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不适地睁眼望过去时,一个干净的水囊已然递到了眼前。
少女正撩起帘子看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关切。
“阿兄还好吗?”
“嗯。”
其实他的车厢里经过了改装,暗格里的茶水食物一应俱全。但他还是从妹妹的手中接过了那个水囊,末了轻声道一句谢。
“自家兄妹,怎么这么客气?”楚灵均轻轻嘟囔了一句,又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镂空的雕花手炉,道:“常言道:春寒料峭。虽说冬天已然结束了,但阿兄还是得多注意着些。”
“嗯。”
暖融融的温度似乎透过手炉,直达心底。楚载宁温柔地抬手,笑着抚摸手炉上镌刻的蕙兰花纹。
自窗外飘进来的清风仿佛也暖了几分,温和地抚平青年身上的困乏与疼痛。
他徐徐闭上眼,安心地在马车里养神小憩。
悦耳的銮铃声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嘈杂的交谈声也渐渐传入耳中。
“阿兄,我们到了。”
楚载宁起身整了整衣襟,撩开帘子后,很自然地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下了马车,微微侧头与她低声交谈。
周围那些同来贺寿的人见两人联袂而来,纷纷低头便要行礼。
楚灵均随口免了这些人的礼节,跟着嘉福公主府的门房一路穿过嶙峋的假山,鲜妍的百花,到达此间主人所在的正厅。
嘉福大长公主今年已然七十,她的驸马,还有她的一双儿女,如今都已先她一步过世,身边唯一还在世的近亲,不过也就是女儿宁安郡主留下的一个女孩。
但这位满头银丝的老者并没因为亲人的接连离开而伤怀。
相反,她过得很快活,即便白发苍苍,精神也依旧很好,一见到楚灵均兄妹俩,脸上的笑意更是明显。
楚灵均与兄长一齐向这位长辈见过礼后,便笑着凑到了她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吉祥话。
白发苍苍的老人闻言直笑得合不拢嘴,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怎么还和从前一样贫嘴?”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手里那只成色极好的祖母绿翡翠手镯,乐呵呵地戴在楚灵均手中,道:“快别闹我了,去闹你的仪姐姐吧。”
“嗯?仪姐姐几时回来了?”
说话间,一名青衫飒飒、文质彬彬的年轻女子便负手而出,嫣然一笑,应道:“三日前便回来了,好歹没错过奶奶的寿宴。”
近前两步后,年轻女子略略欠身,拱手道:“见过二位殿下。”
楚载宁抬手回了一礼,而楚灵均则快步走过去,极新奇地牵住了来人的手,“仪姐姐不是帮阿父监察雍州去了吗?”
年轻女子名为楚令仪,是柔福郡主的女儿,嘉福大长公主唯一的孙女,现在的封号是永宁县主。
她与今上这支的血脉不算远也不算近,但胜在有才略才能,在其他宗室大都领个闲职安于度日的时候,她已然在熹宁帝面前露了脸,被封做雍州刺史,代皇帝出巡。
“差事已了,便回来了。”风姿绰约的女子任她围在身边,道:“殿下,暌违已久。”
“确实许久不曾见过了。”楚灵均颇有同感,连连附和,欢喜问道:“回来之后有什么打算?还要像之前那样四处奔波吗?”
“瞧你这话说的。”年长些的女子微叹道:“为陛下办事,自然要听陛下吩咐。不过,今岁应该是不会再出上京城了。”
她的脸上似乎有些思索之色,细看的话,或许还有些淡淡的怅惘。不过,她说起这些时,并无半点扭捏之色,“金秋时节,我预计便要成婚了。”
“仪姐姐要成婚了?”
“嗯。”
楚令仪一面向嘉福大长公主、景王稍稍颔首,一面带着少女往僻静无人处走,低声说着话:“也是时候该定下来了,奶奶想亲自为我证婚。”
嘉福大长公主今年已然七十岁,如此高龄,并不容易。她想在生命的尽头看着疼爱的孙女觅得良人,也并不奇怪。
“原是如此。”少女表示十分理解,赞同地点了点头,俄而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揶揄道:“沈家公子可是许多京中贵女仰慕的郎君。恭喜姐姐终于抱得美人归。”
楚令仪带着她在园中飞檐翘角的长亭中坐下,闻言施施然道:“非也。君若无情我便休,何必与他平白蹉跎了年华?”
她隔空点了点少女的鼻子,似乎是在无声地怪她促狭,“即将与我成婚的是柳郎。是在雍州途中认识的一个剑客,胜在活泼乖巧。”
两姐妹围在一处,又说了好些体己话。大约两刻钟后,楚令仪掐着时间起了身,从容道:
“殿下可以在这儿躲懒,我却不能。奶奶办宴会,还有许多事务需我操持,便不多陪殿下了。”
“此处偏僻,前院那些宾客通常并不会到这儿来。殿下正好可在这坐坐,待会儿景王离开时,我再遣人来告知殿下。”
楚灵均乐得如此,以手支额,怡然自得地坐在长亭中看着满园争奇斗艳的鲜花,又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这茶是楚令仪遣人送来的,除了这盏茶之外,还有些新鲜的瓜果点心。永宁县主实在是个很周到的人。
楚灵均浅浅啜了一口,便知这是上好的碧螺春。只是,当她端着这盏色泽清亮、清香扑鼻的青绿茶汤时,却总是忍不住想起伽蓝阁里,青莲师父所泡的竹叶茶。
那不过只是寻常之物,远远比不得公主府里、皇宫之中由各地进献上来的贡品,然而她最钟爱的还是伽蓝阁里简陋甚至略带些苦涩的茶汤。
真是奇哉怪也。
连楚灵均自己也觉得她有些不知好歹了。
她轻笑一声将茶盏搁下,拂去落到身上的杨花。
似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
楚灵均原以为又是楚令仪遣来来送吃食的侍从,刚想开口让她们不用再到这边来,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说起来,今日若非要参加嘉福大长公主的寿宴,正好轮到这位为自己侍讲经筵。
好好的假期,怎么偏偏在这儿遇上了?
楚灵均直呼晦气,但目光在瞥到那人飞快离开的身影时,心里反倒更不开心了——向来只有自己讨厌别人的份,哪轮的上他看不上自己?
便立马出声,止住那人离开的脚步。
“甚巧甚巧,竟然在这儿也能遇见谢先生。”
第17章 少年游(十七)
被一语道破身份之后,谢瑾不得不顿住脚步,满脸为难地犹豫了一会儿,沿着小径上前来见礼。
“微臣拜见殿下。”
青年躬身拱手,行礼的姿态板正而规矩,绝对挑不出半点错处。对面的人没出言叫起,他便一直维持着欠身的姿态,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楚灵均还是喜欢这人弯下脊梁的样子。但仔细想来,除了初见那日说话不太中听之外,这人也没怎么得罪自己。
不仅没向他伯父谢玄告黑状,后来还在北狄的事情上帮她说了话,虽然不知他是何居心。
便也不好太过失礼。
“先生怎么如此多礼,快快请起吧。”
青年闻言便起了身,既没因为被捉弄而露出耻辱之色,也不像那些圆滑会来事的人那样笑着道谢。
他的神色始终淡淡,守礼地垂下了眼眸,线条流利的脊背却挺得很直,远远望过去,像是一杆宁折不弯的翠竹。
“叨扰殿下是臣之错,臣这便离开。”
想来也是,在这老古板的眼里,这样孤男寡女的相处,一定很失礼吧。
楚灵均颇感无趣,但心里的逆反性子上来,偏不愿让他就这么离开。
“相逢即是有缘,左右今日也无事,先生不若与我一同在这园中赏赏春景。”
“殿下见谅……”
“先生竟对我如此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臣不敢。”他的话好像永远硬邦邦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没有半点儿柔软之处。
一身繁复祥云纹礼服的玄衣少女做无辜状,明知故问道:“还是说,我在何处得罪了先生?以至于先生都不愿与我同席而坐。”
话说到此处,作为臣子的谢瑾已没了拒绝的余地。不过话说回来,他这辈子,好像也从来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眉如墨画的青年脸上似乎有些自嘲之意,很淡很淡,就像山林间的轻岚。还没等楚灵均看清他脸上的神情,那抹失意的神色就和晨间的露水一样,飞快地消逝了。
青年已然坐了下来,在离楚灵均最远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
楚灵均气极反笑。自己之前就不该同他讲礼节——无论如何,这人还是弯下脊梁的时候顺眼些。
“这可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啊。”少女心中有气,存了心思故意要捉弄人,便悠悠然起了身,看着漫天飞扬的杨花道:“杨花多情,先生却无情。”
谢瑾拱了拱手,好似要说什么,但很快就满脸愕然地闭上了嘴。
一只洁白胜雪的手忽然伸到了眼前。
少女巧笑嫣然,轻轻地拂去了他肩头上落的杨花。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清清冷冷的眼前人,等着他恼怒地跳起来,义正辞严地要自己自重……
但他竟然没躲?还一反常态地保持着沉默?
事实上,此时的谢瑾已然出了神。
当定安公主靠近时,他忽然想起了昨日谢府主宅的管家将他领到伯父谢玄面前的情景。
其实,自成年出仕之后,他已很少到谢府主宅去了。
因为谢瑾知道,他并不讨伯父喜欢。想想也知道,鸾台右相要是真这么喜欢一个后辈,又怎么会让他到集贤殿去,做个毫无实权的学士?
伯父要的是能为谢家势力添砖加瓦、能使家族更上一层楼的助力,而不是自己这个天天与他唱反调的不孝侄儿。
谢瑾不知道伯父忽然传唤他是因为什么,去时的路上,甚至想过:若是他的政见与伯父再次相左,他要如何转圜,才不会让伯父再次盛怒。
但是很意外,伯父昨日并没提到前朝的政事,没有与他争论该不该和北狄议和,没有与他争辩侍奉国君的态度……
谢玄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一样,与他品茗对弈,末了再含笑关怀他的近况。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看清了伯父鬓间的白发,脸上的皱纹。权倾朝野的门下侍中,历经三朝的鸾台右相,已经在渐渐老去了。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他没有再对伯父做下的决定提出异议——伯父要他尚主,与定安公主成婚。
准确的来说,伯父准备让他嫁给二殿下。
民间入赘的人即便无法给后嗣冠姓,可在成婚之后,起码能保住仕途。但一个人若与皇室中人成婚,终其一生估计也只能领个闲职,安安份份地待在后院,再不能干涉朝政。
他若在伯父的安排下尚主,那么他的仕途将彻底止步于此,日后只能与那帮大大小小的驸马、郡马凑在一起,讨论家中主君是喜欢牡丹还是百合。
皇室向来如此霸道,谢瑾是知道的,可是……他无法拒绝。
双鬓星白的伯父难掩忧愁,少见地在他面前叹了口气。
他说陈郡谢氏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有烈火烹油之势;他说今上早在初初登基之时,便因德妃娘娘的事对谢氏怀恨在心,至今芥蒂未消;
他说他谢玄已垂垂老矣,无法再长久地护佑谢氏,而他一旦离世,今上恐怕就要秋后算账;
他说自己若是尚了公主,皇家总会顾念些情谊……
于是谢瑾应了。
他自幼失怙失恃,是伯父、是谢氏将他抚养长大,因为政见不合忤逆伯父已是不孝,怎能再因此事让伯父难做。
若无意外的话,面前这个少女便是他此后要侍奉终生的主君了。
而他又十分清楚地明白:二殿下厌恶他。
何其……悲哀。
“谢先生?先生在想些什么?”
“臣失仪,请殿下恕罪。”
原本也只是想看他不自在的样子,可这副木头总是这般疏疏淡淡,着实无趣。
楚灵均拍了拍手,意兴阑珊地告了辞,沿着来时的路回到高朋满座的宴会厅,挨着楚载宁坐下。
眸光一转,却见一位长身玉立、眉目含愁的俊俏公子正拿着酒杯自斟自饮,眼神还时不时追随着招待宾客的永宁县主。
楚灵均思索片刻,疑惑地和楚载宁确定那人的身份:“那位便是沈家公子吗?”
看他这一副借酒浇愁的样子,应当也不像仪姐姐说的那样对她没有情谊吧?
那怎么会谈不拢婚事?
冰清玉润的青年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对沈忆安起了兴趣,但还是尽职尽责地为她解惑:
“那位的确是沈家公子,名忆安,字子卿。三年前以十六岁稚龄一举登科,名列探花,自此被点入翰林,近来又蒙父皇看重进了尚书省,前途不可估量。”
“原是如此。”楚灵均一连重复了好几遍,才不再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转而低下了头,面露思索之色。
那沈忆安如今未及弱冠,便能得了阿父的青眼进入尚书省,可见其有才学谋略,也有登堂拜相的志向。
如此说来,倒也难怪他不愿意与永宁县主成婚——定然是舍不得他的锦绣前程。
那么,明旭也是这样吗?
从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吧?那为什么从来都不敢向她吐露情谊?
也是像沈忆安一样,舍不得他的锦绣前程吗?
“文殊奴在说什么?”青年很温柔地拂去了沾染在她鬓发上的杨花,听见她的喃喃细语后,略带疑惑地望了过来,悄声询问:“嗯?”
“没什么。”少女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咬着下唇,说话时的声音似乎有些恹恹:“阿兄,你说,我将来的驸马会是什么样的?”
楚载宁不自觉地抓紧了玄色的礼服,疑心自家妹妹听到了谢氏那边的风声。他的眉眼微微蹙了起来,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但当楚灵均的目光望过来时,他的神色一如往日温和,含笑道:“怎么忽然这样问?那……文殊奴想要怎样的驸马呢?”
想要什么样的驸马呢?
之前在察觉到裴少煊的心思后,楚灵均觉得他这样的便挺好,长得好看,平常也听话,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人,知根知底,日后总不可能让他越过自己去。
但裴少煊若果真舍不得他的仕途的话,她也不稀罕他这可衡量、可比较、可舍弃的情意。
天底下的儿郎那么多,她还怕找不到一个合她心意的吗?
“仪姐姐说得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求不得什么真情。”少女莞尔道:“既然如此,那就找个合我眼缘,又安分守己不惹事的。”
她笑得几乎有些没心没肺了,然而楚载宁并不在意,甚至颇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