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修戴着呼吸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钟慈拧开房门就立刻扑到床边握住他的手,不断亲吻。
“修,我回来了,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很可惜钟慈听不到想要的回复,不过,很快她就收拾好情绪,将手提箱放在茶几上打开,取出里面的材料,开始调配向始祖祈祷仪式所用的纯露和精油。
原本钟慈以为鹓族的祭祀仪式会像中国古代流行的哪些模式,比如像明朝嘉靖皇帝那样,时不时就给各路神仙写青词①,要么就是求福禳灾时请道长打醮②。
然而,烝长老告诉她,鹓族不属于纯正的中原体系的神灵,随着羽主大人近几个中劫将王庭地址设在欧美国家,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相应的鹓族祈祷仪式也跟着演进,目前的仪式更偏西方。
钟慈是个理解力、动手力强的好学生,已经熟练掌握调配纯露与精油,以及将灵体与□□剥离的法术。
只可惜,她至今仍没有找到那个正确的“抽屉”,拿出抽屉里存放的关于古鹓语的记忆。
所以回到海圳后,钟慈花了很多时间进行冥想,只是半个月过去,始终无果,因此她开始变得越来越焦躁。
这天,冥想又是一无所获,钟慈烦闷地推开房门,想去医院的小花园散散心,没想到竟然在电梯里碰见了熟人。
是一身病服,坐在轮椅上、理了寸头、气色还不错的伊望。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钟慈看见他怔楞了一下,想退后,却因为电梯里伊望的一句“善意提醒”不得不终止。
“小姐要下楼吗?这是下行方向的电梯,如果方向正确,请小姐及时进来,免得被电梯夹住。”
小姐?
钟慈心头一颤,恍惚几秒,旋即醒悟,伊望对她的执念,或者说情丝,已经被羿修抽走了,所以如今再见到钟慈,伊望只会当她是个陌生的女人。
电梯缓缓下行,钟慈低头躲在电梯厢一角,正好与伊望呈一个对角线,楼层快到7楼时,忽然,伊望开口说了一句话,吓得钟慈身子一抖。
“嗨,你是钟慈吧?我看你很眼熟。”
钟慈想也不想就否认:“不是,你认错人了。”
伊望忽然滑着轮椅凑到她面前,视线逡巡,仔细打量起来:“我没认错,你就是钟慈,你不记得我啦,我是伊望,咱小时候都住东五环化工厂三厂家属小区,我们还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关系。”
“你认错了。”钟慈坚决不承认,脑袋低得不能再低。
“嗐,非得让我拿出证据你才肯承认是吧。”
伊望说着从轮椅手柄旁的小包里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十几秒后他将手机递到钟慈眼皮底下:“喏,咱俩还是大学校友,你是咱母校的优秀毕业生,瞧见没,这是你的大头照,上面的你跟现在的你,长得一模一样。”
钟慈瞟了眼手机上校官网上自己那张蓝底的寸照,不得不尴尬地点头:“对不起,我其实不记得你了。”内心实际五味杂陈。
“没关系,我们好久不见哈。”伊望自来熟,他觉得无形中一直有股力量将他的视线冻结在钟慈身上,移不开,“你如今在哪工作?咱小时候还经常一块玩,你还记得不?”
“不记得了。”钟慈恨极了电梯怎么还不到一楼,虽然她不想见到伊望,但恻隐之心还是有的,于是关心地问了句,“你身体好些没?”
“好多了,前几天刚能下地走几步。”
伊望自顾自说道,口吻大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知足和庆幸:“我前段时间出了场严重的车祸,躺床上两个多月,本来医生都将我列入植物人行列,没想到转院来这家医院后,我奇迹般苏醒了,现在也能下地走路,但走不了多长,所以我只能坐在轮椅上,出来溜达会儿。”
末了,伊望好奇地问:“欸,对了,你怎么也在医院?是你生病,还是家里人病了?”
钟慈痛苦地扣着指甲:“我先生病了。”
“先生?”伊望咦了一声,心莫名痛了一秒,“你都结婚啦?恭喜恭喜。”
此时,电梯终于停在一楼,刚打开厢门,钟慈顿时逃窜似地跳出去,匆忙跟身后的伊望摆了摆手:“我先走了,拜拜,祝你早日康复。”
“欸,咱留给联系方式呗。”伊望在后头追着话,可惜钟慈跑太快,一眨眼就见不着半点身影,叹口气,“好吧,萍水相逢之缘不用勉强,以后说不定也见不着的。”
钟慈跑出一楼大厅,绕了一圈躲开伊望后,不敢再去公园,只好走了另一条道,去了另外一处广场,那里每天都停着一辆医院的献血车。
去献点血吧,多做善事,为羿修祈福,钟慈如是打算。
可是不知为何,采血护士扎了好几次,针头都没成功扎进钟慈手臂,因此不得不遗憾又抱歉地说:“对不起小姐,请你明天再来献血。”
钟慈只好讪讪地放下袖子,默默点头。
想做点善事,老天爷都不让,真是太绝情了。
钟慈心情变得特别沮丧,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住院部,回羿修身边,幸好这次电梯里没碰着伊望。
回到1509号病房,钟慈开始进行冥想,惯例,她在冥想前嘴里要祈祷三遍:“求求始祖让我想起古鹓语;求求始祖让我想起古鹓语;求求始祖让我想起古鹓语。”
三十分钟冥想结束,依然无果。
钟慈丧气地站起身,安静地趴在病床上,抱住羿修的腰,哭泣道:“修,你快醒醒。”
*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羿修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与此同时,钟慈还是没有回忆起半点古鹓语,但她没泄气没放弃,反而想到了另外的尝试办法。
她通过烝长老教她的祈祷仪式,召唤出烝长老。
“烝长老,我想研习鹓族的仪式,尝试通过其他渠道唤醒自己的记忆。”
“可以,但老夫不得不提醒夫人,不要胡乱尝试仪式,否则会出现不可控的后果。”
“明白,我不会轻易尝试的,再说,祈祷所用的纯露和精油材料我也没有。”
“那就好。”
因此这场召唤仪式结束后,钟慈从烝长老那里获取了一本祈祷仪式的典籍,里面详细记载了各种目的与诉求的祈祷仪式细则。
然后她获知了血液在仪式中的重要性与唯一性。
不妨试一试。
于是钟慈又召唤出烝长老,向他认真请教,在掌握如何减轻负面效果后,钟慈在海悔老先生给羿修扎针喂丹之际,向他提出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海老先生,您帮我抽几管血吧。”钟慈振奋,“我有种预感,这样做,我能逐渐恢复记忆。”
海悔见钟慈有种进入疯魔的状态,心中一痛,沉重点头:“老夫会守侯在夫人身旁,应对危机。”
抽了三管血后,钟慈开始悉心将自己的血液调配到纯露与精油里。
烝长老给的建议是不举办任何仪式,而是让银针浸泡在调配好的液体中,让海悔施针,扎到她的几处穴位中,然后进入冥想状态。
这次冥想,钟慈进入一个陌生的空间,与此同时耳畔出现了间断不止的呓语声,她试了好几次,始终听不清内容,最后,她不得不猜测,或许是因为她听不懂这个语言。
听不懂语言,莫非这就是古鹓语?
钟慈心头一紧,屏气凝神,忽地空间一叠,天旋地转起来,有种脑袋朝下双脚朝上,失重坐过山车的感觉。
难受,好晕,好想吐。
晕了一阵,钟慈觉得自己坠地了,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咔嚓声音,眼睛睁开,是白茫茫的一片,好眼熟的地方。
是了,这是在斯塔万格烝长老修行的那个石穴外,她手里拿着树枝正在雪地里画一颗肺,画好后,树枝扎破了她的手指,有穴沁了出来,然后她就着血手指,重新描摹了一遍那颗画在雪地上的肺。
与那天不同,这次的血迹没有浸透消失,而是越来越明显,像有一支沾透红色颜料的画笔,鲜艳地勾勒出整颗右肺。
然后,肺上的血管3D立体起来,血液汩汩流动,充满生机,慢慢的,整颗肺蓬勃地跳动起来。
一粒粒血红的雪花从地面飘起,在空中变成一个个的特殊字符,这些字符组合,拆分,组合,最后依次灌入钟慈两边的太阳穴。
一股电流穿身的酥麻感,脑袋越胀越痛,钟慈受不了了,倒在雪地上面打滚,越滚越远,忽地,滚到悬崖边,危险地半挂着,再滚动半个身位就会立刻坠崖了。
钟慈吓得右手紧紧扣进雪里,想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可惜,右手下扣住的雪忽然裂了,紧接着,整个后背倚靠的雪也裂了,咔咔咔,是一片接一片的地裂声。
钟慈顿时失重,彻底坠入无边无际的高空悬崖底下。
啊啊啊啊,钟慈猛地坐直身子,脑门上是一圈大汗。
“夫人您还好吧?”海悔急切地关心,迅速在她头顶扎了两针。
钟慈左右转动脑袋,看清自己在熟悉的1509号病房,长长吐了一口气,慢慢摇着头,嘴角噙笑:“没事,海老先生,我没事,我……我想我回忆起古鹓语了。”
“太好了,恭喜夫人。”海悔难得声调如此起伏一次,“恭喜夫人,始祖赐福。”手一挥,钟慈身上扎的针全部飞起。
“我好困,先去客卧眯一会儿。”钟慈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与嗜睡,站起身,走向客卧,“睡醒了,我就开始布置祈福仪式。海老先生请您帮我照看下修,谢谢。”
拧开客卧房门,钟慈一头倒在床上,趴着就呼呼睡着了。
*
一觉醒来,钟慈立刻调制纯露与精油,布置好祈福仪式,她开始念口诀让灵体与□□剥离开,进入缥缈状态后,钟慈开始念叨起古鹓语,开始像始祖祈祷。
第一遍祈祷,没有得到始祖回应。
第二遍祈祷,没有得到始祖回应。
第三遍祈祷,没有得到始祖回应。
……
第一千零一遍祈祷,没有得到始祖回应。
钟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每日清晨6点,中午12点,傍晚18点,一天三次,举行仪式,孜孜不倦向始祖祈祷。
没有得到回应,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特别的希望,因为向陨落的神发起祈祷仪式,仪式会在举行一半时忽然被终止,而目前为止,钟慈向始祖的每一次祈祷仪式,都完整进行了下去。
*
伊望彻底康复,于今日正式出院。
钟慈下电梯打算去取快递,她从网上买了好几本言情小说,准备每天读给羿修听。
她坚信,羿修一定能听见,因为当初他卧病在家休息时,他听见自己为他朗读的那本甜文,特别开心,他当时说过的,他感觉身体舒服多了。
只是没料到,她又在电梯里遇见了伊望,还有……骆文娟。
钟慈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向骆文娟打招呼,默默低下脑袋,面壁电梯厢,装作没看见。
一是伊望目前看她,就像看一个陌生人,而上次她已经当面否认与他认识,所以这时候如果当着伊望的面叫骆文娟,岂不穿帮。
二是骆文娟并不想见到她,而如今,钟慈也不想再热脸贴冷屁股。
谁知,伊望却很热情地主动打起招呼:“嗨,钟慈,我们又见面了。”
“哦。”钟慈小小地回应一声,身子仍然面壁,抗拒之意再明显不过,这一切骆文娟尽收眼底,她没出声。
伊望已经不用坐轮椅,他两步走到钟慈身旁,亲昵地撞了撞钟慈的肩膀:“老同学,老邻居,我今天出院,咱留个联系方式呗,多个朋友多条路。”
不知为何,伊望闹不明白,自己为何只要见着钟慈,就总想靠近她,明明他们并不是很熟啊,明明自己从小到大的人设,都是个高冷男人啊,而且至今他还没交过女朋友,似乎对女人兴趣不大噢。
钟慈摇头,拒绝:“不用啦,我跟我先生准备一起回旧金山定居,以后……以后应该都不会再回海圳。”
闻言,伊望心头猛地剧烈抽痛。
他讨厌永别,虽然只是萍水相逢的人,但是『一个转身就是永别』这句话,真特么令人讨厌、扫兴。
伊望出院的高兴劲儿彻底没了,他失落落地问:“你先生身体好些没?”
“不太好。”钟慈没打算向他撒谎,“所以我们计划去旧金山医治。”
“你先生得的什么病啊?”伊望紧张地解释,“别误会,我只是想我能不能提供点帮助。”
“不用啦,谢谢。”钟慈终于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伊望,叮嘱道,“你恢复挺好,以后就别飙车、酗酒、抽烟、熬夜什么的,好好保养身体,勤锻炼,争取长命百岁。”
“你怎么知道我飙车、酗酒、抽烟、熬夜啊?”伊望惊叹,“我好像上次没跟你提过吧。”
“这些是年轻人的共性毛病,我随口说的。”钟慈撇嘴,苦涩一笑,“如果有这些恶习,请你珍爱生命,远离恶习。如果没有,那么就永远不要有。因为你的命,来之不易!”
闻言,伊望尴尬一笑:“谢谢,我记住了,我一定爱惜生命。”
这时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钟慈礼让伊望先走,他立刻大步迈出电梯厢,刚好兜里电话响了,他摸出手机接起。
骆文娟慢了一步走出来,与钟慈擦身而过时,忽然停下,她低声说:“慈慈,骆阿姨向你道歉,为所有一切……也谢谢你和你先生对小望的帮助……”
钟慈直视前方,没有看她,也没有回应,脚步径直往另一个,与伊望,与骆文娟相反的方向走去。
事已至此,迟来的道歉又有什么作用呢?
骆文娟凝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很难过很后悔地长叹了一口气。
*
又一个月过去。
伊望的狐朋狗友们准备给他办一场盛大的『劫后重生』party,庆贺伊哥鬼门关凯旋而归。
周午牵着心事重重的冯舒,准时来参加party,如今他们已经不在伊望面前谈论过去的事。
众所周知,车祸后的伊望因为脑部受过伤,失去了部分记忆,医生叮嘱周围人尽量不要提及,免得刺激到病人,不利于他的恢复。
不过,只有一小撮的人知道,伊望失去的那部分记忆是什么?
——是有关钟慈的记忆。
那些与伊望交往密切,了解他对钟慈如何痴情不改的知情人们,在伊望苏醒后,骆文娟就或电话或当面拜访的形式,逐一打点,请他们以后不要在伊望面前提及钟慈,避免引起病发。
这些大家都懂,于是爽快答应。
冯舒其实很遗憾的,遗憾那么深的感情一场车祸就彻底带走,一丝迹象都不留下。
其实在伊望苏醒后,她和周午就第一时间来医院看望过他,可是从第一次见面的谈话中,冯舒就无比确认,伊望不记得学姐,不,确切地说,是他对学姐再没有任何感情波澜。
那天见面聊起天,伊望随口提到一句,他在梧弦医院遇见了钟慈,当时他说话的口吻,令倾听者冯舒与周午相当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