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么要怕我呢?你又不是妖。”江寒栖转过身,注视着她。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问,听不出任何起伏。
清冷的声音如冰水一般灌入耳中,青木香气愈发浓郁,日光透过树叶落到那只伸来手,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洛雪烟看到自己的身影被锁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动弹不得。她呼吸一滞,心直直坠下去。
庭院深处,只有他们两人。
修长的手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洛雪烟绝望地闭上了眼。
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青木香气淡去。她小心翼翼睁开眼,看到张开的手心里躺着一片边缘枯黄的叶子。
江寒栖笑得花枝乱颤。那张脸生得本就艳丽,额上的金色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凤眸揉进笑意更是勾人,眼尾上扬,媚色自成。
洛雪烟被笑得无地自容,绕过江寒栖闷头往里走。
笑声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只是想捡片树叶,没想到会吓到洛姑娘,抱歉。”
脸一下烧了起来,洛雪烟不敢看他,把头扭到一边。
余光捕捉到羞得通红的耳朵,江寒栖想起死在他手里的那只麻雀。
拧掉鸟喙,折断翅膀,扯掉双足,破开胸膛,他一点点夺走麻雀的生命。血液飞溅,躁动的杀心暂时得到抚慰,平静下来。
但是远远不够。
嗜血的欲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心智,他枕着杀意入睡,伴着杀意醒来,意识游走在无生与人类之间,摇摇欲坠。
是妖就好了。
江寒栖看了眼少女白皙的脖颈,眉间莲金光闪现,心脏抽痛,无生妖性受到压制,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杀意退去。他张开手,扔掉了随手捡来的落叶。
她死的时候也会哭吗?江寒栖好奇地想。
他见过很多死相,或是心有不甘,不肯瞑目,或是恨之入骨,怒目圆睁,或是陷入绝望,涕泗横流。
他想知道洛雪烟死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红光乍现,丝线交织,七杀阵成。
江寒栖放下手,杀阵消失,天地重归平静。他转过身,看到洛雪烟撑着脸坐在石桌旁,津津有味地边吃糕点边看他布阵。他辛辛苦苦布杀阵,她倒好,竟然拿他当吃糕点看的乐子。
视线不期而遇,洛雪烟尴尬地低下头,用手挡着脸。
江寒栖哑然失笑,走过去:“洛姑娘在吃什么?”
桌上摊开的油纸只剩渣子,最后一块在洛雪烟手里。她抬起眼皮,试探性地把送到嘴边的豆沙糕递过去,江寒栖顺手接下。
【豆沙糕。】洛雪烟一字一顿,刻意把口型弄得很夸张。
“豆沙糕?”江寒栖重复道,见她点头,咬了口。细腻的豆沙化开在舌尖上,甜味得当,齿颊留香。
他打量手里的糕点。豆沙糕被做成桃花的形状,自内向外粉色渐深,中间缀有南瓜作的黄色花蕊。跟上次看到的梨花酥一样精致。
江寒栖很快就吃完了一个,意犹未尽,问道:“还有吗?”
洛雪烟摇头。她有些意外江寒栖会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点心,上次那半包梨花酥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哪家的点心?”江寒栖又问。
【寻芳斋。】她应道。
这次江寒栖没看懂。
洛雪烟对着他张开左手,想在手心写给他看,可不管她怎么努力调角度都会被写字的那只手遮住。
江寒栖把手伸到她面前,掌心朝上,一道狰狞的红色疤痕卧在中间。
洛雪烟有些愣怔。无生拥有再生能力,怎么会有疤痕呢?
那只手不耐烦地晃了晃,又往面前伸了些。她回过神来,就着他的手心写字。
江寒栖似是怕痒,“寻”字写到一半那只手就不安分地往下躲,洛雪烟专注写字,也没多想,另一只手自然地托住他的手。
指尖抵在凸起的疤痕上,暖意顺着相贴的肌肤传来。
江寒栖的垂眸看向叠在一起的手。
洛雪烟的手比他小了一圈。他不自觉地拢了拢五指,她没有察觉,手腕随着写字的动作忽上忽下,轻轻蹭着他的指尖,暖意也若即若离。
“寻芳斋?”话音落下,暖意抽离。
长睫颤了颤,江寒栖不自觉地合拢五指,中指恰好落到暖意停过的地方。他轻轻摩挲那处,怅然若有失。
见面前的人沉默不语,洛雪烟以为他折腾够了,默默收拾好桌上的油纸,等着他开口放人。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放人的意思,反而等来了一堆关于追月的问题。
洛雪烟狐疑地盯着江寒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捉弄的痕迹。
“在下虚心请教,洛姑娘却不愿教吗?”江寒栖黯然垂下眼帘,声音掩不住失落。
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吃过一次亏洛雪烟急忙伸出手。
暖意重新圈住手背,江寒栖心满意足地勾起嘴角。
第4章 .显形
日傍西山,残阳如血,半边天布满了火一般鲜红的云。几道金光穿透云层,洒进一池荷塘里。
洛雪烟一眼就看到那朵开得正盛的白莲,花瓣沾染暮光,像淋了血。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荷香,苦中有丝若有若无的甜。
白莲这么香吗?她头一次注意到荷香的馥郁,闻的时间长了,竟有种晕乎乎的感觉。
“兔兔!”伴着一声惊呼,一只雪白的兔子从草丛里钻出来,直奔池塘而去。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紧随其后,急切地喊着兔子。
“小姐!小姐!别追了!”
小女孩满心满眼都是逃走的兔子,对婢女的制止置若罔闻,跟着兔子跑到池塘边。兔子一跃而起,她伸手去抓,没抓到。
“噗通”一声,白兔跳进池塘,搅碎一池金光。
“兔兔!我的兔兔!”小女孩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洛雪烟认出那是太守的小女儿,正要上前安慰,却见兔子落水的地方的水慢慢变红。来不及细想,她一个箭步冲到女孩旁边,拉着她就要往外跑。
数条枝干探出水面,缠上女孩的四肢,把她往水里拖。
七杀阵启动,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交错缠绕,切断了作乱的枝干。
还好有七杀阵。
洛雪烟松了口气,继续拽着女孩逃跑。突然,手里一空,哭声渐行渐远。她回过头,看到一条粗壮的枝干缠在女孩腰间,其他纤细的枝干挡在周围,抵御着七杀阵的绞杀。
“救救我!”
洛雪烟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张开的手。
万丈苍穹之上,星光黯淡,浓重夜色笼罩大地,四下寂静无声。
借着微弱的月光,江羡年看清了昏迷不醒的女孩的脸,正是被掳走的太守女儿。她抱起女孩,仔细检查了孩子身上。除了手脚冰凉,一切无碍。
“那妖不在附近。”江寒栖从树后走出,手里拿着一根三尺七寸的银色长棍,棍身铸有密密麻麻的咒文。
长棍名叫“千咒”,来历颇有渊源。
其内里封着上古凶兽吞月一截脊骨,棍身由一种专镇妖邪、名为“碧落”的珍稀精铁制成,上面有江家老祖混着自己的血刻下的上百条镇压咒,强度和韧性远超一般武器。更为特别的一点是,以血喂千咒可召出兼有追踪与绞杀功能的缚魂索。
江家人忌惮千咒乃妖骨所化,带着邪性,一直没人肯把它当成本命武器。
江寒栖是无生,用不了寻常法器。江善林便把千咒给了他。
“洛姑娘还在它手里。”江羡年摊开手,手里躺着一支白色发带,是洛雪烟头上的。
江寒栖看了眼发带,又看了眼浑身湿透的女孩,说道:“夜深露重,阿年先把孩子送回太守府,我去寻她。”
目送江羡年离开后,江寒栖提棍循着荷香追去。
眉间莲染上血色,暴戾的杀意在体内疯狂叫嚣,似水柔情倏然不见,江寒栖周身散发着让人胆寒的狠戾气息。
可以见血了。他畅快地笑出了声。
高大树木遮住月光星影,地面昏暗无比,脚边的杂草随风摇曳,蹭得脚踝痒痒的。洛雪烟伸手去挠,摸到滑溜溜的细鳞。她低下头去,看到覆在皮肤上的银色鳞片。
托荷花妖的福,她可算知道了鲛人的原型长什么样。人身鱼尾,跟美人鱼差不多。
她在水里现了原形,扯断女孩腰上的枝条,把她推上岸,与荷花妖缠斗在一起。河流湍急,流过一片乱石时,她奋力一甩鱼尾,荷花妖撞上石头不省人事,她趁机逃离。
洛雪烟虚脱一般地靠倒在树干上,疲惫地望着从叶间洒下的月光。
掉进池塘时,她以为自己会没命,还后悔过冲动救人。她上辈子出车祸也是为了救一个孩子。
穿到书里的头几天,洛雪烟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她那时也许不会对那个孩子伸出援手。不料重来一次,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救人。
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山风吹过,洛雪烟打了个寒战,将身子缩成一团。
腿上隐隐发痒。她隔着衣物挠了挠,掀开裙摆,银色鳞片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她愁眉苦脸地看了会儿,拉下裙子遮住双腿。
她现在不仅要躲花妖,还要躲江家兄妹。若是被撞破妖身,江羡年态度如何尚且不知,江寒栖定会置她于死地。
荷香钻进鼻腔,洛雪烟身子一僵,抬起头,迎面对上从天而降的硕大白莲。
“可算找到你了,府里的另一只妖。”尖细刺耳的笑声钻入耳朵,像沙砾刮过,激得洛雪烟头皮发麻。她甩手给了白莲一巴掌,爬起来就要往河里跑。
长长的枝条缠住脚踝,往后拖拽,洛雪烟重重摔在砾石上,火辣辣的痛觉窜上膝盖。河水近在咫尺,她咬紧牙关,挣扎着向前爬去。
“还想回河里?”脚踝传来剧痛,洛雪烟眼睁睁看着河离自己越来越远。插进砾石间的指尖磨出了血,她惊恐地翻过身,用脚去踹花妖的枝条。其他枝条一哄而上,捆住四肢,她瞬间动弹不得。
“你放跑了我的猎物,害我化不了人形。该当何罪?”白莲张开层层花瓣,凑近洛雪烟。她闻着呛人的的荷香,一时间头晕目眩。
“听说吃内丹也可化为人形,不知是真是假,”一片片花瓣抖动起来,像是在笑,“不过这种事,一试便知。”
枝条抚上心口。
洛雪烟意识模糊,半睁着眼望着白莲花心未成熟的小小莲蓬。
“噗呲—”莲蓬长出一只白皙的手,绿色的血顺着并拢的指尖滴到地上。
洛雪烟如梦初醒,挣脱束缚,跌坐在地。
江寒栖笑嘻嘻地抽出手,对上洛雪烟的视线:“没想到洛姑娘也是妖。”
“真是意外之喜。”披着人皮的罗刹鬼不再伪装,露出野兽一般血红的眸子。
“带我跑。”花妖缠上洛雪烟的腰身,将她抛向河水,跟她一起掉进了水里。
江寒栖踩住没来得及逃离的枝条,反手将千咒往上面一插 ,割破手腕,让血浇到棍身上。鲜血流经之处,咒文亮起血光,鸟雀惊飞四散。不多时,山野寂静万分,一丝风也没有,树木静止,虫鸣不响。
“你做了什么!”河边爆发出一声惨叫。
江寒栖不紧不慢地走到河边,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花妖的惨状。
红色咒文遍布花妖躯体,粘稠的绿色血液自莲蓬上的伤口喷薄而出,水花四溅,河里一片浑浊的绿色。
江寒栖蹲下身,抓起白莲,往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砸去。石头贯穿花心,花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不要!求求你……”江寒栖提起白莲,再次用力砸下。
“求……”血喷到怒面貔貅的一只眼上,洇进金线里。
“放……”莲蓬又一次被捅穿。
江寒栖将手插进花心里,缓慢转动起来。温热的血温暖了冰凉的手,手腕的伤口还在流血,跟花妖的血混在一起,红里带绿,融为奇异的颜色。
花妖飘出几个断断续续的气音,枝条狂乱地扭曲到一起。突然间,花妖身上的咒文一齐发出剧烈的红光,它绝望地叫了声,彻底没了气息。
待花妖血液变凉,江寒栖拔出手,漫不经心地往河里瞥去。
洛雪烟伏在岸边,手里抓着缠在脖子上的黑线。那黑线像在呼吸一般,上面的咒文依次亮起,又依次熄灭。
“轮到你了。”江寒栖粲然一笑,殷红的唇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眉间莲艳丽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云散月明,皎洁月光倾泻而下,为浴血恶鬼披上了柔和白光。
恍惚间,洛雪烟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碰见江寒栖的那个月夜。披着一身夜色的少年捧着追月,面无表情地跟她对视。
他那时就动了杀心。
雨天来访,庭院摘叶,他狡猾地将杀死藏在看似无意的玩笑里,向她吐露心声。
洛雪烟越想越心惊,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又疯狂撕扯起千咒生出的缚魂索。一双手被割得鲜血淋漓,鱼尾在河里胡乱拍打,水花四溅。
不要。
黑色长靴出现在眼前。
不要。
缚魂索被拾起,青木香气扑面而来。
不要。
那双手像蛇一样爬上脖颈,缠绕,恶鬼低声笑了起来。
不要……
眼神逐渐涣散。
血眸,银月,黑夜。鲜血,雪地,黑衣。红、白、黑。
洛雪烟不合时宜地想起江寒栖惨死的噩梦,她那时竟然还同情过对她痛下杀手的恶鬼。
怨恨化作两行清泪落下,洛雪烟扬起了手。她身上无力,巴掌落到江寒栖脸上,轻飘飘地抚过,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就在这时,眉间莲的血色如潮水般退去,金色覆盖其上。缠在脖颈上的蛇猛地收紧,随即从脖颈脱落。
洛雪烟倒在河里,惊魂未定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息。
江寒栖脸色惨白地捂着心口跪倒在地,眸子变回了原来的黑色。他的嘴几度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任何□□声。每一呼吸一次,他身子便跟着抖一下。
眉间莲发着金灿灿的光。
是莲心针。洛雪烟立即反应过来。
江善林为了控制江寒栖的妖性,往他心脏里打下过一根莲心针,眉心莲就是打入莲心针的标记。莲心针与无生妖性相冲,一旦妖性大到一定程度,他就会尝到万箭穿心般的剧痛。
心脏猛地一缩,疼痛达到极点,江寒栖睁大眼睛,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脖颈上的缚魂线骤然消散。
跑!洛雪烟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想法。她一头扎进水里,像离弦之箭一般逃离了河岸。
“不可以。”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听起来竟跟她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洛雪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身体失去了控制。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扭动腰肢,鱼尾灵活回转,又游了回去。手上的伤口变得麻木,意识随着划水的动作浮浮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