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姑娘是嫌在下愚笨,不愿教吗?”又是那种带着几分试探的小心询问。
又来了!装什么可怜啊!耍一次还不够,真当她是个好欺负的吗?她气极反笑,掏出纸笔,写下大大的“对”字,转身回敬。
得罪就得罪吧,反正她以后又不会和江寒栖有什么交集。他当他的男主,她过她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然后,然后她看到了不远处的陈永志,还有江寒栖狡黠的笑……
江寒栖一出戏,害她被罚了三天禁足。
讨厌阴暗批。洛雪烟恨恨地把话本一扔,仰面朝上。
作为《无尽》的忠实读者,她深知江寒栖前期性子恶劣到什么程度。他过得不痛快,也见不得别人快乐。对妖,他像猫一样将猎物弄得奄奄一息,慢慢折磨致死;对人,他像蛇一样潜伏暗处,时不时冒出来下个绊子,然后退至暗处,欣赏倒霉鬼的狼狈模样。
他唯一的那点柔情都给了江羡年,虽然前期是装的。
江寒栖真身是一只从万人尸堆的死气中诞生的“无生”,不死不灭。江羡年的父亲江善林为了救受大妖袭击命悬一线的女儿将他带回江家,给两人下了生死结。江羡年在生端,他在死端。江羡年伤,他伤;江羡年死,他死。
只有生端的人自我了结才能解除生死结。
江寒栖杀不得江羡年,于是给她下了情蛊。只要江羡年对他动心,他就能操纵她自我了解,解开生死结。
明明恨不得千刀万剐,却要使出浑身解数求她真心。装着装着,戏外人成了戏中人,他先动了心,输得一塌糊涂,最后连命都交出去了。
胯骨又开始痒起来。
洛雪烟隔着衣服轻轻挠了挠,将手探进衣服里,触到一片硬硬滑滑的东西。
这两天下雨,气候潮湿,她的身上偶尔会生出鳞片。好在江家兄妹这两天外出捉妖,不在府里,否则她还得提防妖身暴露。
在抓到太守府里的妖之前,她若是藏不住妖身,恐怕百口莫辩。
敲门声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拉回游离的思绪。洛雪烟坐起来,理了理衣裙,以为是隔壁给她送话本解闷的小婢女,打开了门。
江寒栖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他换了件烟紫色的圆领袍,发冠配的是银色并蒂莲,莲心含着一颗珍珠,浑身上下透着矜贵清冷。
洛雪烟推开门的时候恰好有风吹过,微风挟着雨丝涌到屋里,一并把他身上的气息也带了进去。
清新冷冽的青木香气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洛雪烟心一紧,胯骨上若有若无的痒意无声地提醒:他来得不是时候。她当机立断想关门。
门关到一半,骨节分明的手抓住门框。
江寒栖上前一步,以身抵门,慢条斯理地收伞,笑着说道:“听说洛姑娘因为我被禁足了,心里过意不去,过来看看。”
没有问句,慢悠悠的收伞动作却带着不容分说的强迫。
洛雪烟心里没底,不敢贸然请他进屋,把着门跟江寒栖僵持。他不说话,就那样安静地垂眸站在雨里。挂在长睫的雨珠砸下,落过鼻梁上那颗小小的痣,留下一道水渍。
洛雪烟率先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江寒栖前脚踏刚进屋子,手里就被塞了两个信封,一个写着“养花指南”,另一个写着“道歉信”。
洛雪烟挡在江寒栖身前,没让他继续往里走。她打开纸条,将早就准备好的悔过书展示给他看。躲是躲不过了,她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
【经过反思,奴婢自觉理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三日自省后决意改正,今后一定对江公子毕恭毕敬,如再僭越,任江公子处置。还望江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奴婢计较。养追月要留意的地方都写在里面了,江公子看完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发问。】
“三日自省?不是才过了两天吗?”江寒栖看看纸条上的字,又看看洛雪烟。
洛雪烟猛地想起纸条是为三天禁足期满准备的,天数对不上。
【奴婢当天晚上做梦,梦里反省了一整天,糊涂写错天数了。】她硬着头皮圆纸上那个错误天数。
“洛姑娘的字,”江寒栖顿了下,接着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堪入目。”
洛雪烟停笔,看了眼一纸板板正正的字。她小时候练过毛笔字,怎么看也不至于到“不堪入目”的地步。
洛雪烟遂了他的话,没好脾气地乱写一通,一行字字扭曲歪斜,难以辨认:【家贫,自学写字。江公子见谅。】
江寒栖上下打量她一番,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含笑应道:“难怪,字如其人。”
炭笔笔尖断裂,纸面上留下一道刺眼的长痕。
【见笑了。】洛雪烟咬牙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这人果然一来就找茬。
外面狂风大作,潮湿的水汽灌进屋里,江寒栖的立足处顿时湿了一片。他轻轻咳了一声,默不作声地盯着洛雪烟。
洛雪烟自觉不让他进屋有些尴尬,但又怕直接赶走会被告状,沉思片刻,她挥笔写下:【江公子喝茶吗?】
江寒栖不喜喝茶,定会回绝,到时她再顺理成章地……
“有劳。”江寒栖把伞放到门边,带上门,绕过洛雪烟,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洛雪烟还没来得及反应,要拦人的手举在半空中。事已至此,她没法赶人,只得烧水煮茶。
梨花酥还剩半包。洛雪烟打开油纸,放到桌上,往江寒栖跟前推了推,装模作样地做了做招待人的礼节。
往茶壶里放了比平时多两倍的茶叶后,洛雪烟一边烧水,一边偷偷观察江寒栖。他拆了信封,坐在那里翻看纸上的内容,身子笔挺,宛如青松。听到纸张的摩擦声,她皱起眉。
她可不信江寒栖好心探望的鬼话。
一杯热茶出现在眼前。拿着茶杯的手五指尖尖,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凸起的骨节架起娇嫩的血肉,呈现出一种纤细的脆弱。
轻轻一折就会断掉。心里这么想着,江寒栖面上微微一笑,说道:“多谢。”
他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浓重的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来,苦得难以下咽。
【江公子可有哪里不懂?】
少女煮完茶似是转了性,笑意盈盈地写了张纸条给他。只是那笑怎么看都不是出自真心,笑意未达眼底。
“在下有一事想跟洛姑娘坦白。”江寒栖放下茶杯,咽下那口苦茶。
要搞事了要搞事了。洛雪烟听出江寒栖不怀好意,竭力维持体面的假笑,决定不管等下他做什么都微笑面对。江寒栖不喜欢折腾逆来顺受的人,因为无趣。
【何事?】
笑更假了。江寒栖心想。
“洛姑娘可知,那夜我差点就要动手杀了你?”
洛雪烟的笑僵在脸上。
“你突然出现,我还以为是府里作祟的妖邪。”
江寒栖漫不经心地摩挲茶杯,直白地诉说着杀意。见不得人的杀心被摆上明面,奇妙的兴奋在体内奔窜。他眼里闪着光,发出一声轻笑。
“幸好洛姑娘不是妖。”尾音带着庆幸的笑意,微微上扬,像雨珠砸到地上溅起的水花。
江寒栖面不改色地说着反话,笑意更深。可惜洛雪烟不是妖,他不能杀了她。
洛雪烟如坠冰窖。发现她是妖了吗......
少女的反应出乎意料得大。只见她的身子微微发颤,带着虚情假意的笑荡然无存,眼里充满恐惧,仔细看还能看到些许湿意。
江寒栖愉悦地品味着惊恐,期待蒙在眸子上的那层水雾能凝成眼泪流下。没能亲手杀死猫妖的烦闷一扫而空,无处发泄的杀意得到安抚。果然,回府找她是对的。
跟江羡年结伴,江寒栖找不到杀戮的机会。杀意疯狂滋长,他无时无刻不在竭力压抑本能,痛苦地披着人皮行走于世。他不好过,曾经挑起过他杀意的洛雪烟也不能好过。
江寒栖拿了块梨花酥放进嘴里,甜腻腻的味道替代了清茶的苦涩。
泡的茶难喝,糕点却意外可口。跟她一样,对他笑的时候虚情假意,令人作呕,被吓成泫然若泣的可怜样倒是赏心悦目。
握笔的手止不住颤抖,洛雪烟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找回平静:【江公子莫要吓我,我是人,不是妖。】
惧意凝成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字跃到纸上,“妖”字最后一捺甚至甩出了纸的边缘。
那层水雾终究还是留在了眼里。
“对,你是人,不是妖。”江寒栖失望地移开视线,刻意把“妖”字咬的很重。
所以不能取你性命。他暗道。
江寒栖离开时,外面还在下雨。
雨点敲打伞面,空中弥漫着兰花的幽香。他走出院子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一身素白的少女立在门口,雨幕模糊了她的轮廓,看不清神情。
江寒栖之前觉得洛雪烟跟江羡年很像,如今远远一看才发现两人截然不同。
江羡年明媚张扬,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朝气;她却弱柳扶风,跟追月一样不堪风雨。
第3章 .暖意
青塘中,迟开的荷花傲然挺立在一堆莲蓬中,尽情地展示着绚烂蓬勃的生命力。池中隐约可见枯黄蜷缩的荷叶,一只蜻蜓慢悠悠地落到荷花上。
洛雪烟朝池中丢了块石子。
池水荡漾,蜻蜓飞走,被打到的荷叶微微晃动,里面的水珠也跟着滚了滚。
洛雪烟盯着涟漪看了会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咬了口手里的豆沙糕。
江寒栖离开后,她连着失眠两天,每天担心妖身暴露小命不保的事,过得提心吊胆的。那人对人还算客气,对妖就无所畏惧了,借着除妖师的身份说杀就杀。
洛雪烟称病在院子里躲到雨停。她本来是想等江家兄妹离开后再出门的,可有株名贵的花得了虫病急需处理,她躲不了那么久。
猫妖一事告一段落后,江家兄妹发现有妖潜伏在太守府里,便留了下来。妖物狡猾,迟迟不露面,两个人就开始在整个府里布下法阵,打算瓮中捉鳖。
布法阵一事对洛雪烟来说喜忧参半。喜的是她一只妖能在法阵里自由行走,忧的是遇到江寒栖的概率大大提高了。拐个弯能遇到,吃个饭能遇到,她远远看到那个高挑的身影转身就跑,唯恐落到江寒栖手里。偏偏那人阴魂不散,她在哪儿,他就出现在哪儿。
这不,为了避免跟江寒栖迎面撞上,她走小路来到水池,在池边枯坐了大半天。
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洛雪烟惆怅地叹了口气,又找了块石子,用力扔向池塘泄愤。
“洛姑娘?”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洛雪烟转头,看到身穿黑色劲装的江羡年。小姑娘今天没梳发髻,拿发带束了个马尾,干练又利索。
洛雪烟随即警觉地往后面看了看,没看到江寒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竟然还有荷花刚开。”江羡年看到池中那朵盛开的白莲,惊奇道。
洛雪烟点点头,举起装豆沙糕的小袋子。她没带纸笔,拉过江羡年的手,在她手心写下“豆沙”两个字。
“谢谢,但我不太喜欢甜食。”江羡年笑着回绝。
洛雪烟闻言,有些失落地把豆沙糕收回去。
“洛姑娘身体好点了吗?”江羡年注意到洛雪烟眼底的黑眼圈,脸也小了一圈,想起她这段时间染了风寒,好几日闭门不出。
不是生病,是你的好哥哥闹的。洛雪烟心里抱怨,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池边凉风乍起。
洛雪烟迎风站着,猝不及防被头发糊了一脸。她狼狈地拨开头发,看到对面的江羡年头发一点没乱,仅有几根碎发被扬起,平添了一分英姿飒爽。
这风怎么还挑人吹?她忽然感觉到主角光环无处不在,连吹个风都分主角配角。
“池边风大,”江羡年看到洛雪烟衣袖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腕骨形状分明得像是要穿破皮肤露出,她拉过洛雪烟的手,拽着她往上走,说道:“随我来。”
江羡年本以为洛雪烟体弱肯定手脚冰凉,出乎意料的是,抓着的那只手热乎乎的,体温比她还高。不过手上没什么肉,她感觉像是牵了只骨架,不由得松了松手,怕弄疼覆在上面的那层薄薄的肌肤。
“洛姑娘平时要多吃点。”父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脱口而出,江羡年愣了愣,眼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她儿时多病瘦弱,嘴又挑。父亲为了哄她吃饭什么法子都用过,后来养成了习惯,看到她总是念叨“好好吃饭”四个字。
如今病弱的女儿已经能独当一面,爱唠叨的父亲却下落不明。
三个月前,江善林说要去加固妖王碎片封印,结果没过多久就杳无音讯。族里的人皆劝她放宽心,说兴许只是路途遥远,通信不便,不可能有妖能伤得了她父亲那样厉害的除妖师。
两月后,江羡年过了十六岁的生辰。那是她过的第一个父亲不在身边的生辰。
按照江家的规矩,年满十六后需出门游历一年。她决定沿着父亲加固封印的路线走一遍,一边历练,一边找江善林的行踪。
江寒栖不放心她,陪着她一起离开了江家。
走到小路,江羡年回头去看洛雪烟。少女一脸病容,像是挂在枝头上将落未落的叶子,在狂风里摇摇欲坠。她收回目光,往旁边去了些,替她挡风。
“阿年?”
“哥!”江羡年冲来人招了招手。
洛雪烟心尖一颤,松开手,躲到她身后,尽力缩成一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殊不知,那一抹白在黑色的衬托下更加突出。
“洛姑娘也在啊。”江寒栖看到摁在衣袖以防被风吹起上的手猛地抓紧,随后自暴自弃地松开,任由白纱扬起。
洛雪烟低头走出来,朝他敷衍地行了礼。
“哥你怎么来了?阵布好了?”江羡年问道。
“嗯,过来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江寒栖应道。
“庭院那边就拜托哥哥了。”江羡年双手合十,俏皮地眨了眨眼。
“好,”江寒栖点点头,看向一点点往江羡年身后挪去的洛雪烟,“养追月之事,我还有一些地方不懂,不知可否请洛姑娘解惑。”
他笑着邀约。
玄色衣摆三步之遥的地方上下翻飞,像一只在花前徘徊的黑色蝴蝶。洛雪烟再次试着放慢步伐,那只黑色蝴蝶也跟着慢下来,悠悠然地展翅、落下。
洛雪烟神情复杂地看着走在前面的江寒栖。她确定了,这人就是在故意控制距离。
江寒栖的影子在脚下。她盯着影子,代入了他的脸,步子不禁落得重了些。
“洛姑娘。”江寒栖蓦然回头,洛雪烟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你在怕我?”他抛出问句。
洛雪烟摇摇头,垂在身侧手不自觉地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