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那个拼命逃离的河岸出现在眼前,岸边的河水一片血红。
不想回来。
抗拒的念头一冒出来,晕眩感变得更为强烈,洛雪烟甚至催生出想要呕吐的感觉。她浮出水面换气,眼前的场景忽然变了。
明晃晃的月亮悬在天边,月色融进血水,水结成冰,冰变成雪。刹那间寒风呼啸,冰封千里。天上飘起了雪。如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雪越积越多,纯白吞噬了黑色的身影。
江寒栖不可以死在那场大雪里。
江寒栖不可以死在那场大雪里。
江寒栖不可以死在那场大雪里。
......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缠住思绪,洛雪烟不由自主地游向江寒栖。他的手无力地垂在岸边,鲜血源源不断地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渗出,染红了周围的雪地。
“抓住那只手。”
洛雪烟被那声音蛊惑了心神,鬼使神差地握上了那只曾经掐住她脖子的手。她哼唱起陌生的歌谣,歌声像是海浪轻拍沙岸,浪花与沙粒相撞发出的那种绵长又轻缓的涛声。
疼痛被卷入浪潮中,随着海浪褪去,灵魂重新回到了躯壳。江寒栖醒来,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里。
少女垂头看着他,无恐无惧,满脸平静。
他想起儿时看到的金色佛像。蜡烛燃烧,焚香气息深邃沉稳,那尊佛像端坐于高台之上,淡漠地睥睨着浑身是血的他。
求求你,让我解脱吧。
他仰望佛像,学着求佛的人合起双掌,一遍又一遍默念心中所想,尔后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佛像无言地垂眸注视着他,面容慈悲。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佛像一眼,再次用手捅穿心口。
鲜血覆盖到早已干涸的血液上。他倒在地上,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终于结束了......
他得偿所愿,安心地合上了眼。然而下一刻,致命伤迅速愈合,胸腔有了起伏,空气涌入鼻腔,无神的血眸重新亮起,溅上鲜血的供桌桌腿映入眼帘。
佛听到了祈祷。佛没有渡他。
他绝望地尖叫起来……
洛雪烟此刻的神情像极了那尊古井不波的佛像。
身体的感知力恢复,江寒栖感觉右手暖洋洋的。他偏过头,看到了另一只手。他一怔,张开五指,两只手依旧没有分开。
洛雪烟在紧紧抓着他。
第5章 .骑马
蜡泪滴到烛台上,洛雪烟趴在桌子上,盯着烛心发呆。她看了会儿,想起腕上的红绳,坐直身子,将手伸向蜡烛。
烛心吐着火舌,正对红绳,火光微晃,可红绳依然完好无损。
洛雪烟收回手,对着烛光观察红绳。绳子并不是纯粹的红,内里隐约可窥见一抹黑。她捻了捻红绳,感觉像抓了把细雪,凉凉的。
表面赤色突然扭动起来,密密麻麻的黑色咒语亮起旋转。洛雪烟扭头看向半开窗户。果不其然,下一刻,江寒栖翻窗而入。
“我说过的,你解不开缚魂索。”江寒栖走到洛雪烟跟前,俯身看着她,眼睛不善地眯了眯。
洛雪烟满不在乎地点头附和,无视警告的目光,拿过江寒栖手里的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到桌上。她看了一圈,没找到筷子,正要用眼神询问,江寒栖先一步把筷子放到了桌子上。
“换药。”他在洛雪烟身旁坐下。
洛雪烟顺从把两只手举到他面前。
绷带拆下,伤痕露出。右手好得差不多,大多数伤口已经愈合;左手伤得重些,几道深的口子才结痂不久。
江寒栖重重地按在那道最深的、还没长好的伤口上。
洛雪烟吃痛,脚下用力,没踹着人,踢到了凳子上。
“胆子大了,都敢踢人了。”江寒栖冷冷道,手下的力道轻了几分。
洛雪烟瞪了他一眼,缩回脚,盯着他处理伤口。
献上鲛人曲后,她跟江寒栖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寒栖发现她的歌声缓解莲心针引发的心绞痛后,便背着江羡年以胁迫的方式让她发下毒誓今后跟在他身边。她照做,他仍信不过,取了一截锁魂线系在她手腕上,说是兼有追踪和杀戮的功能,一旦戴上这辈子再取不下来。
江寒栖给她安了个离家寻亲的鱼妖身份,为她备好应付江羡年的说辞,让她加入游历队伍。
江羡年走后,洛雪烟再没见过旁人。若非屋子里的摆设未变,她险些以为自己是被江寒栖软禁在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好在唱鲛人曲有个嗜睡的后遗症,日子倒也不算难熬。她大半时间都在昏睡,睡着睡着昼夜颠倒,很多时候都在半夜醒来。
不曾想,江寒栖竟然会配合她的生物钟。她半夜醒,他就半夜来,而且每次都非常巧妙地卡在她刚醒不久的时间进屋。次数多了,她也就养成了留意窗边动静分辨他脚步声的习惯。
送饭是江寒栖,换药是江寒栖,她想不习惯他都难。短短三日,她已经从一开始看到江寒栖应激发抖变成可以心平气和跟他共处一室,有时被他惹毛了还会还手。
是他有求于她,被需要的人有恃无恐。
“抬头。”
听到指令,洛雪烟想也没想地扬起头,露出纤细的脖颈。
绷带一点点拆下,青紫的掐痕出现在眼前。江寒栖眼神暗了暗,将药膏涂到自己亲手留下的痕迹上,涂着涂着,他慢慢收紧了手,虚虚环住脖颈。
江寒栖看了洛雪烟一眼。她以为他在暗示她抬得不够高,于是又往后仰了仰。
倒是对他放心。江寒栖暗自嘲笑道,张开手。
蛇吐着信子离开了浑然不知的猎物。
“你那晚为什么回来?”江寒栖边缠绷带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洛雪烟一愣,对上他探究的视线。
她总不能说其实那时一心跑路,后来是被控制了身体才重回虎口吧?她真没打算掺和主线,谁想到事情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她什么都没做,人就稀里糊涂进了主角团。
实话说不出口,她灵机一动,写下一句挑不出毛病的漂亮话:【看你可怜。】
可怜。
江寒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两个字上。他现在还能清晰记起洛雪烟那晚的神情:面容惨白,眼里满是绝望,哭得一塌糊涂。她差点就死在他手里了。
“洛姑娘真是善良。”一抹戏谑的笑意浮到嘴角。
江寒栖头一次见到这么蠢的妖,仅仅是觉得他可怜,就放弃逃命回到他身边。
如果鲛人都跟她一般心善,也难怪鲛人一族会灭绝。
江寒栖想起这两天翻阅的古籍中的一小段描述。
传说鲛人一族住在离仙界最近的那片海里,是至纯至善可以与仙媲美的美丽妖物。百年前封印妖王一战结束,鲛人一族彻底灭绝。
他得到了很有可能是世上仅存的最后一条鲛人,靠着可笑的怜悯心。
来太守府这么长时间,洛雪烟还没见过像今晚吃的这般丰盛的饭菜。八荤,一素,还有两盘子糕点。她胃口不是很好,每道菜挑了几口就吃撑了,两碟子糕点还没来得及尝味道。
【糕点好吃吗?】洛雪烟写下纸条,递到江寒栖眼前。
“凑合。”宴席上糕点不止两种,江寒栖带不了那么多,挑了两种吃过觉着还行的带回来。
洛雪烟闻言,找出一沓糕点铺用于打包的油纸,把碟子里的糕点放到里面,熟练地包了两份。
“你这是……”话没说完,江寒栖看到洛雪烟打开了那个用来保存名贵药材的高级储物袋,把两袋糕点放了进去。
合着她问他要可以维持低温的储物袋就是为了装糕点?!
江寒栖默了默,接着问道:“之前那些的糕点也在里面?”
洛雪烟点头。
难怪上午买那一大包糕点下午就看不到了……江寒栖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只重金买下的灰色储物袋。他本打算用来保存珍稀丹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用它储存糕点。
从洛雪烟手里接过《追月饲养指南》时,陈永志内心唏嘘不已。那本该是江家兄妹的东西,如今洛雪烟随他们一同离府,这东西交到了他手上。
“洛姑娘,大恩不言谢。你不顾性命救下瑶瑶,今后有需要陈某的地方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陈永志朝洛雪烟郑重地作了一揖。瑶瑶是他独女,他不敢相信若那日瑶瑶命丧花妖之手他此时会是何种疯魔样子。
太守夫人也跟着作揖连声道谢。
洛雪烟向来不擅长应付别人道谢,疯狂打手势让他们不必客气至此。她摆手,太守那边道谢道得更起劲。
手势无效,口不能言,陷入恶性循环的洛雪烟退到江羡年身后,想让她帮忙劝说。
“大姐姐!”小女孩的声音终止了漫无边际的道谢拉锯战。
嬷嬷抱着小姑娘急急忙忙地往门口这边赶来。小姑娘显然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罩了件外褂,头发乱糟糟的还没来得及梳。
“不是说了不用叫瑶瑶起来吗?”太守夫人心疼地看着睡眠不足的女儿。
“小姐自己醒的,她说她想来送洛姑娘离开。”
嬷嬷刚把小姑娘放下,小姑娘迈着小短腿就朝洛雪烟跑去。
洛雪烟蹲下身,被小姑娘一把抱住。
“大姐姐,谢谢你救了我。”
怀中的孩子小小的一个,贴到脸上的皮肤软软的,身上还有好闻的奶香味。
救人值得吗?那个困扰洛雪烟许久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此时感受着女孩的温度,她仍无法果断地给出答案,但至少是不后悔的。
“这个送你。这是瑶瑶最喜欢的兔儿灯,希望它能保佑大姐姐尽早找到家人。”
手里冷不丁被塞了个圆圆的物件,洛雪烟定睛一看,是盏小巧的兔子灯。她经常在小女孩手里看到它,想来是她最心爱的玩具。
【谢谢,姐姐会好好珍惜的。】尽管知道小女孩不会听到,洛雪烟还是抱紧了她,在她耳边认真道谢。
按照江善林的行进路线,一行人要南下前往临水城寻找线索。
两匹高头大马不耐烦地侯在门口。三人两马,怎么分就成了问题。
江寒栖看向朝他走来的两个少女,还没开口,就见洛雪烟跳到江羡年旁边,死死抱住了她的胳膊,满脸写着对他的抗拒。他挑了挑眉,没说话,利索地翻身上马。
洛雪烟见他没作妖,不由得有些诧异,她分明能觉察出江寒栖不太愿意让她跟江羡年呆在一块。
江寒栖拉住缰绳,马调转方向,只给她留下个直挺挺的背影。
“洛姑娘!”洛雪烟转过头,发现江羡年不知何时上了马。
“在看什么呢?喊你好几声都没回应。”江羡年骑着马来到洛雪烟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江寒栖的背影。
江羡年一愣,眨眨眼,垂面看向洛雪烟。
洛雪烟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仰头打量对她来说有些难上的高头大马。
江羡年拍了拍马头,枣红大马立刻心领神会,乖顺地屈起腿。
还可以这样?洛雪烟按耐住想拍手叫好的冲动,拉着江羡年的手跨坐到马背上。
马起身,洛雪烟下意识地搂住江羡年的腰,然而她的手刚一放上去就听到江羡年咯咯咯笑个不停。
“哈哈哈哈好痒,别放那儿。”
洛雪烟把手往下放了放。
“哈哈哈哈哈痒、痒。”
洛雪烟把手往上提了提。
“不行哈哈哈哈哈不行,太痒了。”
怀里的人像泥鳅一样猛得窜了出去,洛雪烟傻眼了,敢情江羡年腰那块是痒痒肉。
“要不洛姑娘坐前面吧,我圈着你也掉不下去。”江羡年缓过劲,难为情地对洛雪烟提议道。
行吧,坐前面吹风也好过跟江寒栖坐到一起。
江羡年上马,洛雪烟正准备找个舒服的乘坐姿势,突然听到身后的人说: “坏了,我看不见路了。”
“……”
兜兜转转,洛雪烟又站到了江寒栖的马旁边。
“怎么了?”江寒栖问话,眼睛看的却不是走到旁边的洛雪烟,而是不远处的江羡年。
明知故问。洛雪烟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寒栖演戏。明明江羡年躲开的时候他笑得最开心。
听完解释,江寒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向瞪了他好一会儿的洛雪烟,问道:“洛姑娘是要跟我同坐一匹马吗?”
洛雪烟点点头,等着他做指令让马趴下。等来等去,却等来了一只掌心朝上的手。
“这匹马不会趴下,委屈洛姑娘抓着我的手上马了。”江寒栖晃晃手,眉眼含着笑。
抓着手就能上马吗?洛雪烟看了一圈,没找到可以借力上马的东西。
“洛姑娘。”江寒栖出声催促。
洛雪烟把手放了上去,冰凉的大手合拢,她只觉脚下一轻,衣袂翻飞,回过神时已经被青木香气包围。
“再怎么不愿意还不是要跟我一起?”温热的气息喷到耳朵上,洛雪烟缩了缩脖子,愤愤地抬起手肘往后一击。
马飞快地跑起来。
洛雪烟没坐稳,向后仰去,慌乱中肘击失了力道,轻飘飘地碰到身后人的手臂,整个人跌进江寒栖的怀里。
青木香气更加浓郁。
“二十三,”江寒栖报出一个数字,接着威胁道,“你再不安分我就下定身咒了。”
二十三是洛雪烟对他动手的次数。他把洛雪烟濒死挣扎扇出的软绵绵的那巴掌算作第一次,后来洛雪烟每对他动一次手,他就加一次,不知不觉已经加到了二十三。
洛雪烟吐出被风吹到嘴里的头发,伸手拨到一旁,挣扎着扭动身子要离开江寒栖的怀抱。
头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尖尖的物件,她捂头弓起身子,听到江寒栖闷闷的吃痛声。
“洛雪烟,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好?”江寒栖咬牙切齿地问道,“洛雪烟”三个字咬得尤其重。
洛雪烟理亏,顿时大气不敢出一口,任由身体倒回去,靠在他身上。
进了树林,周围的景观也变得单调起来,举目望去全是参天巨木。
洛雪烟百无聊赖地打起哈欠,眼皮子越来越沉。嗜睡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失,再加上早起,头一次骑马的兴奋劲不足以让头脑继续保持清醒。
洛雪烟擦掉眼角的泪水,调整了下姿势,排查起影响安稳觉的不良因素。迎面而来的风凉爽宜人,应该不会着凉。不过……
洛雪烟感受到骑马的颠簸感,拽了拽江寒栖的袖子。
“又怎么了?”江寒栖不耐烦地应道。
她做什么了?怎么就“又”上了?
洛雪烟困得眼睛睁不开,懒得去据理力争那个不合理的“又”,她指指江寒栖的手。他知道她想写字,空出一只手给她,单手御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