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安排?”楚灵均满脸惊疑地驻了足,很是有几分不可思议。阿兄那样的温文君子极重信用,这么些年来,几乎从未爽过她的约。
“难道是又病了?今日骑马赶路好像确实有些累?”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句,完全不给侍女插嘴的机会,“前来禀报的人可说了是什么安排?”
“殿下勿忧,景王殿下无碍。来禀告的小厮称是因为大殿下今日偶遇知己故友,相谈甚欢,所以……所以……”
楚灵均的脸色还是有些吃惊,犹豫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在一探究竟与顺其自然中选择了后者。
她的神色有些闷闷,心里怎么也无法相信……亲爱的阿兄竟然会为了一个忽然冒出来的知己好友放她鸽子?
少女无奈地在心中埋怨了几句,本想转头去寻裴少煊,但心里竟莫名生出几分别扭,最终改了主意跑到熹宁帝的主帐里去。
皇帝自然欣喜非常,连忙让身边的下人加了几道自家女儿爱吃的菜,以及几道新鲜的炙肉。
他今日比往常还要唠叨,不过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今日没谈起他最爱谈起的爱人,也没旧事重提,暗戳戳地怂恿楚灵均招揽朝臣继承皇位。
楚灵均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家长里短,又想起梦中的尸山血海,一时心中竟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她怕自己在熹宁帝面前露出端倪,没多久便找了个理由离开,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侍女殷勤地迎上来,一面为她脱去外裳,一面告诉她裴少煊刚刚送了只白色的小兔子过来,煞是可爱,末了询问她要不要养起来。
楚灵均随口应了声好,便恹恹地洗漱完毕,复又窝回了自己的被褥里,准备入眠。
太阳升起又落下,明月出现又消失,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围猎便要接近尾声了。
原以为春狩能比宫中的日子有趣些,可反倒更无聊。楚载宁整日不知在忙什么,甚少与她碰上,而一向粘她的裴少煊也忙于围猎,不能再日日陪伴她,只每日送些小玩意儿过来。
楚灵均有心想要寻他,但又担心扰了他休息进而影响他比赛,只能日日在这猎场闲逛,至多跑跑马、练练箭。
她有时甚至想:早知这样,还不如留在宫中听那帮学士念书呢。
好在春狩的时日并不长,两日后,这场骑射比赛便接近了尾声,玄衣银甲的将官在余晖中领着士兵,仔细清点完旌旗下各人所获的兽耳。
结果倒也无甚意外——镇北侯府世子裴少煊不堕先人威名,一举夺下魁首。
楚灵均坐在老父亲的军帐里,听着他乐呵呵地赐下金银珠宝若干,又笑着出言:“裴卿果真是年少英才、国之栋梁,朕心甚慰。”
“不知卿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吗?”
英英玉立的少年人拱手一礼,撩袍跪地,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希冀与期许,而清俊的面容似有几分薄红。
坐在一旁的楚灵均奇怪地瞥他一眼。不就是讨个赏吗,脸红做什么?这又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至于吗?
再说了,自己都坐在这儿给他兜底了……
“臣……臣仰慕公主殿下已久!”
第20章 少年游(二十)
“臣仰慕二殿下已久,若陛下、殿下不弃,臣想长伴二殿下身侧……”
裴少煊的话还没说完,熹宁帝的脸便已经拉了下来,眯起眼睛审视眼前的少年人。虽然早知道这小兔崽子觊觎自家女儿,但熹宁帝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
谢玄那边,似乎还是将他谢氏的子弟推给文殊奴。若是这样一来,还不如便宜了面前这个小子,起码知根知底。
那么,到底要不要如他的愿呢?
熹宁帝下意识地将征询的目光望向了自家女儿,却见她惊得连手里拿着的糕点都掉了,眼睛瞪得溜圆儿。
皇帝一眼望过去,心里也大致有了主意——虽然不知道女儿心中对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态度,但她现在也不像是开窍的样子。
况且,文殊奴今年不过十五,何必急于婚事?若是自家女儿果真喜欢裴少煊,想必她自己也会来同他说。
便皮笑肉不笑地瞟了眼裴少煊,淡声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朕岂好插手?裴卿改日若有他求,朕一定成全,只是……”
裴少煊拱手再施一礼,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被皇帝一句话堵了回去,“况且,长幼不可废,景王的婚事都尚未定下来呢。”
熹宁帝故作犹疑地叹了口气,扶额道:“朕今日也乏了,裴卿先退下吧。”
“陛下……”
少年恹恹地垂着头,满脸都写着欲语还休,却在看到楚灵均微微蹙起的眉眼闭上了嘴。
“阿父既然累了,那我便也暂且退下了。”少女随意地向主位的皇帝拱了拱手,便向堂前的裴少煊使了个眼色,“明旭,还不走吗?”
“是,殿下。”
裴少煊连忙向熹宁帝告了退,起身跟上一身利落骑装的定安公主。
星月皎洁,清辉遍地。两人从皇帝的主帐里出来之后,便一路穿过众多军帐,绕过小廊曲阑,慢慢悠悠地走在春夜里的秋兰猎场。
四下寂静无声,两人都没说话。不过,楚灵均没说话是因为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而跟在后头的裴少煊则是因为心中忐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明从前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今日的场景,可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胆怯,害怕心尖尖儿上的人就此不再搭理自己。
月夜中的少年低着头,心跳一拍快过一拍。当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时,他几乎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殿下,我……”
“你这呆子……”
二人几乎同时开了口,颇感惊奇地望着对方,然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想让对面的人先把话说完。
这都是什么啊……楚灵均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重新组织语言:“你刚刚是想做什么?怎么,你想嫁给我啊?”
“我,我……”那股微薄的热意一下子就蔓延了开来,裴少煊面红过耳,闷闷地埋着头,声音却很坚定,“是,臣想成为殿下的良人。”
楚灵均:“……”
她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来着。
虽然皇室女和很多女官、女商的婚事在形势与地位上来看,都与“娶夫”无异,但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换个更好听的说法——因为现在的很多男男女女,都以出嫁为耻辱,尤其是男子。
“你……明旭,不要因为一时意气,毁了自己的前程。好在刚刚军帐里没别人,阿父身边服侍的人也不会胡乱说话,你就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吧。”
楚灵均无奈蹙眉,自己也觉得她心中的想法有些矛盾了。
先前疑心他舍不得他的锦绣前程,如今明旭真跑到阿父面前去表态了,她又觉得此举大可不必。
今日情投意合,明日说不定就相看两厌,与其闹得满地鸡毛、人尽皆知,不如从头到尾都在私底下进行,将来也能好聚好散。
你去寻你的美娇娘,我去找我的少年郎,这样的话,谁也不妨碍谁,多好啊。
“今日事绝非儿戏。”他的脸和脖子都红扑扑的,但神情是少有的认真,诚恳道:“臣是真心仰慕殿下的。”
“怎么,你镇北侯府的爵位不要啦?你们裴家的祖宗要是知道爵位是这么断的,指不定要怎么骂你这个不肖子孙呢。”
“殿下,臣不在乎有没有裴姓的子嗣继承侯府。母亲若是不喜,我会劝他去过继一个孩子。”
楚灵均倍感头疼,劝道:“有志之士,自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你勤练武艺这么多年,心中就没有一点要封狼居胥、名留青史的志向,你就甘心待在我的公主府里蹉跎年华吗?”
他依旧低着头,缓缓答道:“功名利禄,终究都是过眼云烟;眼前明月,才是我真心所求。”
这呆子……往日怎么没看出来,他哄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楚灵均忽而有些耳热,努力板起脸答道:“好好好,裴世子这境界可比那些隐士还要高妙几分。”
“那么你父兄的遗志呢?你长姐还未来得及完成的夙愿呢?他们几个至死都想荡平北狄、护卫边疆,你就这么没出息?”
少年这回没出声了,沉默地将头低了又低。
楚灵均觑他一眼,以为他那个被情爱冲昏的头脑终于恢复了几分理智,却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
“可是,我就是喜欢殿下。”
声音还委屈巴巴的。
活像是谁欺负了他一样。
“果真吗?”楚灵均又想起之前那个花灯,转头顺着杏花树的枝干爬上去,坐在杏花树延伸的枝丫上,故意逗弄他:“那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过?莫不是你胡诌来诓我的吧?”
“不是!”裴少煊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答了话,末了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答:“我……臣害怕殿下若是知道了我的心思,便要疏远我,讨厌我了。”
讨厌倒是谈不上,不过这感觉确实蛮新奇的……楚灵均轻轻摇晃右手边的枝丫,映着月光的杏花立马便纷纷扬扬地飘下去,落了少年满头。
她忍着笑意继续盘问:“那今日怎么不怕我疏远你了?还跑到我父亲面前胡说一通?”
她摘了朵花枝握在手里,数落到:“你这呆子,莫不是以为你夺得头彩,阿父就一定会如你的意给你赐婚?”
“你也不想想,他可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若要食言,你一个无权无势、连爵位都还没继承的小郎君,能奈他何?”
裴少煊的头上、肩上都落满了淡雅的杏花,可他似乎并不着急拂去,只定定地望着花树上的人。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期期艾艾地问:“那,殿下……”对他有没有一点喜欢呢?
他还没来得及将这句话问出口,坐在花树枝丫上的少女便忽然扑了下来。他赶紧向前几步,慌忙张开手去接——关心则乱,他又忘记了自家殿下的功夫很好。
两人摔作一团,自作自受的肉垫裴某人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眼底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楚灵均本来还要生气,但在看见他这副可怜样子后反而被逗乐了,笑着坐起身来,欢欢喜喜地看着被拢在手掌里的流萤。
“看在照夜清的份儿上,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裴少煊一时没记起照夜清是流萤的别名,但在看到她手掌里透出来的黄绿色微光,当下也明白了过来,她刚刚只是想捕捉流萤罢了。
他有些懊恼地坐起身来,轻声赔罪,“对不住,殿下。”
楚灵均没理他,专心致志地逗弄着春日难得一见的流萤。
“殿下若是喜欢,我待会儿去捕捉照夜清,可好?”
“算了。”楚灵均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掌,任由手中的照夜慢慢飞走,叹道:“算了,沧海蜉蝣,它们的生命本就短暂,就让它们自由自在地活着吧。”
“明旭刚刚本来想说什么?”她一面说话,一面望向身边的人。
这才发现,两人此时靠得很近,那股馥郁而清雅的杏花香就萦绕在他们身侧,好似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屏障,将二人与林中的鸟噪蝉鸣隔绝开来。
“我想问殿下,心里是不是也喜欢我……”他的语气里有忐忑,也有不安,好像还略有点讨好的意味,低声道:“哪怕是一点点呢。”
清冷的月辉洒在他身上,在给他镀了一层银辉的同时,好似也给他平添了几分寂寥。
楚灵均莫名心软了几分,抬手为他拂去了落在肩上的杏花,正要顺手给他抚平衣衫的褶皱时,夜风忽起,将林木吹得沙沙作响。
白中带点微粉的杏花像雪一样飘落,落在微微杂乱的衣衫上。
满身杏花香的少年眼也不眨地望着她,如霞光明艳,如玉色映现,端的是光彩照人,动人心弦。
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也许吧。”
“那殿下,心里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没有。”
裴少煊的神色顿时欢快了几分,“既然如此,殿下还不如先与我订婚呢。到时候殿下若是遇上了喜欢的人,我一定乖乖离开。”
楚灵均没信他的鬼话,但最终还是默许了他勾着自己手指的行为,道:“真的这么听话?”
“我听话……”得了默许之后,他便更大胆地牵住了心上人的手,话里是明晃晃的撒娇意味:
“我一直听话,阿姐就一直疼我,好不好?”
第21章 少年游(二十一)
“不许撒娇。”
“给我好好说话,裴明旭。”
明明以前也没这么腻歪啊。
楚灵均轻轻嘀咕一句,推开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利落地站起身来,拍干净了沾染在身上的杏花,准备离开这片小森林。
虽说这片小树林离军帐并不远,但到底是在猎场的边缘地带,待会儿那帮随从要是迟迟找不到他们两个,估计要着急了。
一转头,却见那人还呆愣愣地杵在原地,无奈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跟上。”
“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子,难怪阿父看你不顺眼。到时候我怎么带你在阿父和阿兄面前过个明路啊?”
蔫巴巴的少年顿时喜笑颜开,三步并两步地跟了上去,将嘴咧得老高。
楚灵均看得牙酸,嫌弃地撇开了他的手。后边儿的人便又轻轻扯着她的袖子,活像只粘人的小狗。
少女瞪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在回去的路上提点他。
“阿父刚刚冷着你,一面是顾忌我的意思,一面是也有些惜才之意,你倒不必过于担忧。”
“至于……算了,告诉你你也想不明白,你乖乖听我的就行。”
其实皇族配偶不能参政这件事情,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太宗时有个惊才绝艳的女丞相,后来做了王妃,也依然待在了朝堂上。
若是熹宁帝同意,楚灵均不反对,那裴少煊日后若想继承裴家先人遗志,也无不可。只是,要想让群臣反对,那他本身就要拿出使人叹服的真本事。
楚灵均瞥了眼身后的人,并没将这些话告诉他——八字还没一撇呢,何必着急。
月光依旧高悬着,将点点清晖洒在相伴而行的少年人身上。
忽有泠泠的琴声传来,像是春风轻轻吻过平静的湖面,温柔而美好,轻易地便能将人心中烦乱的思绪一扫而空。
“殿下,怎么忽然有人……”
未等裴少煊将话说完,一阵悠扬的笛声又伴着琴音的节奏缓缓出现,音韵悠游柔转,在人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还有人相和……怪风雅的呢。”裴少煊疑惑低语。
楚灵均皱眉,抬手往他脑袋上敲了个暴栗。
“殿下,怎么忽然打我?”他捂着脑袋,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走,我们去看看是谁在和阿兄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