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紧急,长行让人将叶惜华暂时扣在长公主府的闲置房间内,径直带着都焉前去花厅医治楚逐。
拾九得知消息后,便也往楚逐那里去。
不过她并不知道叶惜华也被带了来,只想着都焉入宫了,怎么也得去看看都焉,再顺便问一下楚逐的情况。
来到花厅前,门紧闭着。
拾九正要敲门,门却一把从里面开了,长行正立在她跟前。
长行从里面走了出来,返身将门关上,冷声道:“都神医正在给王爷仔细检查伤口,外人不能打扰。”
“好。”听到这句话,拾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长行漠然地绕过她走入庭院,走了两步却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一字一句道:“我曾经怀疑过你就是拾九,现在我知道你不是拾九,你肯定不是拾九。若是拾九,怎么会舍得王爷受这么重的伤呢?若是拾九,她一定会拼命跑去找她的朋友来帮忙,而不是像你这样见死不救。”
拾九怔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有什么比昔日兄长这般指责自己更让人难过的呢。
不过,长行说得也没错,以前的拾九是会这样奋不顾身的,只是她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拾九了,也回不去以前的拾九了。
庭院烈日炎炎,连风都带着热气。
拾九站在廊道上,一点一点地抱紧了自己。
长行这边说完,便马上去了关押叶惜华的房间。
打开门,叶惜华缩在墙角,因为害怕而小声地啜泣,眼泪啪塔啪塔往下掉,脸色涨红,十足可怜。
长行心头一乱,无措道:“叶姑娘你别哭,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暂时用你来威胁都神医好生为王爷治伤,一点王爷伤情好转,我马上就会放了你。”
叶惜华抬起已经哭得如同兔子的眼睛:“我以为,我们应当是朋友了。”
这一个多月,他们私下的相处,难道都是假的?
假——
叶惜华忽然明白过来,眼泪挂在脸上:“所以,你私下接近我,也并非诚心与我交朋友,也是为了你的王爷?”
“……是。”
*
拾九在花厅外一直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打开了。
都焉往外望去,以为等在外面的应该是长行,却没想到闻声转过来的人是拾九。
“今月——”都焉见她安然无恙,舒了一口气。
自从她回宫后,这几天一直杳无音讯,他们着实很担心。
拾九快步上前:“他的伤……怎么样?”
都焉见她一开口便是问楚逐的伤势,眼中不由带了几丝打量,悠悠道:“你希望是有救还是没救?”
拾九道:“我希望,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
都焉一笑,便不再卖关子:“有救。”
拾九眼神一亮,随即很快掩去,正想着是先进去看楚逐,还是先安顿好都焉时,却听都焉道:“这会子该让他们把叶丫头放出来了。”
“惜华也被抓来了?怎么回事?”
“就在不久前,楚王那随从长行闯入我的药铺,要抓我进宫救他的王爷,又怕我不肯尽心救治,刚巧药铺只有我和叶丫头在,他便将叶丫头也抓了起来,用叶丫头威胁我好生救治。”都焉讽然一笑,“殊不知,为了知晓你的安全,我必定愿意进宫这一趟。而该如何救治他那王爷,其实也是你一句话的事,何须费那么多工夫!”
拾九点头,长行关心则乱,这次实在是太毛躁了,简直跟平黎似的。
“我去找他放人。”拾九连忙要去找长行。
两人一道走出庭院去找人,绕过回廊时,却正见长行带着叶惜华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
叶惜华已经擦净了脸,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只是情绪有些低落,一路低着头,因此还没看到拾九他们。
拾九道:“惜华!”
叶惜华这才抬头,见到了拾九便连忙奔过去,扑进了她怀里。
拾九拍着她的被安抚她,看向长行,有些责备的意思,毕竟叶惜华年纪小,而且与这些事全无干系,被这么牵扯进来,必定吓得不轻。
长行看着拾九怀中被安抚的叶惜华,渐渐安心下来。
拾九道:“你去照看王爷吧,都神医已经给他上过药了。现在都神医劳累,惜华又受了惊吓,我先带他们去休息。”
“好。”长行点头,便连忙去了花厅。
楚逐的胳膊已经被重新包扎,他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长行进来后,他也不曾睁眼,只问:“听说,你把药铺的一个小姑娘也抓进宫了?”
长行道:“长行担心都神医会使诈,不尽心医治王爷,所以抓了个人威胁他,现在已经将她还给长公主了。”
楚逐又道:“我先前让你撤掉着衣楼的暗卫,结果你自己反而还偷偷监视他们,有这么一回事么。”
长行跪下道:“长行始终觉得他们来京城的目的没那么简单,所以想通过监视他们的动向获得有用的消息,以备不时之需。”
“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否则,我不会再饶你。”楚逐冷声道。
换成别人这般自作主张,早就被他解决了。
唯有长行这几人,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一番忠心自不必说,做出这些事也只是纯粹为了他这个主子罢了。
“是。”长行应道。
他知道,自己再三越矩,王爷只是训斥已经是对他格外开恩了。
楚逐徐徐睁开眼,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长行,声音温和了几分:“起来吧。”
长行应声站了起来,看着楚逐的伤口,想到长公主先前的举动,不禁道:“王爷,恕长行直言,你似乎将长公主当成了拾九的替代品,在她身上弥补着对拾九的爱和亏欠……”
此时日暮西陲,屋子里没有掌灯,只有窗柩投入的几丝余光,显得宁静又沉闷。
在这渐渐黑下来的房间里,楚逐似乎并不抗拒聊这个逾越的话题。
他饶有兴致地反问长行:“你是这样认为的?”
“非但是我,所有知晓那段往事的人,都这么认为。”长行道,“可是,现在的长公主终究只是替代品,即使她故意看着你受伤置之不理,你也依旧包容,这也是你对拾九的补偿吗?”
“我从前对拾九何尝不是如此。”楚逐自讽一笑,“如今只是掉换过来了,有何不可?”
“王爷,你对拾九哪有你自己想的那么坏!”长行忍不住倾吐自己深埋已久的想法,“从小到大,若是没有你的默许,项叔怎么可能给拾九诸多照顾呢?甚至于我和平黎,也不可能总是帮她。你虽然面上对她不好,背地里却总是默许我们对她的照料,其实你没有你想的那么狠心。”
“所以,这就算‘好’么。”
长行一时哑口无言:“也、也不是……”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长行又道:“王爷,长行认为,就算你把长公主当成了拾九看待,也无须对她这般宠爱,她终究不是拾九啊。今天,她看着你受伤却无动于衷,哪怕你的手臂都快要废掉,还是不愿去找她的朋友前来救你,王爷你想想,拾九会这么对你吗?拾九对你只会奋不顾身,不顾一切!”
楚逐听完,只是淡淡道:“从前的拾九的确是这样的。”
但是,他不曾珍惜过。
如今,失去了也是自找的。
“况且,我已经不需要她奋不顾身。”他呢喃着,这一句,更像是自语。
他现在慢慢已经明白,爱一个人,原来只想自己奋不顾身地奔向她,并不想她奋不顾身地奔向自己,因为怕她受伤,怕她劳累。
长行却不明白楚逐的意思,正待再问,楚逐已经站了起来,意味着方才的短暂交心已经结束。
“回去吧。”
他现在还身处长公主府,再不回去,恐怕拾九就要来赶客了。
还不如识趣些自己先去告辞,还能讨个好脸色。
*
皇宫不能留外男,都焉休息过后,便也准备出宫。
长行已经跟他说好,每日去医馆“接”他去王府,为楚逐治疗胳膊上的伤。
叶惜华自然是跟着他一块出宫。
拾九只能亲自将两人送上了车辇。
长公主府重新恢复到以往的日子,只是隔壁的乾坤宫已经人去楼空。
拾九不知道楚逐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将楚昂那边压下来了,朝中也无人再追究幼帝失踪一事。
连那些亲自被她迷.晕过去的宫人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至于有没有在背后偷偷议论,她就不知道了。
总之,面上一切风平浪静,仿佛她偷偷送出宫的只是一个小太监。
然而,幼帝失踪之事可以不追究,却终究瞒不住天下人。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幼帝已经不见了。
其中不乏有流传说,是长公主偷偷放走的。
一时坊间议论纷纷。
饶是如此,由于楚逐在,没有人敢向她问责。
越是这样,拾九心中越是不由得涌起愧疚。
她倒是宁愿楚逐追究她的责任,好过他一个人摆平这一切,让她这个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她心里明白,要压下这件事,楚逐一定顶下了巨大的压力。
拾九心绪难平,这段时间便一直安分地待在长公主府。
而楚逐却一切如常,每天照例还会来看看她,却对如何处理幼帝失踪一事绝口不提。
他不提,拾九也不好问,便也绕过这件事,偶尔会问一下楚逐他的伤势如何。
这时候,楚逐的眼睛总是会冒光,告诉她:“很好,别担心。”
几天之后,拾九思来想去,从秋云夕那里要回了令牌,让她暂且不要进宫,就在着衣楼待着。
她没有当面将令牌还给楚逐,而是在楚逐回了王府后,命人将秋云夕的令牌送去王府,归还给他。
次日,楚逐来到长公主府,心情颇好:“为何不亲自还给我,嗯?”
拾九无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别扭。
不过,这令牌总归是要归还的。
偷偷将幼帝送出宫一事,虽然是她主导的,但秋云夕也参与其中,虽然楚逐并未追究此事,但为了避免让秋云夕受到牵连,她觉得还是归还令牌为好。
向楚逐表明她的态度。
再者,令牌并不只是代表着幼帝失踪那一件事,往后若再有什么事呢……
所以,这令牌留在秋云夕手上,终归会让楚逐忌惮,可能会让秋云夕陷于险境。
谁曾想,楚逐却将令牌归还于她:“我又不曾追究她的责任,你在担心什么。”
拾九没有去接:“我在担心什么,王爷一清二楚。”
他分明知道,这块令牌代表什么。
若是往后,她再通过秋云夕传递消息给秦少安呢?
他不担心么。
他分明对这一层心知肚明,为何还要将令牌还给她?
“她是你的朋友,我不会对她下手。”楚逐早已看透她的想法,“我很清楚,一切都是我们之间的事。她拿着这块令牌会做什么不重要,一切源于你的决定。”
拾九愕然,一时没有说话。
“但是我很高兴。”楚逐看着她,目光柔和,“你愿意将它归还于我。”
“所以——”他将令牌推到拾九身前,“我愿意放心地将它交给你。”
半晌,拾九接过令牌,收下:“好。”
过了一会儿,楚逐起身准备回府。
离去前,他转身看向拾九,眼中神色莫辨:“我不介意你将幼帝送去了秦少安手里,但是——时间会证明,你对他的相信,是错的。”
拾九心里涌起不安:“什么意思?”
楚逐道:“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
不久,拾九就明白了楚逐的意思。
就在重阳佳节这天,秦少安突然昭告天下,幼帝并未失踪,而是在他秦军军营之中。
同时,他以幼帝之名下了檄书,怒斥楚逐为真正的乱臣贼子,说幼帝先前被乱臣贼子所困,现在他已迎回幼帝,必定清除乱贼,重振朝纲。
由此,秦少安一方成了正统,一时获得不少支持。
很快,京城流言四起,楚逐内外交困。
他连着好几日没来长公主府。
兴许是因为这件事,正忙得焦头烂额。
拾九坐在小亭中,看着庭院中已经枯败的荷花,一时失神。
她没想到,秦少安会拿着幼帝大做文章。
或者说,她潜意识里拒绝去想,她将幼帝送去秦少安的阵营里,会促成什么局面。
她只是单纯地考虑,幼帝在秦少安手上会比在楚逐手上更安全。
至于秦少安会怎么安置幼帝,她并未深想过。
不过现在想来,现成的“正统”就在自己手上,任谁也不会藏着掖着,势必要利用这一点壮大自己的势力。
说不上对与错。
这下,却由不得她不去深想,楚秦之争势必要有一个结果,那结果该会是怎样?
若是楚逐赢了,她将幼帝送去秦少安手上便只是一件无用功,兜兜转转幼帝又回到楚逐手上,那么事情又变成当初的抉择:是留在宫中保幼帝一世平安,还是不顾幼帝的性命要求出宫,不知楚逐会作何反应……
若是秦少安赢了,他倘或真能做一个忠君之臣,依旧辅佐幼帝稳坐皇位,那么她也能安心地离开这牢笼之地了,若是她看错了人,实则秦少安也有异心,那么事情便越发复杂起来了……
总之,在眼下,她相当于站在秦少安的军营,狠狠捅了楚逐一刀。
拾九垂眸,一时竟宁愿楚逐永远别再来找她,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就在她这么想时,楚逐却再次来到了长公主府。
拾九不禁站了起来,一转身,便见楚逐找自己走过来。
“已近入秋,长公主怎么不多穿点,就在凉亭里吹风?”楚逐看着拾九身上单薄的衣服,不禁蹙眉。
身边伺候的宫婢闻言,自然明白摄政王的意思,连忙悄然退下,去屋里拿披风。
拾九与楚逐在凉亭坐下。
楚逐问:“方才你一直看着荷花出神,在想什么?”
悠然闲谈的样子,仿佛并不曾被秦少安发出的檄书所扰。
拾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闲聊:“只是赏荷罢了。”
楚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枯败的荷花,不置可否:“枯荷也有枯荷的意趣。”
此时,宫婢拿来了披风,给拾九披上。
另有宫婢奉上了茶。
楚逐熟练地给两人满上茶。
拾九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听说,现在坊间传言纷纷,王爷不会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