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样了?”钟慈忙问。
“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严重吗?”钟慈哭了。
“请……夫人做好……”海悔低沉地说,“心理准备。”
“什、什么意思?”
叹口气,海悔不敢隐瞒,说出噩耗:“先生或将永远沉眠。”
啪嗒,手机摔在雪地上,中断了通话,钟慈无助地站在原地,双膝慢慢跪下,这不是她想求的结果,她不是要让羿修用自己的命来换伊望的命,不是的。
如果她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当初她一定不会求羿修。
可惜,没有如果。
事已至此,钟慈捡起手机,打车立刻奔去梧弦医院,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羿修的苏醒。
出租车上,钟慈一直催促司机再开快点。
网约车司机或许是怕被乘客投诉,对这个絮絮叨叨的要求忍耐很久,最终在慈慈又一次的催促下,小宇宙彻底爆发了。
“小姐,你是头一回坐车吧。”
“不是的。”钟慈在后座偷偷抹着泪。
司机咂嘴,埋怨道:“那你怎么还时不时让我开快点,难道你不清楚,这油门每往下踩一次,我就离开超速罚单更近了吗。”
“对不起。”钟慈低头又去擦眼泪,“我先生在医院……快不行了?”
“哎哟,姑娘你怎么不早说。”话音一落,司机猛地一踩油门,“我一定送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想要他能活下来。”钟慈低声啜泣,“只要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司机通过后视镜瞥了眼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乘客,宽慰道:“现代医学很发达的,你先生一定可以……可以出现奇迹。”
对,医学奇迹。再多一点的安慰,他这个粗人就说不出来了,只能默默开着车。
眼见最亲的人离世,他懂那个滋味的。
钟慈下了车,立刻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乘电梯,跑去1509号房。
跑至门口,她感受到一堵无形的墙,看来海悔已经在此设了结界。
她轻轻拧开门把手,泪眼婆娑走进去,看见安睡中,上半身扎满银针的羿修,顿时扑在床沿上,边抚摸着羿修的脸颊,边轻轻呼唤:“修,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慈慈,我来了。”
可惜,无人应答。
*
趴着病床前,钟慈哭肿了一双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钟慈呆望着病床上的羿修,再次伤心欲绝地流泪。
直到,办公软件弹出一条日程提醒,钟慈才恍惚记起今日她还有面试要出席,思及此,她给HR道了歉,协调了另一个同事替她面试,接着在请假系统里,提交了一个月的长假申请。
鹓族最高首领、羽主大人的身体状况关乎整个族群,是族内最高机密,因此,除了海悔,以及那晚他派去寻找羿修的两位亲信,再无其他鹓族人知晓,包括近在眼前的Bill。
所以,当看见钟慈在内部软件上提交的长假期申请,Bill还专门给钟慈打来电话,揶揄道:“小姐这就是看完剧本,给我的最终答复吗?小姐,你不会这么另类吧。”
“对不起,老板。”钟慈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哀伤地凝视着面前沉眠中的羿修,“我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正常去DP工作了。”
话音一落,Bill立刻收敛起玩笑状态,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是不是……先生……”
“是。”
钟慈截住Bill的话,她有权利对外透露羿修的现状,但她说不出这个至今她仍然无法接受的后果,只有无尽的悔恨和自责:“都是因为我,我要永远陪着他身边。”
Bill是个靠谱的人,立刻深明大义:“我立刻批准夫人的假期。同时,我会严守大人的秘密。”
接着,他继续沉声表态:“夫人如果有任何需要,请及时联系我,小人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挂断电话,钟慈起身去洗手间打了一盆温水端到病床旁的柜子上,沾湿毛巾,仔细为羿修擦着脸、手指、脚趾,接着又重新换了盆热水,换了张毛巾,重新沾湿,解开羿修病房扣子,为他擦身。
此时,钟慈才看清羿修的胸膛非常惨白,而且右肺深深凹陷下去,像动漫中被重拳砸凹的坑,四周皮肤肌理呈皲裂状态,看上去像打碎的毛玻璃,毫无生气,将破未破。
钟慈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滴在羿修胸膛上面。
如果这是一面湖,上面早就涟漪不断。
十分钟后,海悔孤身走进设了结界的病房,先喂了羿修一颗指甲大小的黑色仙丸,然后五指并拢用一股神力,让这颗仙丸从羿修口腔滑进体内,接着他才开始为羿修施针。
钟慈不敢打扰,痛苦地看着那些银针扎近羿修身体后,发出金色的光芒,上面有无数细小的光波流转着。
“海老先生,我要怎么做修才能苏醒?”钟慈不信羿修已经彻底沉眠,再也不能苏醒。
海悔仍然是标准的西装三件套打扮,给人一种信服的感觉,他慢慢走向窗边,沉吟片刻,他转看向可怜又憔悴的钟慈。
“夫人,您想听个故事吗?”
钟慈默默点头。
“远古时期,天塌地陷,灾难来临,生灵涂炭,有位神女不忍生灵受灾,将自己万年修为灌注在一块可以堵住这个窟窿的石头里……”
海悔古井般深邃的眸子望向瞪着不可思议双眼的钟慈,沉声给出结论:“没错,刚才这个故事就是流传于人类社会的‘女娲补天’……而在我们鹓族,也有个类似的故事。”
钟慈知道真正的故事开始了,紧张地攥起拳头。
“鹓族有个修为仅八小劫还不足百年的小神女,她被一个百年修为的男妖蛊惑迷了心智,竟然盗取了族中的神石,导致天塌地陷,江洪淹覆,神后不忍生灵涂炭……”
钟慈接过话,嗓音颤抖地说:“神后莫非也把自己的修为……注入灵石拿去补天?”
“不,不是修为。”海悔深邃的双眸微变,“而是神躯。”
“什么?”钟慈错愕,“这不就意味着……”想到羿修之前跟她提过的一个词,她郑重在舌尖上咬出来,“陨落,神后陨落了,是吗?”她急迫地想从海悔口中,验证自己的猜想。
“是。”海悔点头,“大人亲眼看着神后一点点陨落、消失。”
钟慈反复咀嚼着海悔这句话,最后愕然给出一个答案:“我就是这位神后!”
“是。”海悔凝视着钟慈,声音中有看不见的一抹忧伤与愧疚,“那个犯错的神女,正是老夫的大女儿,都怪老夫管教无方,才给整个鹓族惹下如此泼天大祸。”
钟慈彻底惊了,目光失神,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海悔重新开口,继续方才的故事:“神后陨落后体内散出九片灵片,这些灵片飘向她的寝宫,悉数落在那颗梧桐树上。”
梧桐树,不会是家里那颗吧?
钟慈暗自想着,耐心等待接下来的故事,她知道,这个故事到梧桐树这里,还远没有结束。
果然,海悔不拖泥带水地讲下去:“一中劫后,也就是距神后陨落三百多年,第一片灵片从梧桐树上消失,与此同时,梧桐树长出一片新叶,新叶上出现一张叶脉状的地图,大人按图索骥,终于找到那里,找到了终于投胎转世的神后。”
故事讲到这里,钟慈的反应与当初海每一模一样,她惊诧地指出关键:“也就是说……我只能转世9次,总共只能活9次?”说完,她已经冷汗湿背。
“是。”海悔重新望向窗外,甩出另一个重磅“炸弹”,“今世是夫人最后一世了。”
这回不及钟慈追问,或许海悔猜到钟慈会问什么,他艰难地说:“当大人意识到这九片灵片的作用后,开始筹划……筹划如何做,才能让夫人重归神位,不会彻底消失……直到第三片灵片长成新梧桐叶,大人才找到办法——换命法。”
“换命法?”钟慈从字面上理解,“修想用他的神命,换给我一个神位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海悔忽地转头看向病床上的惨白无生气的羿修,“大人变回鹓鸟神形,拔下四根尾羽。两根向下,幻化成水,浇灌给梧桐树,稳固夫人的灵片;另外两根向上,幻化成石,替换原有补天石的一角,借此慢慢稀出夫人的神躯碎片。——可惜,新补天石灵力不稳,常有地动与山摇,大人因此不得不下令,让族人离开栖息万年的居所,出去,与人类混居。”
“这尾羽是……”钟慈想问却又想不出准确的词,她想知道尾羽于鹓族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如此晦涩的交流,海悔却听明白了,他的视线看向扎在羿修胸前的银针:“是大人的元丹,也是人形状态下,大人的肺。”
“肺?”钟慈猛地握紧羿修的手,很多事情这一刹全都解释通了。
“每失一根尾羽,元丹便损裂一道缝。”海悔苦笑一下,继续说,“随着丹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宽,大人沉眠次数越来越多,苏醒时间越来越长。当元丹彻底碎裂,大人将永远沉眠,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陨落。”
“不。”钟慈无法接受这个答案,无比后悔,眼泪噼里啪啦掉得收不住,“修,我不该在这种情况下还让你帮我救人。”
说到救人,海悔深深叹口气:“事已至此,夫人不要再自责,这不是大人义无反顾做这件事的初衷。”
钟慈擦了擦眼泪,抬眸,郑重地说:“海老先生,如果我不要回归神位,我愿意拿自己这条命换回给修,他能苏醒吗?或者您还有其他救修的办法,只要他能苏醒,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海悔沉默许久,幽幽开口,像说过自己听,又像说给钟慈听:“很难,始祖已经隐遁上万年。”
“始祖。”钟慈迅速抓到关键,急切地追问,“他是谁,是不是只有他能救修。”
见海悔一直没回话,钟慈焦急地站起身,绕过病房,来到窗户边:“海老先生您快告诉我,是不是只有那位始祖能救修?”
“始祖是我们鹓族的创世神,”海悔望向远处的天空,“是的,只有祂能救大人。”
“祂现在在哪?我要怎么才能找到祂?”钟慈嗓音微微发颤,她也分不清楚,这是因为激动,还是另一重担忧。
“没人知道始祖的下落,”海悔摇着头,视线始终盯着遥远的天空,“上万年了,我们至今没有始祖的音讯,祂连老大人、大人的祈祷,一次都没回应过,或许……祂早就寂然陨落了。”
闻言,钟慈好不容易攒起的希望之火,又被冰凉的现实之水浇灭,可是她不甘心,也不愿意没有试过就放弃。
“海老先生请您告诉我,向始祖祈祷的仪式是什么,我要向祂祈祷,请祂救羿修。”
海悔收回视线,叹了一声:“仪式的事,要找烝长老。”
“好的,谢谢您海老先生。”
钟慈听见自己所求的答案后,重新绕回床头,从抽屉里取出羿修的手机,点开『异类』APP,在联系人列表中找到烝脉、随便哪个人,只要当前在线的,钟慈立刻给Ta私发了一条消息。
“请问您是否知道烝长老目前在哪里?”
很快对方回复消息。
“大人,是您吗?”
看来对方的警惕性还蛮高,从这段话里推测出发信息的人不像是羽主大人本人,但确实又是用大人的账号给自己发的私信。
钟慈立刻打字回复:“我是钟慈,是羿修的妻子,有点事想找烝长老。”
“啊?!是夫人呐,失敬失敬。”
“我是Cyril,我们在旧金山市政厅见过,夫人还记得吗,我是那个小牧师。”
这么巧,竟然随便找了个鹓族人都能碰见熟人,钟慈也就不废话了,开门见山道:“Cyril我有事想见烝长老,他现在在哪里?”
“太/祖爷爷还在挪威的斯塔万格,继续他的修行。”
在挪威!
钟慈略略思索几秒,继续镇静地打字询问:“Cyril如果我想找烝长老请教并学习一门祈祷仪式,你有好的建议吗?”
怕对方理解不到自己的意思,钟慈又补了一段:“比如线上视频学习,这种办法行得通吗?”
“不行。”Cyril迅速给出答复,“夫人有所不知,鹓族大部分仪式需要布置特别的祭台,这就涉及到专门的精油、纯露、蜡烛和法器,而这些都需要现场教习。”
看来得亲自去一趟挪威了,钟慈心下决定,迅速打出新的文字:
“我这周刚好有假期,可以去斯塔万格。届时我可以请哪位族民帮引荐呢?”
“夫人若不嫌弃,我可以做夫人与太/祖爷爷之间的沟通桥梁。”Cyril毛遂自荐。
“有你帮忙,当然好。”钟慈松口气,待发送完文字,才记起,“Cyril你不是还在旧金山吗?”
“我没在旧金山了,正在瑞士这边滑雪。”Cyril十分谦卑的用词,“只要夫人不嫌我在族中仙阶低,我马上购买去斯塔万格的机票,我提前在那边等您到来。”
“当然不介意,相反,我很感激你。”钟慈回复,“你这么热情,乐于助人,是一个拥有美好品德的善良后辈。”
敲定好日程,钟慈退出『异类』APP,将自己计划明日就飞斯塔万格找烝长老的事同步给海悔。
“海老先生,修就交给您了,请您一定帮我好好照顾他。”说着,钟慈眼角又泛起泪花,泪眼朦胧地凝视着沉眠中的羿修,“我一定要让修,好好的回来。”
“是,夫人。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保住大人最后一线生机。”海悔发完重誓,又柔下声,用一把喑哑的嗓子说,“老夫会派小女海每,前往斯塔万格伺候夫人。”
似乎怕钟慈拒绝,海悔加了一句:“请让我们海家,为夫人,为大人,赎罪。”
闻言,钟慈将含在舌苔上的拒绝之词默默吞回去,轻轻点个头:“谢谢。”
海悔悉数抽出扎在羿修身上的银针,放入针灸盒,悄无声息退出病房。
钟慈踢掉鞋,乖乖趴在羿修怀里,一手抚摸着他熟睡的脸庞,一手摸着他的右肺,呢喃说起话。
这话说了很多她对羿修的思念、爱意、悔恨、担忧和愧疚。
“修,我想你了,很想很想你。”
“修,你快醒醒,我很需要你。”
如此抱着羿修足足一个小时,钟慈才起身,拿起手机,开始给自己定机票。
因为没有直飞塔万格的航班,所以钟慈需要先飞到阿姆斯特丹,然后转机。
订完机票,钟慈把航班信息发给Cyril,这时也接到海每打来的视频,她已经从父亲那里知道自己的使命,所以当视频接通后,她开口对钟慈说的第一句话是:“夫人我会陪着您,千难万险都会陪着您。”
钟慈哽咽着“嗯”了声,把自己的航班信息告诉海每,两人约定在斯塔万格机场碰面,海每从温哥华飞,要比钟慈提前4个小时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