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瞥了眼自己刚穿的袜子,嘴角一撇:“他也让姨妈穿上袜子,真是个爱操心的少年。”说完,她亲了亲贝蒂的额头,“走吧宝贝,下楼吃蛋糕。”
牵着贝蒂的手走到客厅,玛格丽特小心翼翼从布包里拿出蛋糕,贝蒂舔着唇,垂涎欲滴盯着自己姨妈的手,上次吃蛋糕,还是去年过生时舅舅给她买的。
“贝蒂宝贝,去厨房拿把勺子。”
“好的,玛格丽特姨妈。”
立刻,木地板传来咚咚地跑步声。
伊万英俊的脸庞上噙着一抹淡笑,看着屋里这两个女人,大女人和小女孩,齐齐脚上都只穿着袜子,他知道这是一种绝对信任,信任他每天都能把地板拖得一尘不染。
他踩着拖鞋从安乐椅上站起,径直跟去厨房,将做好的豌豆炖牛骨、土豆蔬菜浓汤端出来。
玛格丽特放好蛋糕,抱起拿着勺子,满含期待的贝蒂坐上餐椅:“宝贝你先吃蛋糕,我去帮伊望叔叔端盘子。”
伊万做为房东,嗯,年仅17岁的房东,因为悲惨地患有痛风,无法行走远路以及长时间站立,因此他只能宅在家里,负责每天的清洁打扫,还有肩负为家里的女人们做饭的职责。
他的父亲原本是做谷物生意的商人,后来因为王国颁布《谷物法》,一夕间破产,跳河自杀,只留下惠灵顿中街1509号的一栋二楼小房,给他们兄妹俩傍身,那时伊万才14岁,而妹妹露西·摩尔还差四个月才满11岁。
而王国法律规定,纺丝厂、纺纱厂招聘自由女工的最低年龄要求为12岁,但如果是雇佣济贫院的女工,则最低年龄要求是8岁③。
因此,没有收入来源的摩尔兄妹不得不将房子出租出去,赚取租金,用以维持生计。
一楼由玄关、厨房、客厅、盥洗间构成,二楼是卧居,共有三间,准确地说,其实是两间卧居,外加一间小阁楼。
男士共住一间,女士共住一间,都使用高低床。
贝蒂是玛格丽特大姐安妮·本内特的孩子,母女俩和露西·摩尔共住一间房,当然了,安妮母女俩睡下铺,她们的房间是两个居室中最大的那个,可即使如此,房间除高低床以外,只能挤放下衣柜这一个家具。
露西年满12岁后,便跟着安妮进了迪尼拉德纺纱厂,两人每天需要工作15个小时,从早上6点到晚上9点,中午和傍晚各有15分钟的吃饭时间。
然而,这样的工作时长,自由女工们的周薪也只能拿——1金币7先令。
相比而言,从济贫院雇佣来的女工,因为工厂管吃住,同样的工作时间,周薪却只有象征性的10先令,比同样来自济贫院的男工,周薪低了一半,男女同工不同酬,在这个时代非常普遍。
当然更普遍的现状还是,被提供食宿的、来自济贫院的孩子,没有薪资,因为工厂住雇佣这些孩子,算是替政府做了救济工作。
玛格丽特的二哥威廉·本内特在北区鲁宾逊镇做煤矿矿工,每天工作10小时,一年仅有2天假期,周薪是4金币17先令④。
玛格丽特飞快吃完自己的晚餐,拿手帕擦干净嘴巴后,立刻腾空自己的布袋,取出里面的书和纸,将两只装满晚餐的铁餐盒,整齐放进去。
是的,她要赶去纺纱厂为姐姐和小露西送饭,由于过长的工作时间,自由女工们除了早餐在家里吃,午餐与晚餐都要在工厂里解决。
而纺纱厂并不为自由工人们提供餐食,因此女工们需要自己带饭,午餐与晚餐一起挤在狭小的餐盒里。
当然了,大多数女工的晚餐吃的是中午的残羹冷食,永远吃不饱,很悲惨却又无能为力,因为社会现状就是这样——底层女人不出来工作,就只能等死。
好在,本内特家稍稍幸运些,因为玛格丽特做家庭教师下午5点就能离开雇主家,有充足的时间将晚餐带到纺纱厂。
“贝蒂宝贝,晚上见。”玛格丽特吻着小侄女的发达,又伸手揉了揉房东伊万先生的卷发,“今晚的晚餐做得真棒。”
伊万很喜欢玛格丽特对他做这样亲昵的动作,放下勺子,他含笑站起身:“我送你到门口。”
外面的雨停了,但积水一点没消,堂堂王国首都,竟然连像样的下水道设施都没有,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玛格丽特换上雨靴,挎着布包,花5便士搭乘公共马车前往西区的纺纱厂,中间不需要转乘,从家里到纺纱厂最快要花费35分钟,当然了,如果雨天堵车,至少要比平时多出20分钟。
不知为何,每逢雨天,她的眼睛就会很疼,严重时还会充血般泛红起来,有次过于严重,还吓坏了侄女贝蒂,但她去私人诊所看过一次,没有效果,后来就宁愿痛也不愿意花这冤枉钱,心想反正死不了。
一切都是因为贫穷。
如果父亲没有欠下赌债,家族没有落寞,那么她身边肯定有固定的家庭医生守护在身旁。
欸,想这些没用,还是努力挣钱,争取能改善全家人的生活,威廉都21岁,却至今还没有说到亲,真是让个“穷”给耽误了。
马车停止纺纱厂所在的迷迭香街,玛格丽特小心走下马车,蹚着摸过小腿肚的水,缓步朝蒸汽轰鸣的工厂走去。
由于纺纱需要避免回潮,因此纺纱厂建在高地上,同时还又故意抬高厂区地面30英寸。
玛格丽特一手提起裙摆,走向木质楼梯,一手稳稳包住撞着餐盒的布包。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如此小心谨慎的动作,竟然还能被一个不长眼睛的男人撞到,她身子顿时往后一个踉跄,接着布包滚下楼梯,发出闷闷的哐当声,里面的餐食全倾洒出来了,泡在积水里,不能吃。
“抱歉,小姐。”撞人的男子立刻转回脑袋,表情很淡漠,似乎那句对不起只是礼貌的客气,实际他并不想真心道歉。
“先生你撞翻了我给姐姐和妹妹准备的晚餐。”玛格丽特站稳身子,捡起两只铁餐盒放入布包,仰起头,很镇静地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但你需要补偿我两份晚餐。”
贵族男子嗤笑一声,瞥了眼洒出的菜:“没问题。牛排搭配鲟鱼汤,可以吗?”
他想用这些名贵的食谱让这个不识好歹的平民女人,知难而退。
“可以,但我有一个前提——”玛格丽特不卑不亢地说,“需要请先生吩咐您的仆人及厨师,在20分钟内将您说的这些送到纺纱厂。”
“噢,为什么?”贵族男子神色变了,吊起他那高高在上的轻蔑眉眼,上下打量着木梯下方这个胆大的女人,“穷人吃饭也讲究时间?”
玛格丽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冷冰冰地说:“《华耶经》第六章,主邀请穷人与富人共进晚餐。主说,不要相互攻讦,一起吃下圣餐,你们就是兄弟。”
贵族男子蹙起漂亮的眉头,错愕,愤怒,觉得自己被一个贱民的口舌压倒了,词穷理尽。
“如果我不答应呢?”他重新扬起高高在上的声调,“你会怎样?”
“你不答应什么?”
未及玛格丽特开口,忽地,从贵族男子身后传来另一道低磁动人的声音,重复问道:“罗伯特你在跟谁说话?你不答应什么?”
“修叔叔。”贵族男子顿时恭敬地侧过身,看向背后,正从室内木质楼梯缓步走下的男子,恭敬地说,“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让我在20分钟内将两份牛排、两份鳟鱼汤送到这里。”
“可是你做错了什么?”被贵族男子称为修叔叔的男人,语调懒懒。
这人竟然没有帮腔,反而知晓内情似的先询问事因,玛格丽特顿觉意外,莫名对这个只听见声音,还没见到面的男人多了一点好印象。
贵族男子讪讪地说:“我不小心撞翻她的餐盒,两份。”
“那是该赔偿。”懒懒的嗓音又从门后传来,“只是要求在20分钟内,既要完成食物的制作,又要送来,有点强人所难。”
闻言,玛格丽特对这人刚建立的好印象,一扫而空,她出声反驳:“先生,恕我冒昧,我认为您完全不懂生活。”
“噢,说来听听?”
这时,一个戴丝绸礼帽的成熟男人走入玛格丽特视线内,他拥有一张比伊万还俊丽的脸蛋,眸子琥珀色,嘴唇线条很美,给人一种将笑未笑,疏离又冷淡的印象,右耳垂有颗迷人的黑痣,手里拄着一根镶红宝石的白蜡木手杖,站在木质楼梯上方,像一尊高贵典雅、不可直视的美神。
“牛排煎五分熟,只要3分钟。我相信,这位先生的家中——”说着玛格丽特在他身上,眼睛无所适从,只得瞥向那个爱轻蔑看人的罗伯特先生,不急不慌地说,“肯定有多口煎锅,所以可以同时煎两块牛排。而鳟鱼汤,通常在这个季节,有条件的人家,仆人一大早就会熬制好鲜汤,吃的时候只需要煨热2分钟。”
稍稍停顿几秒,她给出结论:“同时制作两份牛排加鲟鱼汤,共花费5分钟,有私人四轮马车,从家里到这儿,15分钟完全足够。”
罗伯特脸上很难看,急着反驳,不惜当着小叔叔的面,说了谎:“听清楚了,我家离这里很远,马车要40分钟,而且我们也不爱喝鳟鱼汤,仆人根本就没有准备的鳟鱼汤。”
“原来是这样啊,罗伯特勋爵。”玛格丽特缓缓道出他的身份,尽量克制自己的讥讽语气,“看来我记错了,您家没住在南区。还有您刚才提的鳟鱼汤,要是家里没有,我也不会勉强,任何汤都可以,只要能在5分钟内送出餐就行。”
罗伯特没料到这个平民女竟然能认出自己,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而且还当着自己小叔叔的面,他心口的怒火顿时烧大了。
这时,小叔叔说话了,他问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小姐为何执着20分钟。你看今天街道积水,可否放宽一些时间,比如40分钟?”
“不行。”玛格丽特没好脸色给这两位,冷着声调说,“说这句话已经耽误我快10分钟,两位先生,此时我姐姐和妹妹距午餐时间已经过去8个小时,她们不能继续饿下去,请两位先生体谅。”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还这么说话,你胆子真的很大。”罗伯特出声威胁,轻蔑的不只眉眼,连口吻都轻蔑起来。
“我胆子并不大。”玛格丽特拍拍裙摆,就事论事道,“这间纺织厂是罗伯特勋爵您名下的产业,所以您应该明白,如果有熟练的女工生病倒下,一定会影响当日的纺纱产量,也就影响您的收入。”
末了,她给出一个双赢的结论:“您不想财富流失,我不想亲人生病,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目标很一致。”
“小姐说得在理,罗伯特你立刻给管家打电话,让他务必20分钟内将晚餐送到纺纱厂。”
“是,小叔叔。”罗伯特心不甘情不愿答应下来,朝玛格丽特冷哼一声,转身走向室内木梯,去二楼的管理者办公室打电话。
晦气,他平日很少来纺纱厂,厂务经营他都交给手下人在管理,结果今天陪小叔叔好不容易来一趟,还遇到这么糟心的人。
玛格丽特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便立刻踏上入门木梯,想进纺纱间跟安妮和露西说下这件事,谁知,那个男人抬起手杖,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我们可曾见过?”
“没有。”玛格丽特摇头,认真强调,“从来没有。”
闻言,男人眼眸微动:“小姐怎么称呼?”
玛格丽特微蹙眉心:“怎么,阁下想找机会报复我?”
“小姐误会,整个列颠王国,没有谁比我更遵纪守法。”
“既然这样,阁下没必要打听一个无名之辈的名字。”
“小姐对我有敌意?”男人嘴角终于裂出一丝笑容,放下手杖,改用身子堵住她的去路,“我自认为是个和蔼的人。”
“和蔼的人,不会拦别人的路。”玛格丽特早对他没了好印象,见他堵自己,气更大了。
“我明白了,作为绅士,应该主动向女主介绍自己。,才能打听女士芳名。”男人越笑越明艳,琥珀色的眸子晶莹闪烁,“我是修·雷德梅尼,刚刚那位是我大侄子,罗伯特·雷德梅尼。”
原来这就是那位刚从曼尼海峡战场上立了卓越军功的雷德梅尼伯爵,那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玛格丽特顿时很识趣地、嘴角挂起社交般的虚伪笑容,轻声说:“久闻伯爵大人尊名,今日有幸能见到您本人,我叫玛格丽特·本内特。”
“玛格丽特小姐可以直接称呼我,修。”
“不敢僭越。”玛格丽特摇头,“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这样称呼您。”
忽地,修·雷德梅尼微微弯腰,嘴唇停止玛格丽特脸颊上方仅一指距离,动作暧昧,玛格丽特吓得不敢动。
几十秒后,修·雷德梅尼语调很寂然地说:“小姐,你给我一种重要但又遗失的感觉。”
重要又遗失?扯吧,撒谎也不能撒这么离谱。
顿时,玛格丽特意识到这位伯爵大人在挑逗,不,戏弄自己,回过神没好气地退回半步,嘲讽地瞅了男人一眼,低头,侧身,贴着门框钻进纺纱车间。
*
纺纱机器一旦工作就不能停,因而女工们吃饭时也是错开的,当玛格丽特来到4号纺织间,一见到正工作的安妮和露西,立刻将这件倒霉的事告诉她们,于是安妮马上与吃饭时刻比她们晚的女工调换时间。
露西绞着手指,略为担忧地说:“玛格丽特,你会不会得罪伯爵和勋爵大人?其实我今晚不吃饭,也能挺过去。”
“傻孩子。”玛格丽特轻拍着露西的手,才14岁,因为长期纺纱,她的手糙得像个中年妇女,家庭变故导致她性格较懦弱,“我耳闻过罗伯特勋爵,他并不是劣迹斑斑的贵族子弟,所以我才敢这么大胆。”
姐姐安妮也接过话,鼓励着露西:“该为自己争取公道时,就要站出来,玛格丽特做得一点没错。”
在玛格丽特心中,大姐安妮是个勇敢、叛逆却又正义、善良的女人,她很有才华,10岁在母亲的鼓励下,她已经以笔名“柯珞克”在报纸上连载自己的恐怖小说,积累了不少稿费。
直到安妮18岁,当时本内特男爵家族已经日落西山,不可遏制地衰败下去,于是她在一众选择中,最终选择下嫁给朗波特郡长相英俊的军官阿尔文·伍德。
本以为是幸福的延续,谁知阿尔文不久后在一次平定□□的过程中,他的右手被砍断,在领取王国军事部门的丰厚补偿后离开军队,成为一名商人。
可惜,阿尔文没有经商天赋,赔得血本无归,他开始酗酒,醉醺醺后对安妮实施家暴,因为担心本内特男爵家族的报复,他对外编造妻子安妮与朗波特郡一个官员通奸,令她名声败坏。
安妮早在阿尔文对自己第一次实施家暴时,就想远离他,然而,当时列颠国法律规定——离婚诉求只能由丈夫一方提起,妻子没有权利,且离婚后妻子没有孩子的抚养权,以及在没有丈夫的许可下,妻子还没有孩子的探视权⑤。
当然,还有一点,列颠国法律不承认已婚妇女的法律主体权利,认为妻子与丈夫是一体的,属于“一个人”,因此一旦离婚,妻子的所有财产都归丈夫所有,自己必须净身出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