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多少人。
青州二十万兵马还剿灭不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河道里的水寒彻入骨,潘永周身湿透,却像是完全不知道冷似的,看着从后方杀过来的封重彦人马,同身旁的人道:“关城门!一个都不许放走。”
无论是凌墨尘。
还是封重彦,今夜都得死。
目光正瞧着,忽然一顿,紧紧地盯着夜色中缓缓朝着这边走来的一道人影。
身边的禁军也瞧见了,举起了弓箭,潘永急声制止:“放下,不能伤她!”
潘永主动迎了上去,看着沈明酥身上的婚服,已沾满了血迹,凤冠斜落,实属狼狈,好好的婚礼变成了这样,谁又高兴呢?
可说到底,这场婚宴本就不该是她的。
潘永走到了她跟前,“沈娘......”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及时掐断了那称呼,忽然掀袍跪在了她跟前,行了一个跪礼,“奴才参见郡主。”
沈明酥便也没再往前了。
潘永等了片刻,没见她出声,似乎并没有意外,便知她已经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潘永径自抬头,哀叹了一声,悲切地道:“郡主受苦了。”
“陛下也是今日才得知郡主的身份,对此悲痛不已,不惜痛下杀令,以保住郡主的身世之谜,可没想到郡主还是知道了......”
潘永轻声问她:“郡主可愿意听当年发生了何事?”
沈明酥没应。
潘永自己讲了起来,“干爹临终前,交代了奴才,有朝一日见到郡主,定要将这些话带到。”
“郡主乃阴年阴时出生,又是双生子,按国运,是为灭国之兆。”
潘永不敢去看她的脸色,继续道:“这消息原本压在了东宫,无人敢传,却突然之间爆了出来,落入了钦天监和一帮臣子的耳里,陛下深知躲不过了,只能让人去东宫拿人,原本是想抱到了孩子后,再找个替死鬼,把郡主和殿下送出去,可太子和太子妃并不知道陛下的用意,不肯交出孩子,差了身边的两个嬷嬷,从地道偷偷把郡主和殿下送出去,其中抱着郡主的那位嬷嬷竟是走投无路之下去了太医院,求到了太医院的萧秋白跟前。”
“萧秋白救下了郡主,差人连夜送到了沈壑岩府上,沈壑岩家中正好丧女,这般人不知鬼不觉,谁也没想到郡主还活着。”
潘永话锋一转,“但那萧秋白乃顺景帝的旧人,与沈壑岩关系极为亲密,两人原本救下郡主,乃是一桩善举,他们却怀了天底下最歹毒的恶意。”
“萧秋白一死,沈壑岩替陛下会诊之时,竟暗中下了寒火草的寒草之毒,此毒只有火草能解,谁知道他竟将......”说到此处,潘永又悲又愤,“沈壑岩竟然把火草的解药放在了郡主的身上,他是想要陛下与郡主手足相残啊,此心可诛,简直丧尽了天良。”
人悲伤到了一定的程度,似乎一切都平静了。
沈明酥安静地听他说着,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潘永又道:“陛下已经得知了郡主的身份,郡主若是愿意回来,陛下承诺,定会把欠郡主的都补偿回来,陛下,陛下说......他已年迈,惟愿郡主能安康。”
“郡主,同奴才回宫吧,那才是您该去的地方。”潘永磕了一下头,头刚碰在地上,耳边便是一道闷沉的撞击声。
响声像是从天边传来,低沉哀鸣,如雷鸣,却又不像是雷。
很快第二道声音落了下来。
这回众人都听清了,是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身后的厮杀声也因钟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一共二十七声。
太后殁了。
太后是谁,她从未见过,没什么情绪起伏。
反倒有些轻松。
她的手上能少沾一条人命了。
沈明酥看了一眼对面溃不成军的禁军,在短暂的安静之后,迎着风雪里微微提声,同跟前的潘永道:“劳烦公公通传陛下,我乃当朝郡主,太子与太子妃的亲生女儿,原名沈明酥,请求圣上恩典,入宫行孝祭拜。”
声音带着疲惫,轻飘飘地落在雪夜里,除了今夜的丧钟之外,又是另一道惊雷。
潘永还未从适才的丧钟中回过神,闻言倒是轻松了不少,再次磕头道:“恭迎郡主回宫。”
裙摆太重,沈明酥提了提,才踏出了一步,便听到身后一声,“阿锦!”
丧钟一过,气氛再次紧张。
三方兵马一触即发。
沈明酥顿了脚步,抬起手又去扯头上那顶沉重的凤冠,这回发丝扯得她头皮发麻,也没有停。
终于摘了下来。
转过身看着朝她奔来的封重彦,跌撞地翻下了马背,同样一身婚服,大红的颜色已成了深红。
等他到了跟前,沈明酥便把手里的凤冠,轻轻地往他跟前的地上一抛,仰头道:“我早说过,这一场亲事不必成。”
“我又不喜欢你。”她也同他说过,但他还是一意孤行,非要来多管闲事。
他是她的谁?
能让他如此执着。
一句封哥哥而已。
他忘了便忘了,为何又要记起来。
喉咙里的哽塞,堵住了呼吸,沈明酥艰难地咽了咽,看着跟前神色僵住的人,眸子赤红,眼底却是一片凉薄,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从来都不需要,没有人能保护得了我,只有我自己,我曾告诉过你,但你不信,如今你可相信了?”
丧钟一过,城内再无烟花爆竹。
雪夜寂静无声,一片死气。
封重彦立在那,犹如坠入千年寒凉冰窟,脚步再也挪不动半分。
“我是谁?”沈明酥忽然一笑,质问道:“你可有一日想过,要告诉我?你没有,你那所谓的保护简直可笑,我也不稀罕......”
沈明酥没去看他的神色,又重复了一遍当初的话,“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也护不住我,我自己的路自己走,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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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风雪◎
头上的凤冠没了, 轻松了许多,沈明酥刚要转过头,余光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沈月摇不会骑马, 只能坐马车。
几番兜兜转转,找了过来, 见到的却是尸身血海。
她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只想让姐姐救下凌墨尘,杀了赵帝,替爹娘报仇, 从未想过要置她于乱军之中。
她从刀枪底下穿过, 大声唤过沈明酥,厮杀声太大,沈明酥没有听到, 等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停下来时, 她先听到了沈明酥说的那句话。
她都知道了。
知道了她是赵家的人。
她要离开自己了吗?
脚下被刀枪一绊, 摔在地上后,沈月摇便没再起来, 瘫坐在地上, 看着离她而去的那道背影,又慌又怕。
姐姐要丢下她一个人了吗。
她终于转过头, 看到了自己,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阵, 但并没有朝她走来, 似是弯唇冲她笑了笑,但雪夜漆黑, 灯火零星, 她看不清她的脸。
沈月摇唤了一声, “姐姐......”
声音太小, 沈明酥没听见,但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沈家的仇一日未报,她便一日不会安宁。
答应她的,她会做到,她这就去替她报仇,收回目光,沈明酥再也没有回头,唤了身旁的潘永,“公公,走吧。”
潘永忙让人牵了一匹过马,搀着沈明酥上了马背。
封重彦依旧站在那,倒没有上前来阻拦。
即便沈明酥是当朝郡主,怎么说两人也已成婚,也是他封重彦今日才娶进门的妻子,就这么把人带走了,有些说不过去。
且他带出来的禁军早就被凌墨尘的人马杀得七零八散,这会子能不能抽身,全靠他封重彦了。
太后殁了,忽然生变,宫中情况如何,消息有没有传到陛下耳中,援军何时能到,潘永此时都不能得知。
得先稳住封重彦,让其拖住凌墨尘。
潘永上前走到封重彦跟前,行了一礼,“封大人今夜能及时赶来缉拿逆贼,乃我大邺命不该绝,等奴才到了陛下面前,必会传达封大人对我朝的忠诚。”神色哀痛,又道:“如今太后殁了,想必宫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此群逆贼就劳烦封大人镇压,朝廷的援军马上就到。”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沈明酥,“郡主乃赵氏一员,太后殁了,奴才不得不带她回宫吊丧,封大人放心,有奴才在,定会护住郡主周全。”
潘永说完,久久没有听到他回应,赶紧后退两步,叫上余下的人马,“迎郡主回宫。”
—
天上飘着雪,越落越大。
丧钟响完后,城内所有的欢呼声都停了下来,臣子无论此时在何处,都得赶回家中,换好丧服,急忙往宫门赶去。
宣门城楼上已换上了白灯笼,时辰未到,宫门尚未开,早到的臣子个个笼着袖,肃然庄重地躬身立在门外。
风雪一吹,脸上如同刀子割,鼻尖冻得发红,也不敢有半分失态。
这一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单凭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必然会有遗漏,身在官场的人谁都知道,可靠的消息能让人准确地摸清风险,不仅能救命,还能明哲保身,一人终究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们听说了没,前朝太子还活着。”
有一人打破先例出声,其余几人神色均缓了缓,没有吭声,想来是大伙儿是都知道了。
众人没有明说,但心里都清楚。
一山不容二虎。
前朝太子当真还活着,那如今宫中坐着的这位赵帝该怎么办。
当真会把天下还给周家太子?
想必没那么简单,片刻后又一人道:“听说那季阑松今夜被拉去了菜市口要刑斩,却被锦衣卫的人劫了......”
锦衣卫是国师凌墨尘的人。
刑部乃封重彦的人。
这两人又掐上了。
一个是想灭口,一个想救人,明摆着两个又在站了对立面,一个站赵家,一站周家。
朝中的两个大臣都及时地站了队,但这战队的情况,还不如不站,天平一样重,底下的臣子更摸不到苗头。
立在最后方一人忽然一嗓子道:“封家以‘忠诚’二字立世,以我看,简直就是笑话,今夜他封重彦扣押上千名国子监的学子,一把火不惜烧了明文两家,文阁老,明阁老不知所踪,怕是早就被他灭口了吧。顺景帝当年抛下一切,舍命保住了青州,护住了我大邺的二十万大军和百姓的安宁,胡军至今还心有余悸,举头三尺有神明,他就算是灭了两位阁老,还有这满朝的文武百官,百官的心和眼睛是雪亮的。”
众人起初都是小声议论,他这一嗓子出来,简直就是带吼的了,所有人都听到了,却没人去计较他是不是失礼,都被他那一番话震得心头一惊。
两位阁老没了?
惊愕封重彦手段的同时,人人心里都有了掂量,这等一动便要搭上整个家族人命的时刻,没有几人敢轻易站队。
平日里个个为前朝太子的死,深感遗憾,可如今那人说完,良久过去,竟无一人搭腔。
正是肃静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几道马蹄声,众人回头,潘永已经翻身下马,牵住了后面一匹马的缰绳。
此时天色还未亮开,只能接着城门上的微光打探而去。
是一位姑娘。
虽有臣子不认识人,但能认出她身上穿着的婚服。今夜还能有谁大婚,不就是封重彦。
几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听潘永道:“东宫郡主回宫吊丧,回避!”
听到一声郡主,个个下意识地弯身埋下头,等人从跟前走过,进了宫门众人才回过神。
以为自己听错,一人问身旁的人同僚:“刚才他说的是谁?”
“东宫郡主。”
“没错,我听到的也是东宫郡主。”
东宫就一位郡王,哪里来的郡主?
众臣子一阵迷茫,潘永已领着人直奔皇帝的寝宫。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福延殿的人却知道,皇帝的双手也已动不了了,再这么下去,便是颈子,直到彻底僵化。
陛下心慈,不忍伤害自己的至亲,可身为他的子女,无论是忠还是孝,都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他撒手归西。
何况如今前朝太子还活着,这节骨眼上,关系着赵家的天下,陛下不能有事,必须得活着。
到了福延殿前,潘永翻身下了马背,忽然跪在了沈明酥跟前,“郡主,奴才有一事,一直瞒着郡主殿下,待会儿郡主就得面见圣上了,奴才不得不说......”
“我明白。”沈明酥没等他说完,轻声打断,“既是赵家人,我岂能看着自己的至亲受难,公公放心,今日进宫,我本就是为了此事。”
潘永一愣,当场喜极而泣,磕了一个响头,“奴才叩谢郡主的大恩大德。”
“公公起来吧。”初雪落地即化,沈明酥肩头也被雪水慢慢浸湿,寒凉一点一点地浸到骨头缝里,她似是完全没感觉到冷,不慌不忙地从马背上下来,扶起了他,“公公为了赵家如此尽心,该是我感激你。”
她能如此想,就省事多了。
潘永忙爬起来,见她此时身上还穿着婚服,不宜面圣,赶紧吩咐底下的人先带她下去更衣,自己先去皇帝身边禀报。
到了皇帝门前,却见门扇大敞开,里面没了人。
潘永一愣,正欲问,里面的奴才听到动静,匆匆出来,脸色着急,“公公可算回来了......”
潘永问:“陛下呢。”
“陛下得知太后归天后,悲痛过度,嚎啕痛哭。”高安走后,陛下身边一直是潘永在伺候,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偏生潘永不在,这些个奴才个个都不知道如何相劝,“得幸小殿下来了,安抚好了陛下,亲自替陛下穿好丧服,已推着陛下赶去了殡宫。”
小殿下?
东宫赵佐凌。
“何时走的?”
“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丧钟怕是都没敲完,他的人应该还没到福延宫,潘永脸色一变,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收到消息。
凌墨尘的兵马还在城内。
封重彦已卷入了屠杀阁老的罪案之中。
今夜一过,前朝太子得死,封家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朝廷的势利重新回归到陛下手里,陛下再得沈娘子的‘雲骨’,解了毒,一切便都该结束了,万不能这时候出了差子,潘永脸色慌张,不敢耽搁,“我先去殡宫见陛下,沈娘子尚在换衣,务必要把人留下。”
“是。”
殡宫设在了太后的寝宫,潘永转身匆匆出了福延殿,刚上通往太后寝宫的甬道,迎面便走来了两位太监,见到人,虾腰垂头道:“潘总管,皇后娘娘有重要的要务,让您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