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把做好的糖人儿放到她手上,她拿不稳,还带着热度的糖人儿倒下,戳到了父皇脸上,父皇也不恼。
倒是母妃,拿了帕子帮父皇擦净,嗔怪地捏着她的小脸蛋说了句什么。
记忆里人的面容模糊,话语也记不清了。
可那种无忧无虑、幸福美满的感觉却没有随着时间消逝,而今乍然想起,依旧能将心填得满满当当。
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娘子可是要糖人儿?”
卫瑛问。
听到声音,站在糖人儿小摊前的郎君回头。
卫瑛看清这人面容,眉头一下皱起。
这燕昀质子怎么也在宫外?
南宫姣回过神来,一步步走到小摊前,“老丈,要个兔子样式的。”
“好嘞好嘞,娘子稍候,马上就好。”
一旁的郎君本来抬步欲走,听到声音立刻回身,张口,险险将公主二字咽下,唤道:“小娘子。”
南宫姣侧身,叉手见礼,司空瑜回礼。
再无他言。
司空瑜却一直候着,并未走开。直到糖人儿做好,南宫姣拿在了手上。
“郎君可是也要回家?”
回家?
司空瑜怔然,旋即失笑。
“正是。小娘子是否介意与我同行?”
南宫姣摇摇头。
同不同行的,本就无所谓。
她的心神不在他那儿,边走,边看着手中的兔子糖人儿。
这么些年了,还是与记忆中一样圆润可爱。
只是那时觉着,糖人儿可真大,大到吃也吃不完。可现在看来,不过巴掌大小,小得都舍不得吃。
耳边忽传来司空瑜含笑的声音,“许多年未吃过糖人儿了,上回吃,还是来永陵不久,那时觉得真甜,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甜的了。”
这话将南宫姣吸引过去,“那得有八年了吧,郎君这八年都没再吃过?”
司空瑜一时没有回答,虽然早有猜测,可提起时当真见她毫无异样,心底抑制不住一阵失落。
“是啊,八年未曾吃过。”
然转念一想,司空瑜唇角散落的笑意渐深。
八年前与她,八年后亦是与她,何其有幸。
卫瑛跟在南宫姣身后,在远离司空瑜的那一侧。
他看了眼主子手里的兔子糖人儿,又看了眼这燕昀质子手中同样的兔子糖人儿,收回视线,面无表情。
司空瑜余光敏锐地注意到,正眼瞄了一眼这个侍卫模样的男子。
看着年龄比他小,比公主大,面容端正,身姿英挺,与大多宫中侍卫不同的,是他整个人流露的,由内而外、如猛兽般的勃勃生机。
也是这股生机,让他就算如此位卑,也有种引人注目的昂扬。
不对。
司空瑜眼前闪过之前入栖凤宫时,门口滚动的石子,心里对位卑两个字打上了问号。
……
临近傍晚,阳光染上金色,风也渐有了夜晚的凉意,摊贩忙忙碌碌地收拾起了摊子。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到了该归家的时辰了。
将要拐弯时,南宫姣回头。
金黄的阳光之下,是渐渐稀少的人烟,霞光染红了半边天,也挡不住空巷的萧瑟。
房舍街巷与幼时一般无二,可再没有直到暮鼓敲响,还不舍归家的热闹人群,只有摊贩商铺门前主人心酸无奈的摇头叹息。
物是人非。
忽有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自身后而来,南宫姣碍着司空瑜在这儿,没动,反正卫瑛会……
不料下一刻,左右两只胳膊一边被一只手握上,同时将南宫姣往路边拉去,可用力方向些微不同,拉得她险些趔趄。
马车飞驰而过,卫瑛与司空瑜同时松手,可看向彼此的目光迟迟没有移开。
如果视线能凝实,怕是能听得到交错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南宫姣记住了马车的样式,回过头看见两个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姿态,无语,“你们两个……”
卫瑛微低下头,司空瑜自然而然上前与南宫姣并排,“抱歉,适才瑜有些心急。”
南宫姣视线滑过二人,抬步向前走去。
司空瑜连忙跟上。
她快了他半步,虽向他的方向偏过了头,可他依旧看不清她的神情。
只听她说:“郎君不必如此,该是我向郎君道谢才是。”
听着这样的话,司空瑜直觉般察觉到她多半只是客套。
心下一阵不适,她就这么信任身后这个家伙?
情绪刚探出触角,理智立刻遏制住。
他们怕是已相识数载,若不信任,如今跟在她身边的,就不是这个人了。
口中轻道:“小娘子不介意便好。”
天色又暗了一些,仿佛眨眼功夫,黄昏便转瞬即逝。
又有马车的声音响起,这一回,还伴着咋咋呼呼的呼声,“皇妹?皇妹——”
也是,这一条路直通宫门,并无其它岔路,又是这个时辰,除了三皇子,还能是谁呢。
南宫姣停下脚步,马车也停在她身旁。
卫瑛不知何时上前一步,与南宫姣并肩。
如此,就是三人并排。
三皇子打起车帘从里头出来,正要往下跳,抬头一刹顿住。
只见皇妹在中间,一左一右两个风格迥异的美男子。如同水火肆意蔓延,却在中间奇妙相容。
这……这么生猛的吗。
不会皇妹和这两个人同时逛了大半日吧?
还是皇妹厉害,他院儿里侍妾都不敢同时召两个。皇妹倒好,逛了一天,平安无事,怕是还享受得紧。
看不出来啊,天天在宫里头被欺负的小灾星长大了竟有如此手腕,不愧是他们皇家人,颇有父皇左拥右抱的风范。
尤其那个澜瑛阁阁主,晌午不还嚣张得很嘛,现在站在他这皇妹身边,还不是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
这么一想,今日碰壁的恼怒一下消了大半。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尤其这美人还是他的皇妹。
舅父果真厉害,一猜便猜到了,他来这儿刚好堵个正着。等他搞定了皇妹,甭管那澜瑛阁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还不是手到擒来。
三皇子眨眨眼,带着调侃地笑道:“皇妹好福气啊。这可是要回宫?上来吧,捎你一程。”
天快黑了,南宫姣也不跟他客气,道了谢带着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三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南宫姣说着话,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卫瑛。
这个家伙现在表现得跟不认识他似的,想来是她这皇妹不知内情。
他佯装好奇,问道:“不知这位是?从前似乎没见过。”
南宫姣看了眼卫瑛,“皇兄说的可是他?”
三皇子微笑默认。
南宫姣了然,大大方方道:“他啊,名唤卫瑛,很久之前宫外认识的,如今是我身边侍卫。”
三皇子点头,随口转移到其它话题。
实则内心震动,惊讶不已,堂堂澜瑛阁阁主给个破落公主当侍卫?这感情可够深的。
又想起卫瑛与皎月并排而立的姿态,乃至落座时率先占据皎月身边位置,将质子挤得只能坐门口。
众多细节,皎月也不想想,如若只是安安心心当个侍卫,该是这样吗?
顿时对自己的谋算更加胸有成竹。
司空瑜静静听着两人谈话,只在提到他时笑着捧场,不动声色观察的同时余光数次扫到卫瑛。
心中猜想几乎已经证实。
公主这是带着她的手下,做一场戏给三皇子看。
至于缘由,除了应对皇后与松大监,不作他想。
冷眼瞧着三皇子喋喋不休,乃至有些谄媚的姿态,脑中思绪飞转,直到马车绕到了含凉殿,他们三人下车,公主与三皇子道谢告别,才稍稍停下。
马车不见,卫瑛后退一步,却并未低头,而是越过南宫姣的肩膀,冰冷且漠然地看着司空瑜。
司空瑜察觉,却连余光都没迎过去,只温柔看着南宫姣,应道:“如此,瑜便先行告辞,公主早些歇息。”
南宫姣:“殿下路上小心。”
稍作一礼,便转身走向宫门。
司空瑜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动作。
也只一息,他视线中公主的身形就被卫瑛挡住,跨过门槛的一瞬,卫瑛扭头,眸光如利剑刺出。
紧接着,砰地一声,宫门阖上。
司空瑜看着紧闭的宫门,轻轻勾唇,略顿了顿,方转身离去。
宫中暮鼓敲响。
含凉殿内,刘延武引着南宫姣入内,“小公主再不回来,菜都要凉了。”
殿内烛光底下,菜分明还冒着热气,南宫姣嗔道:“哪有,刘叔就会唬人。”
南宫姣入座,澜淙显出身形。
叉手回禀:“主上,我一路跟着跟踪三皇子的人,亲眼看见他进了皇后的栖凤宫。”
南宫姣颔首,示意,“坐,先吃。”
澜淙与卫瑛再行一礼,一同坐下。
南宫姣倏然转头,“刘叔你这是要跑去哪?这么多菜,你不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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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夫
刘延武没有回头,只摆摆手,“我这把老骨头哪等得了这么晚,早用过喽。”
南宫姣愣了下,有些担忧,声音却丝毫不显,“那刘叔早些歇息,待会儿我让他俩收拾。”
刘叔又摆了下手,表示知道了。
南宫姣一直看着他转入拐角。
澜淙与卫瑛对视一眼,同时看了眼主上,不约而同选择低头用饭。
……
与此同时,栖凤宫。
满桌的菜没动多少,侍女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收拾着。
皇后在上首宫椅,接过长御递过来的猫,低低咳了两声。
长御担心地凑到皇后耳边说了句什么,皇后摇了摇头,道:“不用。”
长御出门,领候着的松大监进来。
皇后半合着眼,慵懒地捋着猫儿的脊背,“你也知道了吧。”
“是,”松大监躬身回话,“不出意外,今日三皇子所见之人,就是那背后之人。奴婢猜测,他们应该还未达成交易。”
“也是聪明,约在繁楼。”皇后皱起眉心。
不得不说,江湖人还是有两把刷子,连宫中暗卫都无法窥探繁楼顶层,可见其构造机密。
“殿下,得快些下手,”松大监说出了皇后心声,“这人搭上了三皇子,万一他们当真合作,三皇子得知消息有了准备,大可直接叫镇国大将军领兵逼宫。”
皇后烦躁得按着太阳穴,“神武军当真毫无胜算?”
松大监:“北衙兵力虽不如,可兵卫众多,不到万不得己……”
“若故意引他如此呢?”
松大监猛然抬头。
“提前部署,可能斩杀他一人?”
松大监犹豫,“可如此……”
皇后咬牙,“那皎月本来只是个计划中的补丁,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还有个什么背后之人,知晓内情不说,还与三皇子搭上线……”
“如今,徐徐图之是行不通了,必须得快刀斩乱麻。”
最后一句,是命令的口吻。
松大监百般不愿。
用兵是这么用的吗,就算真斩了三皇子,与北衙卫硬碰硬,他的神武军还能余几人?
徐徐图之行不通,硬碰硬就能行得通了?
三皇子就冲在前头等着你去杀?
若真这么容易,执掌凤印这些年,怎么就没见除了这三皇子?如今倒打着牺牲他人手的算盘。
他袖中拳头攥紧,面上不动声色,“此计风险太大,稍有不慎,杀人不成,反倒自己死于乱兵之下,还请殿下三思。”
皇后懒得再说,只摆摆手,“你自个儿回去想想。”
殿门关上,长御蹲在皇后膝边,担忧道:“殿下,这般确实是过于激进了些。”
皇后意味不明地勾唇,“你也觉得,吾这般做不对?”
“不是不对,奴婢是说……”
“胜算不大?”
长御低头,抿唇。
“从一开始,这胜算便是松大监送上来的,他不过看中吾儿好欺。也确实没路可选,而今正好,计划遇阻,眼看已走不通了,若能除了三皇子自是好,若不能……”
皇后目光遥遥望向屋顶,“不过,回到原点。”
长御心疼地看着她的殿下,原点是什么,原点是本身三皇子势大,陛下驾崩,众臣推三皇子上位,德妃他们必不会留皇后殿下与中宫嫡子的活口。
当年,一步错,步步错。
年少的心软,到头来,竟是不得善终。
……
太医署。
一双手打开了门,太医令猛然回头,看见好大的黑影如泰山般压了过来。
令牌杵到了他眼前,虎目沉沉盯着他,开口声线粗犷:“奉大监令,带您去个地方。”
“什么……”太医令开口,话还没有说完,人就软软倒了下去。
被来人像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几步便走出房门,没入黑夜。
……
含凉殿二楼一角。
南宫姣轻轻推开房门,“刘叔,腿又疼了吗?”
屋里面亮着昏暗的一点烛火,刘延武倚靠在床头,一条腿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垂在床边。
“小公主您怎么来了?”他挣扎着要起来。
“刘叔别动。”南宫姣忙道。
刘延武听话地没再动了,“老毛病了,还劳烦小公主过来看我。”
“刘叔说的哪里话。”南宫姣一个个将屋内的烛台都点亮,又倒了杯热茶递给刘叔。
“老毛病也不能小瞧了,一直疼也不是个办法。刘叔,我们再试试吧。”
刘延武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些年看过多少个了,也还是这样,净给小公主添麻烦。”
“刘叔。”南宫姣不认同地看着他。
“小公主,听话,我忍忍也就过去了。”
“这怎么能……”南宫姣偏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这怎么能是忍忍就过去的事呢?刘叔,听我的好不好,只要不放弃,迟早会好的。”
刘延武笑笑,没再说话。
他疼得唇色苍白,额头都是冷汗。难以想象,他的神色语调还能保持与平常一般无二。
“小公主想试试就试试吧,别强求,这么多年啊,我也都习惯了。”
南宫姣紧紧抿着唇。
良久,她说:“刘叔,就快了。”
迎上刘叔的目光,她重复:“松鸣鹤就快付出他该有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