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修没有着急去看这叠草图,而是先问:“小姐,说说你已经总结的内容。”
“自我欺骗、退缩心态、悲观萎靡、失信失诺、充满怀疑、犬儒主义①。六个……”她小声地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只总结出六个精神共性。”
羿修本想安慰她放轻松,可动了动唇,还是回到正题上:“小姐,事先你有想过我的出题目的么?或者换句话说,你清楚,我想考察你什么能力么?”
钟慈窝着脖子,不自信地试探说出:“……观察力、信息检索力及筛选力?”
羿修淡淡一笑,摇头:“这是通识能力,我没必要单独设题。”
言下之意,她说的那三种能力并不属于他考察的初衷。
“那、那你想考我什么?”
她继续缩着脑袋,就像拿着自己不及格的试卷被罚站到教室后面的好学生,在老师面前觉得难堪、耻辱,又暗下决心下一次自己要逆袭,要证明给老师看。
“小姐你别这幅表情嘛,弄得好似我又欺负你了,嗯,”羿修失笑,漏出一点鼻音,终于没忍住开始宽慰她,“你可是拿过计算机国际金奖的优秀毕业生。”
钟慈怏怏地说:“但、我在电影动画领域就是个菜鸟,总做不好事。”
“谁都是这样从菜鸟一步步摔跤踩坑,走出来的。”他敲了敲电脑盖,修长的指节像在上面弹钢琴,“包括我自己,起初也不知摔了几千几万次。”
闻言,钟慈一下呆住了,不理解:“您生下来就是TRC继承人,动画王国的‘国王’,还用得着亲自摸索和学习么?”
“终身学习是种义务。”羿修眸光微动,笑了笑,顺口提了一句,“为此我特意进大学学习了很多专业,小姐,你肯定不知道我拿了多少个学位。”
“多少个?”她顺口就问。
“保密。”
“好吧。”她努努嘴。
“所以,我们现在回归主题。”羿修切回正题,“小姐你之所以在短时间内拼尽全力也无法获得足够的有效信息,是因为——你在‘横’能力方面有明显短板。”
“横能力?”钟慈咀嚼这个词。
“嗯哼。我喜欢把人的能力简单粗暴地分成两类,横能力与纵能力。”
“横,要求知识面跨度大,即渊博中的‘博’;”
“纵,很好理解嘛,就是深度,即渊博中的‘渊’。”
听到这儿,钟慈挣表现似地,积极说道:“这我听明白了,也有所了解。”
于是,羿修笑着问:“那现在你有解决思路了吗?”
“……没呐。”钟慈饶头。
“如果你骑车发现前方的路堵了,”羿修继续用启发的语气,“你会掉头重新选条路么?”
“废……肯定会啊。”她及时把“废话”中的“话”字吞回了肚里。
“所以,你有点想法没?”羿修循循善诱。
钟慈试探地问:“你的意思是——让我换个思路?”
“嗯哼。”他点头。
钟慈焦虑地叹口气,说道:“那我该换个什么思路呢?我已经看过学院派专家的著作、银行高管的著作,甚至熬夜读完罗斯柴尔德家族②的传记。”
“小姐,你今早怎么来的凤凰街?”
“骑共享单车。”
“如果出门时一辆共享单车都没有,你会怎么做?”
“时间早,我就走路,我挺喜欢走路的,当锻炼身体;如果时间急,我就打车。”
“这不就对了么,遇到困难换个方式,很简单的办法。”
“……”
对此,钟慈似懂非懂,一脸的纠结。
坦白说,羿修举的这个例子,不用谁教她不是傻子肯定知道要怎么办,可……牵扯到工作上,她就懵圈了,不会举一反三。
“还没想明白?”他笑着问。
“嗯呢。”她老实点头。
羿修忽地站起来,宠溺一笑:“唔,好吧,啊,小姐张嘴巴,我给你喂饭——啊!”
戏谑完某只小菜鸟,羿修心情变得很不错,也不兜圈子了,直接公布答案:“泡沫经济的崩坏,你可以理解成一种战败,从战败这个点再去找③。”
“战败?”咀嚼几秒,钟慈忽然茅塞顿悟,“呀,我明白了,谢谢老板,我这就找资料,晚上我一定交作业。”
“Okay,书架上的书随你看。”
*
午饭时间,羿修亲自下厨。
钟慈做不出到别人家做客,自己没事人一样玩手机看电视,让主人自己忙前忙后。
她把正在观看的战争纪录片摁了暂停键,合起电脑跟着羿修去了厨房。
“红玉草汁你还敢喝么?”羿修打开冰箱扭头看她,不忘调侃一句,“有心理阴影没?”
“心理阴影没有,精神嗜好倒养成不少。”她抿抿唇,踮起脚尖去看冰箱,“如果现在有1000ml红玉草汁摆在我面前,我可以一口气喝光它。”
“嚯,这么夸张,小姐你不会是水牛投胎的吧。”羿修继续开她玩笑。
“嘿嘿,你这么说倒是勾起我一个奇怪的想法,关于您的。想听吗?”她神秘地笑起来。
“说我的,”羿修拿出玉红草,关掉冰箱门,“我肯定要听。”
“刚才我误以为您是妖怪时,下意识就怀疑你是一只鸟妖。”
闻言,羿修正捣鼓榨汁机的手忽地一顿,半秒后,面不改色地继续与她说着俏皮话:“莫非是因为我长得太英俊?”
他俩各立在流理台两头,他左她右,在这样一个很代表居家温馨的地方,此时此刻,钟慈在心中把羿修当作伊望那样的亲密朋友对待。
她认真地视线上下扫视羿修,几秒后,缓缓开口道:
“修先生你很爱打扮自己,这点你自个儿是清楚的吧?!——我知识浅薄,只能联想到鸟类就爱打扮自己。”
说完,她飞快补上一句赞美:“当然打扮后的你,更加得绅士俊逸,尤其当你穿修身的西装,精致的领带还打得挺紧绷时,配上宝石或者珍珠的饰品,尤其的迷人。”
“嗯哼,小姐的溢美之词,谢谢,我收下了。”很明显某人吃这套马屁,嘴角偷偷翘了起来。
钟慈一早瞧出羿修爱打扮这事儿,是刚上
岗做他助理的那一周。
工作日,羿修必定穿正装上班。
通常,男人的西装款式与颜色一眼瞧上去都大同小异,能玩出花样的地方相对集中在领带、领结、领针、口袋方巾、袖钉、手表和皮鞋这七处。
这些都是不怎么会喧宾夺主,更多是起锦上添花作用的点缀饰品。
但羿修不同,他喜欢夺目吸睛的配饰。
他会佩戴精致亮眼的珍珠大别针、造型独特的宝石胸针、缎带拼饰的花色围巾,以及,用银丝刺绣而成的另类袖箍。
只要他出现在人面前,这些配饰就会像吸铁磁般主动吸走身边人的视线和注意力。
甚至有一次,钟慈的目光被他别在斜开襟西装胸前口袋处的一把镶钻流苏挂锁黏住了,只要一见到他人,她的视线就忍不住往他那里黏。
以至最后被他取笑了:“小姐不许偷看我,要收费的。”
而在凤凰街29号,他的家里,这样的细节就更是枚举不完,他总之,他把自己和家都装扮得很用心很摩登,当然也很出彩。
“我觉得,Aly小姐,你一定很在意我,所以才愿意在我身上投入这样强的观察力。”羿修反手撑在流理台边缘,“我说的对么?”
“是因为你身上的反差细节太惹人注目啦。”钟慈含蓄地否认他的说辞。
“嗯哼,说说看?”
“单说最明显的一点,你给人的初印象好似《傲慢与偏见》中的达西先生,虽是绅士但气质很冷,唔,清冷与傲慢兼有吧,可偏偏在衣着打扮上前卫、新潮。这是反差其一;”
“其二你颇为前卫、新潮的打扮风格,令人下意识自动将你归入摩登、时髦这一列里,然而很多时候你说话用词,却很文绉绉。比如,你多次提‘拭泪’这个词,而不是‘擦泪’。”
这样越说越显得她很在乎羿修,像中学生搞暗恋那样,一举一动都盯着对方在观察。
想到这儿,钟慈不由轻咳一声,打住话头,提前给出总结:“所以我觉得,您的反差,是一种连环型反差。”
“比如当人们看见你A面的时候,下意识会觉得你在另一方面也是A特质,结果你表现出来的,偏偏是B特质;顺着B往下看,本来顺理成章应该也是B面的,然而却冒出了C面……”
话音一落,羿修双手交叠,搓着外侧的手臂,佯装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小姐你的观察力真可怕,我差不多要被你看光了。”
“少来这套。跟你比观察力,我就是鲁班门前耍大刀。”忽地钟慈一愣,反问,“你知道鲁班是谁吗?”
言下之意,这个比喻你懂吗?
羿修轻轻哼了一声,抬起下巴道:“少瞧不起人。”
钟慈咂舌:“得,看来您是一位假老外,不,褒义地说,您是一位中国通的老外。”
“钟慈小姐,说不定有些中国历史知识你还没我这老外掌握得好哩。不信,让我考考你?”
“来就来。”钟慈做出撩袖子的动作,“尽管放马过来。”
羿修温柔地看她一眼,噙着笑,道:“你知道在古代,人们叫上厕所是什么吗?”
“如厕。”
“很好,除此之外呢。”
“解手。”
“这个说法起源自明朝。算你对。还有吗。”
“出恭。方便。水火。净手。”她一口气把知道的全兜出来。
“嚯,小姐你真博学。不过——还有一个词,也是两个字的,我打赌你不知。”
“嗯哼~”钟慈学他发出这个鼻音,“说说,我洗耳恭听。”
“登东。”他神秘一笑,“没听过吧。”
“啊?”钟慈一愣,旋即直率地表示,“这我还真没听过。登东,什么个出处?”
“小姐请听好咯——在古代人们都喜欢把厕所建在东面,所以上厕所就叫‘登东’也。”
“原来如此。”
“那我再问一个,你知道厕所有个极雅的称谓吗?听清楚哦,是极雅。”
“我不知。”钟慈摇头。
“叫雪隐噢。”
“……”过了十几秒,钟慈的目光从手机上挪走,网络上给出的正确答案,正是雪隐。
她皱皱鼻尖,竖起大拇指:“太厉害了,跟你PK,我简直自找败吃。”
“承认承认。”羿修拿出文绉绉的腔调回应。
“修先生,你拿的学位证书里是不是有一个‘中国文化和语言文学’的?”她忽然联想起之前书房的对话。
“保密。”他的答案依旧。
“好吧。”钟慈耸耸肩。
这时,红玉草汁榨好,他边给钟慈的专用杯子里倒满1000ml,边自夸道:
“小姐,有没有觉得我很像你的许愿神灯,你说要喝多少就马上能喝到多少。”
钟慈双手接过大杯子,心满意足点头:“您真是天底下最帅的许愿神灯兼,最nice的大善人。”
忽地,羿修嘴角下垂,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个大善人厨艺堪忧,只会做全麦蘸酱吃的三明治,你愿意吃一口吗?”
“当然愿意。”她真诚地点着头,旋即关心道,“可是修先生,我见你总吃三明治,不,只吃三明治,这是你的喜好,还是因为要保持身材?”
“喜好。”他把剩下的杯红玉草汁全倒进自己杯里,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道。
“我们家族遗传的习性是——靠喝各类汁液汲取营养,比如红玉草汁,又比如琬琰膏、石髓汁,如果非得吃点其他的,我们只会吃小麦。”
“只吃小麦?好特别,另外,琬琰膏是什么?”钟慈很好奇,茫然的双眸看着羿修,“琬琰我倒知道,泛指美玉,可琬琰膏我从未听过。石髓汁,是哪三字?”
“骨髓的‘髓’,”羿修伸出手指在流理台比划,“粗略地讲,琬琰膏和石髓汁都是石头研磨出的液体,至于如何研磨,选料要求,这就是绝对的,商业机密了。”
钟慈点头,不在继续往下打听,忍了忍,她终于还是好奇地问出:
“你的家族很富裕,完全可以在现有的食材中挑选品质最好的进食,这样既方便选择还多,可为什么偏要千辛万苦、另辟蹊径呢?”
紧接着,她又补充一句:“如果涉及隐私,你可以沉默;如果我有冒犯,请你原谅。”
羿修看着她,很温和地说:
“的确有点隐情,不过我仍可以挑出一些与你分享。我们只吃小麦是因为要保持体态轻盈,当然这里的‘轻盈’不是‘苗条’的同义词;其次,你听过董仲舒这人没?”
他这脑回路着实让钟慈跟不上,她先是一懵,几秒后才开口反问:“西汉的董仲舒?”
“正是。”
“那我知道,中学历史书上有他。”钟慈被羿修的话弄得稀里糊涂,“他怎么了?”
“他在《春秋繁露义证》说‘五行莫贵于土’,后来三国时期有一个叫杨泉也说过类似的话——‘土精为石’,所以我们另辟蹊径喝石头的汁/水,不是多此一举的行为,而是为了更加长寿。”
“……”
怔愣好半天,钟慈都接不上话。
这里面包含的信息量真是太大了,她满脑子的弹幕“有钱人的世界懂不起”“有钱人的事情少打听”。
以及,她现在特有一股冲动,想扒开羿修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的什么,这种细枝末节的冷门知识他都了解,他怎么比她这个中国人还China呐。
见钟慈的那杯红玉草汁喝了近三分之一,羿修这才忽地记起正事:“我给你做四片面包可以吗?抱歉,你平日都自己带工作餐,所以我不太清楚你的食量大小。”
“可以的。你看我肚子都鼓起了,”她低头拍拍装满红玉草汁的肚子,“先吃两片,如果我没吃饱,我会自己做。”
“自己做?”羿修微愣。
闻言,钟慈猛地抬起头,似乎被吓到了,结巴道:“莫非……你做三明治是先从……擀面开始?”
“那倒不是。每早都有人给我送新鲜的面包,”他轻笑,“我刚才说的意思是——有我在,你不用动手。”
“您是个真正的绅士。”得了便宜的钟慈自然要夸某人一句,“肯定有很多女孩拜倒在你西裤下。”
“那你呢?”羿修很认真、很期待地看着她,“你有吗?”
钟慈吐吐舌头,插科打诨道:“如果非要选择,我宁愿拜倒在小姐姐的石榴裙下。”
没有听到明确的答案,羿修继续追问:“这话要怎么理解?”
钟慈幽幽地说:“您这样魅力十足的男人,若我想要得到你的青睐,号码牌起码得排到一万号之后了。竞争太大是事儿,我都习惯主动弃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