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圳的航班是今晚19:20分预计起飞,所以钟慈依偎在羿修怀里睡了两个小时后,一觉醒来不敢再耽误,重重吻了羿修一口,打车回凤凰街家里取护照、收拾行李。
其实她不用把自己搞得这么手忙脚乱的,只是……钟慈怕这次离开,她就会永远见不着她的修,所以她想紧紧抱住羿修,躺在他怀里,像这个灾祸没发生以前那样,两人脑袋靠着脑袋,呼吸混着呼吸,如此亲密无间。
希望,此行有好运。
*
钟慈航班降落在斯塔万格机场,在出站口一眼瞧见穿湖绿色中式长棉袄,袄子下是隐隐淡紫色褶裙式的马面裙裙边的海每。
她手里提着一个24寸的小行李箱,见到钟慈后,立刻迎步上来,向她递来一杯热咖啡:“夫人,Cyril的车已经停在外面。”
钟慈颔首,带着疲惫的嗓音低语道:“谢谢你们。”
刚出机场,钟慈被寒冷的天气冷得打了个哆嗦,她记起之前与羿修周末去滑雪,她刚嘟哝声“好冷”,羿修便离开摘掉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缠了一圈,直言:“你的,再加上我的,两条围巾足够保暖,不许冻住。”
思及此,钟慈心底泛起无尽哀伤。
海每与Cyril电话完,寻到他的车,立刻向他招手示意,Cyril推开车门小跑过来,两只手替她们两位女士接过各自的行李箱。
“夫人和海小姐饿没饿,要不要喝点鱼汤垫下胃,然后我们再出发去港口?”
目前为止,Cyril还不知道羿修沉眠的事,只当钟慈真的是来学习祈祷仪式,换句话说就是,来旅游的。
“不了,谢谢。”钟慈摇头拒绝,“我想直接去码头,尽快见到烝长老。”
说着她望向海每,体贴地说:“海医生要是旅途累了,可以先在市中心休息一晚,明早再来跟我汇合。”
“我不累,也不饿。”海每是知道内情的,她父亲已经捡重点告诉了她实情,所以她拎得清轻重缓急,“我陪夫人。”
“谢谢。”钟慈自打上了车,一直向车上这两位鹓族人说着感谢的话。
Cyril转动方向盘,稍稍提高了一点车速,语调轻快地说:“夫人您真的很爱说谢谢,当初在旧金山市政厅时,我就发现您很客气。”
闻言,钟慈幽幽地说:“收到别人的帮助,一定要主动说谢谢。同样的,如果做了错事,也一定要积极道歉,并且……竭力弥补。”
这句话其实带了点别的意思的,海每因为知道内情,所以听了出来,只有Cyril傻乎乎一个劲儿地赞美钟慈善良、仁慈。
在售票口买好三张轮渡船票后,Cyril靠近两位女士,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们太/祖爷爷的灵修福地,其实在一个洞穴里。”
钟慈焦虑又忐忑地望向远处,听见身旁海每小声问Cyril:“烝长老在布道台?”
“没有。布道台是景区,人来人往,不适合修行。”Cyril手指一抬,指到另一处,回应,“是那个方向,待会儿船泊了,我们上岸还得再坐一段车。不过海小姐放心,车我也安排好了。”
海每道:“你还找了个司机?”
Cyril答:“司机就是我。放心,没夫人许可,我不会叫上其他人的。”
海每道:“你小子挺会来事。多少年了。”
Cyril答:“刚7个小劫。”
海每道:“你是哪天向烝长老说了夫人要来拜访。”
Cyril答:“夫人告诉我航班后,是夜,我就摆仪式向太/祖爷爷禀告了。”
海每道:“你小子的确很会来事。以后回旧金山,有困难就找姐,姐给你撑腰。”那股久违的大姐大风范起来了。
Cyril答:“好的,姐姐。”嘴顿时更甜了。
*
下了船,接着坐了近40分钟的车,然后又下车在雪地里徒步近一个小时,钟慈才在一个干燥的岩洞里见到银发垂地、踩着草鞋的烝长老。
Cyril还没开口,烝长老已经恭敬地朝钟慈半鞠躬请安,嗓音苍老道:“夫人您的来意,老夫已知,请夫人随我来。”
海每立刻顿足,见毛头小子Cyril还想跟着进去,一把拽住他羽绒服的帽子:“长辈们谈事,你个晚辈就别去掺和。”
“嘿嘿,差点失礼。幸亏姐姐提醒得及时。”Cyril尴尬地抓着头发。
海每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评价道:“你竟然在人类社会做的职业是牧师,挺出人意料的。”
“姐姐为什么这么说?”Cyril不明白。
“牧师要求稳重庄严,”海每很直接,“你挺毛手毛脚的,跟这职业一点都不吻合。”
Cyril又伸手抓头发:“嗐,这是大人给我的就业建议。”
不等海每询问,他已经自顾说下去:“当时我的修为刚达到进入人类社会的标准,我很好奇人类社会,想去探索,但深知不能无所事事,在人类社会当个无业游民……”
吧啦吧啦,Cyril讲了许多自己不能做无业游民的理由后,才进入正题。
“于是我就在『异类』APP上给大人留言,想听听他的意见,本来我没抱希望大人会回复的,结果大人竟然回了我235个单词的建议,235个单词哦。——大人让我去旧金山市政厅做牧师,说这个职业适合我,当然了大人还说,他以后会需要我提供点帮忙。”
耸耸肩,Cyril给出一句话的总结:“所以我就去了旧金山做了牧师。”
不经意提到羿修,让海每思绪顿时变得沉重,她坐到一块岩石上,眺望着远处,告诉Cyril:“我想点事,你自己玩,安静点就行。”
Cyril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噢”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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烝长老前面带路,引着钟慈走进一间石室,这里光线很昏暗,但脚底很平坦,因此钟慈不担心自己会绊倒。
“夫人,老夫已经知道您的来意。”烝长老说着手一挥,虚空中顿时出现一张道观里放在神像前,用来放香炉、果盘、花瓶的高脚长桌,只不过现在这条长桌上,空无一物,不,桌上有一本典籍。
烝长老继续说:“夫人要学向始祖祈祷的仪式,首先要学会让自己的灵体从肉身剥离出来,其次要学会古鹓语。”
烝长老隔空取来这本典籍,交到钟慈手里:“夫人,这是古鹓语的语言书,你要试着唤醒过
去的记忆,唤醒自己对古鹓语的记忆。”
钟慈惊愕地双手捧着这本书,请求道:“烝长老,我可以请您教直接我识字吗?实在是修的性命危在旦夕,事关紧急,还请您施以援手。”
烝长老轻轻叹口气,捋着垂地的银白胡须:“夫人,鹓族所有高级别的非凡神诀都是用古鹓语记录,为了不让秘密外泄,只有世代的羽主大人极其夫人,才通晓和掌握古鹓语。”
“也就是说……”钟慈忽地瞪圆眼睛,“海老先生说曾经有过多次向始祖祈祷都没收到祂的回应,这个祈祷人是,羿修?”
“正是羽主大人。”烝长老颔首,沉甸甸地说,“老夫当年随伺在大人身边,见证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无助。”
钟慈闻言倒退几步,心中哀伤翻涌,喃喃自语给自己打气:“没关系,不怕的,钟慈你一定可以回忆起古鹓语,你一定可以。”
思及此,钟慈抬头看向烝长老,寻找另一线希望:“烝长老您有什么办法帮助我勾起一定程度的回忆吗?”
迟疑半秒,她继续说:“想必您清楚,如今的我距神后时期的我,已经过去上千年,轮回九世,我做过人也做过动物,积累了很多的记忆。”
说到这里,钟慈举了一个容易理解的例子,这是羿修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我想,这些记忆大概率是按发生时间被储存起来,放入一格一格,外部结构都一模的抽屉里。”
“我已轮回九世,所以直至今日,这个抽屉数量肯定很多,汗牛充栋,琳琅满目。”
“因此,我需要一个‘GPS导航’,把我送到目标范围内,然后我在这个缩小的范围内竭力回忆,找到正确的抽屉,打开,放出相关记忆。”
“所以,烝长老您是否可以提供这样的帮助?”
昏暗的石室忽地闪出一道亮光,钟慈正惊讶地转头去捕捉,结果这道亮光,已然一瞬而逝。
这时,烝长老开口:“可以。夫人说的这个办法可以实现,只是……这样的仪式会令夫人承受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能承受。”钟慈声音忽地欢快,没有恐惧,只有庆幸,“人类医学届说分娩的痛是痛觉中的最高级,12等级。等修苏醒后,我们就要孕育baby了,我就当提前感受分娩的痛,一切我都能承受。”
烝长老本想说施加神力后的疼远比分娩的12级痛还强,但最终没有出口纠正,当年神后能用自己的神躯补天,何其壮烈,千年后神后投胎的凡人,骨子里有些东西也是一样的。
“好,那请夫人收摄身心,进入冥想状态。”
*
钟慈觉得自己正游在一片迷雾海,身子很沉,脚下似乎还拴着两块大铁砣,拽着她不断往下坠,往下坠,强烈的溺水感,她快呼吸不上来。
钟慈只能凭本能地努力把脖子伸出水面,可惜海水在意思意思漫延进她的口腔,每喝一口,她的舌头,她的喉咙,甚至她的胃、肝、胆、肠全都有一种被硫酸灼烧的焦痛感,黏膜与黏膜贴在一起,无法呼吸,就在钟慈觉得快窒息时,忽地被一股力量无情地、剧烈地将这些黏膜拉扯猛地分开,哇,痛痛痛痛痛,撕心裂肺的痛。
是被锋利的尖刀活着慢慢剥皮般的痛,是被丢进滚烫的沸水中活煮的痛,是浑身血淋淋被一掌推入盐水里浸泡的痛……
钟慈太疼了,心里不停想念着羿修,回想着他的好,他的吻,他的笑,他的领带、他的领针、他的西装、他的衬衣、他的围巾、他的腹肌、他的锁骨、他的脸蛋、他的长腿……
渐渐的不那么疼了,钟慈开始默念,像念咒语那边循环念着:
修我爱你,永远爱你,我们永不分离;
修我爱你,永远爱你,我们永不分离……
*
将醒未醒,钟慈口干舌燥,朦胧地呢喃道:“修,我想喝水。”下一秒,冰凉的液体流进她的口腔。
是修,他醒了!钟慈霎时清醒,睁开眼。
结果,却是海每。
“夫人你醒啦,来,张嘴慢慢喝。”海每扶起钟慈,顺便拉起滑落的羽绒保暖被,“你梦里一直说口渴,我就一直喂你水,已经喝了2000毫升。”
钟慈喝完水后,边揉着两边疼痛的太阳穴,边打探四周,得出结论——她们仍在石洞里。
“烝长老呢?”她问。
海每答:“在隔壁洞穴调配祈祷用的纯露和精油。”
闻言,钟慈懊恼地说:“海医生,我很没有用,还是什么都没回忆起。”
海每安慰道:“万事开头难,总会想起来的。”接着她询问钟慈,“夫人你肯定饿了吧,我让小牧师给你炖了鱼汤,一直煨着,你醒了就能喝。”
“小牧师?”钟慈茫然。
“小牧师就是Cyril。”海每笑笑,“他还蛮喜欢被这样称呼。”
钟慈终究是凡人躯,需要进食需要喝水需要睡眠需要保暖,而这一切都有海每替她操持着,幸好此行有她。
喝完鱼汤,身体恢复能量后,钟慈去见烝长老,同样的话又懊恼地说了一遍:“烝长老,我很没有用,还是什么都没回忆起。”
烝长老把一瓶刚调制好,放进碧绿琉璃瓶中的纯露递到钟慈手里:“夫人别气馁,虽然老夫不知夫人回忆到哪种程度,但老夫观您灵体,已经有了变化,相信很快会有反馈。”
“是嘛!”钟慈激动,刚刚还心灰意冷的心霎时燃了起来,“我一定努力。”
烝长老捋了捋银白垂地胡须,幽幽说道:“老夫今日开始教习夫人学习两种祈祷仪式所需的纯露、精油的调配,以及仪式形式。”
“两种?”钟慈一楞。
“一种是夫人此行所求的那个仪式。”烝长老似乎对始祖很敬畏,以至于不敢多提,“另一种是夫人以后有需要时,召唤老夫的仪式。”
“召唤您?”钟慈又是一愣。
“夫人要想回忆起古鹓语,其实不用一直待在老夫身边,您还是尽早回去陪在大人身边。”烝长老洞穿一切,“只要夫人学会调配纯露与精油,以及仪式流程,即使在海圳也能举行仪式。当然了,如果您需要老夫,不必再千里迢迢来这里,只需要用相关仪式召唤老夫即可。”
“这样啊,简直太好。谢谢您,烝长老。”
“夫人不必客气,这是老夫的职责。”烝长老手一挥,钟慈面前出现一桌琳琅满目的各式材料及工具,“七天,夫人就能掌握。”
接下来,钟慈废寝忘食地默背配方,继而不断上手调配,恍惚间,她有了一种回到高中时代,做化学和生物实验的错觉。
“钟慈你一定可以的,加油。”她不断在心底给自己打气,“你一定可以。”
晦暗的人生,终于透出一点点亮光。
小牧师自觉担任起钟慈厨师的角色,每日从山下采购新鲜的食材,然后踏着白茫茫的雪地,或瞬移或腾空或遁地地来到石穴,生火做饭,熬煮各种鱼汤,剪炸各种鱼饼。
钟慈原本不想让小牧师这么麻烦做采购,让他准备点面包和罐头,结果小牧师还不答应:“太/祖爷爷说了您学习期间,灵体处于很特殊的状态,不能服食鹓族食物,所以我一定要给夫人提供最好最鲜的人类食物。”
这天到了午餐时间,钟慈喝完一碗鲜鱼汤,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一块炸鱼饼边吃,边走到洞外的一片雪地上,顺手捡起一根树枝,在皑皑白雪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图案。
一个肺部的图案,鹓族人的肺部图案,羿修当初在家里画给她看的肺部图案。
“修,我想你了。”
钟慈默默在心底呐喊一声,稍不留意,让尖锐的树枝扎进毛手套,扎破她的手指,沁了点血。
钟慈用牙齿拖拽掉手套,将受伤的手指轻轻摁在刚画好的肺部雪图上勾画,很快红色的血液就浸透了白雪,很快就被新的白雪覆盖,然后钟慈重新捡起树枝,在这颗残缺的肺图旁画了一个小小的心形,她的心。
“I love u.”
“我爱你,修。”
眼眶红了,钟慈那□□的手背擦了擦泪,然后一口咬掉剩余的鱼饼:“等我回来。”
第八日,学习终于结束,钟慈和海每告辞烝长老下山,坐小牧师的车返回市中心,最后她们在斯塔万格机场惜别,一人回海圳,一人飞温哥华。
来时一人,回时也是一人,不同的是,钟慈回程时手里多了一个手提箱,里面装满各种制作纯露和精油的材料。
如乌角堇根茎、碳晶粉末、重明鸟脊髓、蠃鱼鱼鳞……全是她从未听过的神奇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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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海圳,刚下飞机,钟慈就马不停蹄赶往梧弦医院1509号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