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桉肯定地点点头,郡主府的书都是隆狩帝这些赐的前朝孤本,江晏青上哪看去。
不知道为什么,洛栖颜的神情更加灰暗了,宁桉狐疑地打量她两眼,竟然难得地看出了饱受打击的神色。
「副君,似乎……把那些书籍全背下来了……」洛栖颜咬着牙开口。
「前几日他给我讲课的时候提到一个典例,我没听过就去问他,然后,他给我看着孤本讲,倒背如流……」
「多少?全部?!」
宁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才过去多久!
「全部。」
洛栖颜确切地开口,起初她也不敢相信,直到去书房里翻资料的时候,才发现那几大架子古籍上,密密麻麻全是夹着的批注。
她当时就跪了。
「你不是问副君一日里都在院子里干什么吗?」洛栖颜想着宁桉一开始的抱怨,中肯地回答,「依我看,可能是在学。」
宁桉已经坐不下去了,不是,他真那么想考科举啊,没看出来啊。
妈呀,我是什么罪人,竟然断了人科考路!
一时间,宁桉心底五味杂陈,莫名觉得自己阴德都快玩没了。
第40章 惊变 (二)
天黑透的时候, 兵马司的人来到郡主府,告诉宁桉一个消息。
威远侯府的大火灭后,官兵在里面发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
宁桉坐在八仙椅上, 闻言, 看着杯中晃荡的光影, 叹了口气。
元叶生没有逃出去。
张生一事时,她顺着金石散查到了威远侯府,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元叶生就先找上门了。
他们做了交易,元叶生策划并协助元宏玉绑架朗月郡主,再佐以舆论, 迫使幕后人出手,也迫使隆狩帝下定决心。
而宁桉, 则负责在事情暴露之后, 完成他的愿望。
彼时他们在昏暗的密室里交易,元叶生白衣玉冠, 笑起来儒雅随和,眼底却全是一片光照不进去的偏执。
「我小时候饿得受不了, 觉得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做梦都想逃离威远候府。」
元叶生看着面前的契书, 语调平静又偏执,「后来我改主意了, 她们不让我活,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我为什么还要走。」
「侯位、官爵,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地只有这座宅子,困住我大半生的宅子,既然他们不让我走,那这宅子理应归属于我,他们又凭什么住在我的东西里面耀武扬威?」
宁桉看着他,几乎要被这人眼底的偏执与绝望魇住。
这一次谈话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计划倒是按照预定好的一切顺条斯理地进行下去。
终于,刘恒落马,越国在大景朝堂上种下的钉子被连根拔起。宁桉也抓住机会,插手户部,从部费下手,厘清了大景官场上的沉痾。
远的不说,至少从户部查缴出来的通融费,填补了之前国库留下的好大窟窿。
「有些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看着手里被兵马司人送来的户契,火灾时,它被好好地收着,就放在元叶生尸体的旁边,宁桉叹息一声,「算了,人都没了,追究这么多干嘛呢。」
纤薄的纸张往烛尖上一转,猩红的火焰舔噬而上,瞬间焚尽一切。
元叶生是怎么取得刘夫人,取得刘恒的信任,从而接手金石散的生意;又是如何在重重围困之中取得《大学》和那封书信;他说他活不下去,是毒,是药,还是自己彻底放弃了生机?
这些难言的秘密,都随着依稀火星的灰烬翩翩落地。
今夜出奇的冷,洛栖颜放下书卷之后,又跑回院子里去埋头苦读去了。
宁桉心底压着事,又觉得没什么好杞人忧天的,干脆伙同着悦来几个,爬到郡主府后院的大柿子树上扯了果子,架起小炉烤柿子吃。
红泥小火炉上架着铜网,银丝炭烧得热热的,几颗张了口的板栗放在铜网上面,和埋在灰里的红薯一起,在暖红下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柿子不用特别地烤,就摆在旁边用余热烘烫了,咬开一个小口一吸,糖水一样的蜜汁就顺着香味流出来,进到胃里暖烘烘的,好像外面挂着烈烈寒风的深夜也没那么冷了。
宁桉餍足地吃完一个柿子,擦干净手,忽地眉梢一动,下意识转头朝着屋外望去。
江晏青站在屋外,寒风呼啸,吹起了他斗笠上的黑纱,那张漂亮而冷淡的容颜上,神情竟然有一瞬落寞。
「江晏青?!」
宁桉一下子愣在原地,她想过江晏青甩开暗卫后会去了哪,但是没想到,这人回府以后,会来到她这。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动,江晏青神情忽地一动,往前踏了一步,落在灯火的余辉里。
这下宁桉看清他脖颈上的伤痕了,墨染的衣袍之上,暗淡而晦涩的血迹将白布染脏,也显得他那张本就白得恍惚的面孔越发病态。
「怎么又伤到了?」
宁桉皱着眉走近,一把把他扯进了屋,压在火炉旁坐下,悦来听见动静,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看见这一幕,又连忙去找大夫。
凑近了宁桉才注意到,不止是脖颈,血液濡湿过的痕迹顺着领口蔓延而下,直到胸前。
「嘶——」
宁桉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江晏青,你不会伤口裂开以后半点没处理,就这么一路走回来吧?!」
江晏青呆呆地坐在那,直到被宁桉往手里塞了一个烤得热烘烘的柿子,才如梦初醒一样地摇摇头。
「伤得不重,别担心。」
他声音本就有些沙哑,今夜一开口说话,宁桉耳廓一动,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像是哭过了,带着哭腔,可那双眼睛和之前一样,漆黑,冰冷,剔透,没有半点泪意。
「好吧,」宁桉叹了口气坐下,「我还以为你搁这给我演苦肉计呢。」
「苦肉计?」江晏青侧过脸来喃喃,「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刚刚看起来就很像那种被弃养的小猫,小猫你知道吧,就是狸奴。」
「在外面受了委屈,想撒娇又不好意思,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结果突然发现主人压根不在意这伤口,他甚至都没想过问一句。」
宁桉瞅了瞅他落寞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江晏青的神色反倒更落寞了,隐隐约约又有种讥讽。
也是,主人要是在意,当初又何必弃养呢?
啧,宁桉在心底默念,怎么越说越像流浪猫了,江晏青你仙人的气质呢,怎么出去这么一趟像落水里一样了。
「江晏青,」想了想,宁桉戳戳江晏青的脸颊,少年人还未及弱冠,皮肤又白又细腻,摸起来像是一块上好的玉髓,就是没几两肉。
「你别被那些话本子骗了啊,我和你说,苦肉计是这世间最划不着的东西。」
她叹息一声,「不喜欢你的那些人呢,看见你的伤口只会想笑。可爱你的人,却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伤口这东西,除了让自己和爱你的人难过,其他半点作用没有。」
「上次蓑衣山的时候我就想和你说啦,」宁桉神色莫名,烛光摇晃,落在她眉眼间,洒出一片晦暗的色彩,「下次别那么傻,随随便便为别人挡箭。」
「那你呢?」江晏青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开口。
「什么?」
宁桉愣了一下,好在江晏青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铜炉里的竹炭烧出了微弱的辟啪声,这么一会会的时间里,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不算太冷,却也不热情,置身事外的仙人模样。
他很平静地开口问了一句,「我上次也想问你一个问题,郡主府的其他人最开始都不支持洛娘子与王怀合离,为什么你支持?」
宁桉不明白他怎么问到了这个,神色莫名,可江晏青的表情实在是太过认真,又很执拗,搞得她也下意识严肃起来,认真思考酝酿着回答。
「其实倒是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几个字,知错能改嘛。」
「知错能改?」
这次愣住的是江晏青了,他重复一句,还是不怎么理解,呆呆地看向宁桉。
「你看,」宁桉捡了壳板栗放在手里抛着,视线顺着那颗栗子在空中上下跳跃,
「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大人总是教我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好像这句话在他们嘴里,就有了那么一个限定范围,只能指那些小事一样。」
宁桉神色平淡,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我就奇怪了,小事要改,人生大事为什么就不能了?嫁错了人,既然错了,为什么不能后悔不能改。跟错了主,既然错了,又为什么不能后悔不能换?」
「人生大事上,做出了选择,就只能一撞南墙撞到底了吗?」
江晏青的眼眸猛地一缩。
「后来我明白了,」宁桉讥讽一笑,「因为这些东西吧,他违背了上层人的利益,为此,他们又造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词来掩盖这点。」
「以身侍主,至死不渝,这叫做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叫做贞……我认同这些观点正确的部分,却对其中蛮愚的部分嗤之以鼻。」
「不然,怎么没见有人要求上位者对下位者又忠又贞的?」
江晏青看着她,神色莫名,「你这观点传出去,那些大儒估计要指着鼻子骂了。」
「他们爱骂就骂呗,」宁桉坦然一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耸耸肩,「指不定他们背后骂得还没我骂得难听。」
小时候,站在破败的出租屋里,宁桉就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那时候她还太蠢,一心指望着那烂赌鬼的爹和烂酒鬼的娘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直到后来她才幡然醒悟,与其指望着他们知错能改,还不如自己改了这乱指望的破毛病。
这不,最后她爹他娘死了八百年了,她就算一朝出了意外,还不是又活过来,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你啊你……」
愣了片刻,看着宁桉坦然的表情,江晏青忽然笑了出来,他笑得非常直率,宁桉看向他,只觉得这个人像是忽然从压抑着的焦虑与烦闷中解脱出来。
好像一座压抑着的活火山,春风化雨过去后,又成了一片宁静的湖,湖面上倒映着皑皑的星与雪山。
江晏青不再看她,坦然地探手解开脖颈上的绷带,沾着血污的白布一层层落下,露出苍白皮肤上淤青的掌痕和崩裂了血痂的伤口。
宁桉视线落在那掌痕上,掐他的人使了十成的力道,所以哪怕隔着白布,也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痕迹。
江晏青注意到她的视线,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安抚意味地开口,「没事,只是看着吓人。」
「切,懒得理你,小孩。」
宁桉转过头叹息,恰巧这时,屋门被人轻轻地敲开,悦来端着热水,领着大夫和一串的小丫鬟进来了。
她撑着下巴,看着江晏青被人围着,处理伤口,擦药,包扎,又到里间换下了沾血的衣服,再出现时,又成了初见那个漂漂亮亮的仙人。
仙人捧着栗子,对着她浅浅一笑,额间红珠晃晃悠悠。
不,宁桉默默地补充,比初见时更加光彩耀眼了。
是长大的仙人。
第41章 惊变 (三)
剩下的大半个月, 宁桉过得很平静。
户部尚书的位置,在她退下了之后,争来争去,最后竟然落在了唐正浩头上。
不过想想也是, 这人虽说圆滑差了点, 可品行、操守却是没问题, 能力也够,不然也不会在刘恒把守下的户部平安无事度过这么些年。
户部如今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 缺的就是这么一个刚正不阿的监督人。
眼下, 宁桉每日缩在府里,等着太医来开药调理之前留下的病根。库房里的宝贝摆件们,终于又得见天日, 一三五玩玉,二四六弄金, 摆弄着手里的白翡镶金折扇, 宁桉不由得感慨一声。
「这才是我想过的生活嘛,前不久忙成这样, 差点点还以为回到前世去了。」
她嘀嘀咕咕地念叨两句,「工作是要工作, 可不能再像前世那样,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郡主, 」这时,绸去一脸莫名其妙地掀开帘子, 「齐王世子来了。」
真是怪了,齐王世子一日日不去上值, 怎么跑到郡主府来了,走的还是后门?
绸去心下不解, 却见宁桉眼神一凛,嗖地把折扇一收,边往外走边吩咐。
「拦着点,别让人知道我出去了!」
宁桉行色匆匆,心下却对元泽玉的来意了如指掌,户部一事如今不用问她,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被齐王看守的,锁在皇家暗牢里的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