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望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张荦,一个王宫中最卑微的小太监,都知道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她怎么就每日怕这怕那,只知道伤春悲秋呢?
重来一次,她不能再像前世一样,她要昂首站在司礼监掌印面前,不能连个宫女都收拾不了。
她对张荦道:“你先起来吧。”
张荦见兰芷脸上似乎有了动容,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今日清晨,奴才在御花园采|花蜜,听宫女们议论,湘王风流倜傥,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每次进宫,总有小宫女凑到跟前使眼色,丢帕子。惠妃娘娘代管六宫,见不得这些事,又不好太大张旗鼓,很是头疼。”
兰芷眼波一转,“你想如何?”
张荦弯了弯嘴角,“今日的灌蛋烙饼还合胃口?娘娘下回,可想尝尝酒酿樱桃肉。”
第5章 酒酿樱桃肉
前有兰芷主动坐实自己爱慕虚荣,后有琴姑连哄带骗,祁溯与惠妃的关系日益缓和。
祁溯自知那日送头疼药态度过激,冒犯了母妃,近日下了朝常来永宁宫闲坐。
这日直到黄昏,他才披着夕阳,准备出宫回府。
红药正在后院浣衣,不经意地一个抬头,穿过半掩的院门,瞥见一个长身碧树,锦袍款款的背影,从朱漆高门间拂过。
这背影笼在金黄的彤光里,似是本身就会发光般好看,红药不禁仰头多看了两眼,天胄贵子,岂不就是天生自带万丈荣光。
正在红药愣神之际,身后的墙头落下一点动静。她迟迟转身,见地上多了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是裹着石头从朱墙外丢进来的。
红药以为是哪个不怕死的小太监顽皮捉弄她,随手捡起纸团,就要发难,刚拆开纸团一角,她眼前一亮,劲秀有力的字迹,言语间谦恭有礼,一点不摆身居高位的架子,是湘王祁溯。
他应是知晓了之前兰芷传密笺的事,感念红药从中费心递信,宽慰她‘无辜’受牵连,并拿她当知己,倾诉自己年少无知痴心错付。
信文最后还有一句:青鸟衷情,静候啭音。
红药刚看完,忙攥紧纸团揣到胸口,又碎步到院门口,那个身披彤光的背影早就消失在了重重红墙间。
此后好几次,只要祁溯从后院经过,红药都能从地上捡到一封纸笺。她开始总是不抱希望地等待,一拿到纸笺却又迫不及待地拆开,然后指尖就忍不住地抚上那最后一行字:
青鸟衷情,静候啭音。
接二连三收到纸笺后,红药开始瞄准着祁溯一来永宁宫,她就守在后院,等待回回没有落空,她的心中越发按捺不住地雀跃。
又是一个霞光醉人的黄昏,红药从怀中掏出自己从小佩戴的青玉坠子,仔细系上一封方胜字笺,眼见着祁溯将要走到后院墙边,她使了些劲儿,将东西一把掷了出去。
她贴在墙内,墙外的脚步声果然停了。
她满心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幻想过好几种可能,却没想到院墙外的脚步声一下子嘈杂起来。
红药眉间拧动,正一头雾水,后院就涌进了一大波人。
琴姑领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太监和宫女冲进来,大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
红药六神无主间,几个宫女就冲上前,猛力将她按跪在地上。
接着,惠妃娘娘缓步踱进院子,身后跟着鹰眼深锁的湘王殿下,还有面色冷淡的兰才人。
红药一向自诩聪慧,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厉眼瞪着兰芷,“是你的圈套?你故意伪造湘王的信笺,引我上钩!”
兰芷大方承认,“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你若非心存妄念,本就企图攀龙附凤,怎会上钩?”琴姑没好气地甩开青玉坠子上的字笺,“此等□□之言,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写得出来!”
张荦引着几个惠妃身边的宫人前去搜红药的房间,此时正好完事过来。
他跪呈上一只信匣,里面大大小小二三十封信笺,全是统一叠成菱形方胜的样式,“红药姑姑,你们老家的人习惯将信笺叠成这种样式的方胜收存起来吧?我认识一个小太监,也喜欢这样叠信。”
他又将在红药房中搜到的一沓纸张,还有上次兰芷夜邀湘王的密笺摊在惠妃面前,“这两种纸一模一样,主子房中是没有的。”
兰芷睨向红药,“水纹花帘纸,是你从家中带来的吧?这纸价格不菲,我是用不起的。”
张荦冲惠妃磕了个头,“启禀娘娘,上回所谓的夜邀密笺,是红药姑姑模仿主子的笔迹,蓄意伪造,她还偷盗八宝点翠簪,害得主子蒙受不白之冤,请娘娘替主子做主。”
红药不甘心,挣扎着仰起头,“你说我拿了点翠簪?那就不能是你拿了我的花帘纸吗?”
兰芷嗤笑一声,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接过琴姑手中坠青玉的字笺,指着上头的一行字:青鸟回啭,此情漫漫。
好巧不巧,上回所谓兰芷写的密笺中也有一句,“脉脉此情谁寄,云中青鸟衔与。”
连用词习惯都一样,今日她传青玉字笺,是被当场捉拿,根本无从辩解。
红药这回百口莫辩,可她确实与湘王并无私情,一切都是兰芷的心机圈套而已,她竟然败在这样一个不堪的贱婢手中,一个她从未瞧上过的卑劣小人,叫她如何甘心?
她慌乱的双眼不禁发红,无助地投向一旁的祁溯,“王爷,您知道的,我与您并无私情,我们连话都没有单独说过,您能不能……”
祈求的话还未说完,祁溯就转身走了。
湘王殿下长于深宫,早就厌倦了后宫中争风吃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醋的阴谋诡计,如他们这般磊落高贵的君子,根本不屑沾上这些毫无意义的小打小闹。
何况,这种整日做着美梦意欲攀龙附凤之人,他见多了,他嫌恶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腆着脸朝他身上扑的样子。
“不必再狡辩,青天白日给湘王传信,大家有目共睹。若你真是身正心洁,又怎会行此等不轨之事!将红药拖去司礼监,即刻……”琴姑正声厉色地发号施令,惠妃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
她连忙住了嘴,琴姑背后也许行事雷厉,但在惠妃面前一贯装得恭敬,不是个爱抢风头的。
今日之所以直接发话,是因为红药犯下‘偷窃、栽赃陷害、秽乱宫闱’几桩大罪,肯定逃不过一个死字,她抢在惠妃前头宣话,也是不想惠妃总背上‘治下严苛’的劣名。
她自以为替惠妃当了恶人,迎合了主子的心思,却不想其实眼皮过浅,自作聪明。
就在琴姑发话之时,兰芷眼含深意地望向惠妃。洞悉人心如惠妃,她明明从那双强装狠厉的眼眸中读出了几分不忍,可那稚嫩的眼眸很聪明地又瞟了瞟祁溯远走的背影。
费尽心思搞这么一出,也算是为她办了件事。惠妃娘娘自然懂得顺坡下驴,“杖责五十,没入浣衣局。”
琴姑不明白,怎么一贯严于管理后宫的惠妃,这回心慈手软了起来?
几个高壮的太监上手摁住红药,就要往外拖。红药狠狠挣开,脸上的惊惧散去,冷静了不少。
“我自己走!”她抬臂利落地抹掉脸颊上的泪痕,理了理芍药绣纹马面,留给兰芷一道寒眸,正步朝院外踏去。
红药被按在后宫正中的钦安门,打得皮开肉绽,呼天抢地之声响彻东西六宫。琴姑这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几分意思,这是在杀鸡儆猴?
湘王正值议亲的年纪,惠妃一直忧心花枝招展的小宫女们不安分,今日正好逮到一个红药撞枪口上,这样声势浩大地在六宫中公开杖刑,是要震慑警示众人安分守己,莫要不知天高地厚想走捷径。
惠妃垂眸打量含胸立在墙角的兰芷,一身旧衫,确实拮据得连个普通宫女都不如。
用不起水纹花帘纸?她这样一个精通文墨之人,该是喜欢写写画画的。今日她立了功,是否要赏些文房四宝?
惠妃蛾眉微蹙,可这满身的穷酸气,半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走出去,别人还以为是自己这个永宁宫主位苛待她。
“琴姑啊,上回进贡的那副红珊瑚耳坠子,你收在哪里了?”
“啊?”琴姑一副抠抠搜搜的嘴脸,“娘娘,那副红珊瑚罕见地大,光泽也是数一数二。整个后宫就两副,一副给了苏贵妃娘娘,另一副皇上赏了您。”
“妾身位卑福薄,撑不起这样的好东西。”兰芷朝惠妃微微福身,“娘娘能否赏妾身,一块两肥三瘦的带皮五花?”
琴姑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大概真是上了年纪,现在越发耳背。
兰芷也觉得自己鬼迷心窍,竟然放着价值千金的珊瑚耳坠不要,偏要一块五花肉?
*
月上朱墙,残星点灯。
兰芷坐在院角的小桌旁,盯着一盘色泽樱红、油光悦目的酒酿樱桃肉,双眼放光。
惠妃虽觉得兰芷要块五花肉的行为实在特立独行,但也不含糊,特意嘱咐琴姑挑了一块顶好的猪五花,外加两壶醇香的红葡萄酿。
张荦兴奋地一早就爬起来腌肉泡酒,拿砂锅罐子文火慢炖了一下午。
这肉以花刀剞块,汤汁浸润,远看真像是一盘亮丽诱人的樱珠果子。
咬上一口,酥烂肥美,顶层的肉皮劲道弹性,下层的两肥三瘦,绵烂滑嫩,入口即化,口感丰富,层层滋味都不一样。
吃两口樱桃肉,再咪上一口葡萄酿,酒香与肉香在唇齿间化开,这曼妙的滋味,当真是千金不换,连天上的神仙见了,都忍不住要添副碗筷。
兰芷连吃了好几大块,不经意一抬眸,张荦正哈腰立在桌边,以一种满意自豪的目光望着她大快朵颐。
这院儿里人本就不多,红药一走,更显冷清。
其实,要不是红药先主动挑事陷害,兰芷又担心她那横冲直撞的性子早晚惹出更大的祸事,也不会以这样不光彩的手段将人迫害走。
兰芷轻吁了一口气,纵使红药是个不安分的,但她也不过跟自己一样,是这宫中众多卑微之人中的一个而已。
她朝张荦摆手,“坐下一起吧,一大盘,我也吃不完。”
张荦打量兰芷的神色,受宠若惊地坐下。
这还是第一次,主子正儿八经地对他好。
自从来到兰芷院子里,他一直恪尽职守谨言慎行,相较红药来说,他不仅手脚麻利,还掏心掏肺地替主子考虑。他自问干得不错,可主子总是对他没个好脸色,有时甚至还没来由地冲他发脾气。
张荦自然不敢对主子有怨言,可也一直期盼着,主子有一天能体会到他的真心付出。
今日兰芷终于感受到了他的衷心,张荦欣然承情,便也不多做扭捏,举箸动筷。
兰芷注视着这个眉眼含笑、埋首吃肉的人,眼前之景与前世的某个画面重叠。
前世,他们就一起吃过这道酒酿樱桃肉。
那是张荦进宫以来的一个除夕,他们两人一起过的。
张荦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从惠妃的小厨房搞来一块五花肉,信誓旦旦同她说:“今儿过年,奴才给娘娘做顿好的。”
不远处的高台上歌舞升平,皇帝正和满座的皇亲贵胄,享用珍馐美馔,观看美轮美奂的烟花表演。
张荦在月下摆上小桌,两人就着不远处的烟花盛景,共进团圆晚膳。似是这漫天的五彩斑斓,也是为他们燃放的一般。
宫里的奴才都知道一个规矩,直视主子是为不敬。
可当晚,也不知是张荦饮了酒的缘故,还是烟花下的人太迷眼,他葡萄般黑亮的眸子久久凝望着兰芷,怎么都移不开。
将将十四的少年,或许都不太明白,自己直勾勾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可兰芷看出来了,那纯粹的眼眸里,是不加掩饰的向往与渴求。
兰芷从未怀疑过,那个时候的张荦对她的感情纯洁无瑕,是捧出了满腔真心的。
就如同今日,他兴致勃勃地为她精心烹饪,又万分期待她能喜欢这道菜。刚进宫的张荦,确实怀揣着一颗赤诚之心对她。
奈何世上有太多的东西,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比不上的。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越是没有安全感的人,越是只能追求那些能让自己感到脚踏实地的东西。
眼前的这道樱桃肉,上口酥软,滋味无穷,可惜吃多了……
张荦见兰芷搁下筷子,愣神已久,探问道:“娘娘,怎么不吃了?”
“腻了。”她撂下两个字,转身回屋。
第6章 糯米八宝鸭
这日,惠妃忽然遣人喊兰芷一起来前院用午膳。
这可是稀罕事,上下两世,头一遭。
兰芷不免有些疑虑,惠妃突然招呼她一个人微言轻又不受宠的才人,吃什么饭?
惠妃娘娘的寝宫还是从前的模样。
饰器简单,卧寝窄小,书案宽敞,中间用一帘翠涛色的山水琉璃屏相隔,正堂的画案上摆着一架珍珠白的西洋钟,终日不知疲倦地滴滴答答。
兰芷并不是第一次跟惠妃用膳。只不过从前,惠妃用膳她站着,这回,惠妃用膳,她坐在对面。
惠妃娘娘如往常一般,涵养优雅地执箸,吃得津津有味。兰芷却因还没摸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如坐针毡。
旁边布菜的琴姑时不时拿一种酸不溜就、不怀好意的眼神瞟她,搞得兰芷越发难捱。
半晌,惠妃眼眸半扬,对兰芷缓缓道:“尝尝这道糯米八宝鸭。”
琴姑听了主子吩咐,忙上前给兰芷夹了一份,白眼珠子却不甘心地翻上了天。
这八宝鸭是宫廷名菜,整只肥鸭开背洗净,填上腌制调味好的干贝、火腿、腕肝、冬菇、冬笋、栗子、糯米、虾仁等八宝料,先油炸至色焦皮脆,再码好香料,淋上陈年花雕,大锅大火蒸半个时辰,转小火再蒸两个时辰,出锅之时还要浇上提前制好的秘调酱汁。
工序复杂,用料讲究,对兰芷这种穷出身的人来说,只是听过,还从未吃过。
她尝了一口,香气浓郁,口感丰富,“好吃。”
能不好吃吗?这么多稀罕的食材加进去。
惠妃一贯沉静的脸上露出点笑,“好吃吧,本宫爱吃八宝鸭,还特意请江南来的名厨指点过王福平,可总感觉有些不对味儿。今天这味道好吧?”
兰芷见惠妃颇有兴致,颔首相应,心中的不安稍缓。
“听说,是兰才人身边的张荦指点了王福平?”惠妃的声音不大,语调却倏地上扬。
王福平是惠妃小厨房的太监,厨艺精湛,颇受器重。
兰芷听了这话,心弦不由地又吊上来,果然不是简单吃顿饭。
一旁随侍的张荦当即扑通跪了下来,“娘娘饶命,奴才人微技浅,不敢指点王公公。”
惠妃好整以暇地细嚼慢咽,待嘴里饭食都咽下,才缓缓搁下筷子,“你没指点?昨日的春笋糟鸭,前日的燕窝鸡丝,本宫都吃出味儿变了。”恰到好处的停顿,让悬着的人心一颤,“变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