些纨绔子弟有的毛病,他一个不落。不过,在我们那些家长眼里,我现在这个样子,何尝不是一种不务正业?”
只有乖乖接手家族企业一条路,才是他们所认同的“正业”。
可惜,齐昭海这人偏长反骨。
反骨还挺硬。
别人威逼利诱他走的路,只要他不想,即便是被用鞭子撵着,他也绝不会走。
“我一出生,他们就给我规划好未来了。家里看似开明,却只有一条路能走——进名校,学金融,最后回来接手企业。如果成绩不好就补习,成绩还补不起来呢,就出国花钱买学位。”齐昭海说:“但,我天生对学经济金融不感兴趣。”
“所以,你就跟家里决裂了?”宋冥问。
“嗯……差不多吧。”齐昭海没有多提:“最起码少了很多约束,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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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车库的车辆,没有留给宋冥多问的时间。
在这栋别墅的客厅里,他们再一次见到了男死者段鑫的母亲。
段夫人是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事事以丈夫段天宏为先。家中虽有请保姆,她却事事都要亲自过问。宋冥对这件事情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段夫人与丈夫一起去警局认尸那天,她的衣着打扮,便是依照着丈夫的服装搭配的。
那件衣服,或许不是衣柜里最适合她的,但只要能配合丈夫,那就是她的首选。
在宋冥这些外人前,段夫人摆出女主人的架子。她穿着舒适但精致考究的家居服,靠在正中的真皮沙发上,没有盛装的珠光宝气,却一样有股气场:“天宏他会晚点来,公司里开会,他走不脱。你们要问什么,我会尽我所能配合调查。”
加湿器呼出的浓浓水雾,一刻不停地滋润着她的肌肤。
段夫人在雾气缭绕中启唇:
“不过我年轻时,为了让天宏不用操心家里,主动从管理岗上退下来,专心带孩子,所以很多事情,我可能没有那么清楚。”
雾气在她身侧迷蒙氤氲,烘托出女人尾音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然而更多的,是骄..傲。
段夫人在为她妻子的角色而骄..傲,为她的丈夫段天宏而骄..傲。
也正是在这一刻,宋冥突然意识到,那种自从她一进到屋内,便隐隐约约觉得的怪异感,究竟从何而来了——
段夫人失去了小儿子,却并不怎么感到悲伤。
不仅是她,段天宏也一样。
这对父母的悲伤太淡、太浅,只有寥寥几笔。
甚至在提起小儿子的死时,他们也不会因为这个信息的刺激,而表现出悲伤的微表情。相比起女死者的母亲的悲痛欲绝,他们俩的悲伤,简直如同演出给公众观看的一张画皮。
齐昭海也深有同感。
他靠近宋冥耳边,悄声补充死者段鑫的家庭背景:“段家不止死者段鑫一个孩子,段鑫的大哥就很争气,从小很受重视,现在在他们公司担任要职。我小时候听说,段鑫是他..妈妈后来意外怀孕生下来的,尽管段家坚称很疼爱这个小儿子,但恐怕不见得。”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段家其实没有那么疼爱段鑫。
他们对这个小儿子并不上心。
段鑫刚出生时,大哥就已经被家人寄予厚望。在大哥的光芒下,他黯淡如尘埃。
段夫人的话,印证了宋冥和齐昭海的想法:“……段鑫在外面都做些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他也不会跟我们说。这孩子样样不如他大哥厉害,我们也不指望他将来做出什么成就,所以也索性随他去了。我们以后不把公司交到他手上,也算对得起股东们了。”
宋冥禁不住去想。段家寻人启事上高额的悬赏金,以及警局里暗中的施压,或许不是为了儿子,只是为了公司的股价。
什么父慈子孝,都是演给人看的。
实际上,段鑫长期被家人忽视,跟家里人的关系也不亲密。连经常待在家里的段夫人,尚且不了解段鑫,更不用说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公司的段天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