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桉笑了笑,「于情,你真的想听我说么?」
元叶生抱着头,死死地蹲在地上,一句话不说。
「起初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吃力不讨好,诱导白盈柳做出这么多损人不利己的事。」
「后来我才明白了,」宁桉语调不明。
「你只是想让她变成和你一样的结局。」
是啊,元叶生头埋在膝盖里,苦笑一声,为什么,他也在想为什么,为什么白盈柳就能拥有一切?
第一次见到白盈柳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他是她,如果他是赵家的养子,他会怎么样?
他们同样不是留着嫡亲血脉的孩子,为什么白盈柳就可以幸免于难?!
为什么是她!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帮她?」元叶生低声呢喃,「你不是不愿多管闲事吗?」
「你认为我在帮她吗?」宁桉耸耸肩,「或许吧,我只是不愿意牵扯到别人的人生里去。」
「人活着太累了,活好自己的就行。」
「至于赵家?」宁桉走向元叶生,把手里一模一样的户契递到他手里,「亲情就是这样,有时候莫名其妙混杂着一些东西,就连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赵家做决定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或许是为了感情?或许是为了利益?」
「我只知道,」宁桉叹息一声,「身边人第一次向我介绍白盈柳的时候,说她颇有善名。」
「京城外,有她建的慈济堂,灾年的时候,也有她施的粥……我先去派人打听过,威远候府出事的时候,有百姓偷偷在家里,祝她平安无事。」
「哪怕她花的是赵家的银子,赵家亦不可否认,慈善之事,甚至是后面的书会,都是因她而始。」
「白盈柳或许做错了一些事,可要不要原谅她,那是赵家的事。」
宁桉抬脚往府外走,今日出门这一趟,她得到了赵家给出的令人咋舌的股权。
哪怕是在赵家成为官商之后,她也能靠着这些股权,得到源源不断的银子。
论到底,她才是赢家。
坐上马车,宁桉遥遥地开口,「京城百姓是局外人,我也是局外人。」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她罪不至此。」
罪不至此。
元叶生蹲在地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府外,马夫一挥鞭子,骏马哒哒地向前趋去,宁桉从车窗往后看,威远侯府内的哭泣与哀嚎声离她越来越远。
只依稀看见,某一瞬间,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快!水呢!快救火啊!」
街边有人惊恐出声,护卫着京城的兵马司纵马而过,泼水灭火。
侯府后巷里,有人掩面而泣,捂着户契离开了这里。
第39章 惊变 (一)
小路孤鸿远, 岭北月如钩。
天色暗淡下来,出城的人陆陆续续少了,江晏青带着幕篱遮住身形,混迹在人群之中。
通往燕郊寺的小路人烟稀少, 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身法, 暗中跟着的人眼前一晃, 再一抬头,就不见了人影。
江晏青停在寺外青墙, 侧身回头看, 眉间忽然一蹙,转头翻进了墙。
墙内是一间小院,空空荡荡, 院内一棵梧桐树,早在寒风里掉尽的叶子, 落在紧闭着的木门前 。
这是燕郊寺的禁地, 倒也不是为了什么离奇的原因,只因这是国师入宫前修行的地方, 往来的僧人香客敬畏他,就锁了门闭了院, 不来打扰。
谁也不知道, 里面住了个人。
「阿娘……」
江晏青推开门, 取下幕篱,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青瓷杯擦着他的脸掠过, 啪一声,碎成一地碎片。
「之前怎么说的, 不要这么叫我!」
屋内,满身黑衣的女人神色冰冷,发间簪着的一朵白花寒凉如霜。
江晏青顿了一下,改口,「月娘。」
女人这才满意,走到桌边坐下,取下罩子,露出一桌犹带热气的饭菜来。
「坐吧,」她笑着开口,亲手给江晏青盛了碗饭,递到他面前,「晏青,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江晏青摇摇头,「王怀被下了寒蝉散,说不出来,眼下正被关在暗牢里,我进去看过,人还活着。」
「噤若寒蝉……」
被称做月娘的女人凝神片刻,半晌轻笑一声,她未着粉黛,眼角隐隐约约有了细纹,可眉眼却极其漂亮,一顾一盼间依稀可见少时的风情。
「可真是熟悉的手段,只是……寒蝉散的解药要用到寒露菇,这东西只长在越国,有些麻烦。」
江晏青捏着筷子的手一顿,低垂着脸,月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只看见那颗小小的红珠缀在额间,晃啊晃。
「晏青,你今日是怎么了?」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她皱眉问。
江晏青今日,情绪波折好像有些大,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偏偏又有点自嘲地感觉。
「没什么。」
江晏青飞快掩住神色,「前不久我在城外的山里发现了几朵寒露菇,已经采了,只是制药还需要些时间。」
月娘神色一愣,「寒露以人肉为食,见日则死,景域内竟然还生长得有这东西。」
转念她就把这事抛在脑后,静静地看着身形瘦削的少年孤灯下吃着饭。
这孩子幼时随她四处逃亡,掩人耳目扮作女孩,为了防止身量长得太快露馅,月娘一直拿楼里姑娘们的要求严格箍着他,一日只许一食。
后来不用再扮下去,江晏青却也已经习惯少食了,这满桌子饭菜,他只动了一点点。
等到江晏青放下碗的时候,月娘叹息一声,站起身把他搂进怀里,「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晏青,」她垂眼对上少年黑沉沉的眼眸,「你父亲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在敌国土地上,连尸骨也未能回到家乡,只留下了你一个人。」
「你要记得,你要记得哪里才是你家啊——」月娘轻叹一声。
「我记得,」江晏青神色平静,「父亲死在敌国,我要接替他的使命,回到越国去,完成他未竟之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里没有半点波澜,月娘早年花魁出身,察言观色之事熟稔于心,她定着眼细细打量,却没有看出半点不对来。
「那就好,」她忽地笑了笑,一时间满室生辉,「暗卫已经和我说了,六子出现在了景朝,晏青,我们之前放出去的消息有了作用。」
「不过多久,你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吗,江晏青有些迷茫,他从小就被灌输要为越国效命的想法,可说到底,长到如今,也并未亲身到过这处故乡。
越国是个什么样子,江晏青只在他人口中得知。
月娘还在絮絮叨叨地开口,「等你查明真相,就让暗卫联系六子……」
江晏青神色一紧,心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抗拒,也不知道在抗拒些什么。他想到蓑衣山里见到的巴扎得勒,越国六子,那人身上也有一颗红珠,和他眉间系着的一样。
那日,为了护着朗月郡主,他把抹额摘了下来,伪装成侍卫,红珠自然也被取下。
巴扎得勒没注意到这点,没认出他来。
朗月郡主……江晏青把这几个字咽在候里,为了查明父亲当年叛逃的原因,他改头换面进了朗月郡主府府,眼下也有了些进展。
很快,副君这个身份就可以消失了。
可江晏青有些茫然,没了副君这个身份,他又是个什么身份呢?叛臣之子吗?
「江晏青!」
月娘忽然神色一沉,猛地站起身牢牢地掐住江晏青的脖颈,语调激戾,「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想回去!」
「唔!」
脖颈处掩藏着的伤口被扯裂,江晏青瞳孔一缩,呼吸急促起来,他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
月娘狐疑地扫了他两眼,慢慢地松开了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王怀当年遇见父亲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伤口沁出血来,慢慢地浸透了脖颈间缠着的纱布,江晏青一动不动,面上也没有痛苦的神色,慢慢地回答。
月娘神色一松,露出抹恍然的神情来,「开元三年……那时你才三岁不到,你父亲也不过双十出头。」
她抬手揉了揉少年的鬓发,叹惋一声,「别想了,等到研制出了解药,都会知道的。」
「狸奴啊,」月娘俯下身摸摸江晏青脖颈上的血痕,神色凄迷,「你如今已经十九了,却还无功名在身,要再快一点啊——」
江晏青顺从地被她揽着,波澜不惊地听着月娘又说出那句相似的话语。
「你父亲十九的时候,已经蟾宫折桂,连中三元。」
***
另一头,郡主府内,宁桉站在窗前,抬手掐着院内探进来的榴花玩。
石榴向来初春的时候开,今年却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天气越发寒凉起来,院子里这棵榴花却早早地开得红红火火。
「跟丢了?」听到暗卫回话,宁桉指尖一顿,满枝的榴花晃晃悠悠,坠下一朵。
她知道江晏青的身手好,却不知道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连昌仪公主精心培养出来的暗卫也比不过他。
「也是……」暗卫自责的目光里,宁桉忽地一笑,「那日蓑衣山里那么多人追剿,他还能带着我逃出来,身手能差到哪去?」
「你先下去吧,以后不用跟着副君了。」
宁桉挥挥手,看着暗卫消失在夜色里面,半晌转着花枝叹息一声。
「江晏青你好歹装一下啊,你这样明摆摆地演都不演一下,显得我很憨哎。」
「这就是包办婚姻没有好下场吗?」宁桉一脸痛心疾首。
「什么好下场?」
洛栖颜一把推开门,正好听见她来这么一句,却没听清,一脸莫名地看着宁桉。
「我好像听见了你说副君,怎么了?」
「没什么,这不是在抱怨有的人一天到晚地扎在自己院里,连麻将也约不出来嘛。」宁桉飞快掩住神色,笑嘻嘻地回答,走两步把石榴花插在洛栖颜的发间。
洛栖颜伸手一摸,颇为无语地看向宁桉,「你再这么薅下去,树都要给你薅秃了。」
「那不正好,」宁桉眉尾一扬,「哪有秋末了还开花的石榴,我这是在把它纠正过来。」
「说不过你。」洛栖颜无奈叹气,宁桉倒是笑嘻嘻地打量起她。
也许是心境变化太大,眼下,洛栖颜的模样与宁桉初见时的清丽动人大相径庭。
她不爱打扮,也不喜欢穿着往日里那些钗裙,整日里一袭儒衫青衣,长发用冠挽起,眉目清雅,俊秀非凡,背后一打眼,都会错认了性别。
宁桉曾经和她开玩笑,把洛栖颜打包塞到京中花会上去,收来的手帕估计能把她压倒。
昌仪公主不日前正式收她为徒,天地君师亲,古代的师徒关系可不似现代那般,两人是正正经经拜过孔圣人的。
按照习俗,洛栖颜现在,差不多算是宁桉的半个义妹了。
这个义妹颇有几分宁桉前世卷王的风范,隆狩帝要推广女学一事在郡主府内不算秘密,洛栖颜主动申请了到地方上去当司业。
虽是学官,可是在女学师资不足的情况下,司业也是要授课的,因此,洛栖颜日日埋头苦读,熬得小脸煞白,就怕到时候教不好。
眼下,一朵红艳艳的榴花戴在发间,倒显得她气色好了许多。
「你对副君了解多吗?」宁桉忽然一问。
洛栖颜怀里抱着书卷,神色莫名,仔细想了想,「不怎么多,就是府里都知道的那些。」
江晏青一向深居简出,除了麻将桌上,两人唯一的交际,就是前几日洛栖颜学得头疼,跑到院子里冥思苦想的时候,江晏青路过,顺手指点了她几句。
这一指点,洛栖颜才惊觉这人之前的才名那都是实打实的,解起问题来一针见血,鞭辟入里。讲起书来也是让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比十个大儒还能说,一时间惊为天人,恨不得当场拜他为师,好好学学怎么给人上课。
「倒是有一点,」想了想,洛栖颜补充到,「你之前是不是往副君院子里送过好几架子书?」
宁桉茫然地点头,她送书的时候没多想,倒是府里传得风风火火,一度把这事看成两人感情日笃的体现,尬得宁桉头皮发麻。
「我想想……」宁桉沉思,那时她被美色外加变故冲昏了头脑,简直是坐立难安,又想着表个态让昌仪公主她们别那么紧张,干脆就给人送一堆书。
「应该有个几百本吧,我还特意问了,都是郡主府内藏了不知道多久的古籍,保证江晏青没看过。」
洛栖颜一脸戚戚,「副君当真之前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