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敖接的有些吃力,被布达图看准时机,一刀挥向他的胸口。
薛敖回身旋过,刀尖砍在他右肩上,留下一道森森血痕。
布达图正欲追击,却倏地发现自己腰间不知何时被那长鞭缠住,几息间被绞出来数个血窟窿。
好厉害的鞭子。
布达图眸色变深,又挥刀直砍薛敖中堂。
刀光饮血,鞭骨挫灰。
历来叫人闻风丧胆的北蛮主拄着刀看向对面单膝跪地的少年,忍不住叹息,他真是老了,面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也落于下风。
布达图有预感,眼前这人将是北蛮的克星,他正欲喊人一绝后患,却见狼烟四起,马嘶鹰啼。
一只巨大的海东青堕空而来,布达图脸色大变,他忙提刀阻挡,却被那鹰爪抓住一只眼睛。
凄厉的吼声响起,布达图捂着空荡荡的眼眶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滚倒在地。
薛敖喊了一声,那鹰盘旋而来,站在他未受伤的左肩上。
少年蹒跚着站起,手中长鞭已然浸湿,他浑身浴血,心知辽东援军已至。
他看向四周惊慌的北蛮人,染血的面孔在雪野中澹艳至极。
“今日我薛敖在这北蛮大营,杀狼斩王,孤身迎战,你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嘴上叫嚣的欢。”
“我认胜者为王败者寇,可你泱泱大军阵下,无一人可杀我。”
他看向地上爬起来的布达图,神色清明。
“布达图,你赢不了我父亲,也胜不过我。”
“而你手下的北蛮,生来忤逆,终有一日要臣服。”
“我要你记住,我姓薛,从不怕输的薛,战无不胜的薛。”
“辽东薛氏的薛。”
辽东军的铁蹄声渐近,布达图捂眼看着薛敖,咬紧牙关。
“假以时日,边关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北蛮满境,皆□□大燕赤旗。”
“而你,野心勃勃的布穆达之王,一败涂地。”
少年翻身上马,俯视骚乱的一行人,铿锵顿挫,震耳欲聋。
“布达图,还有北蛮的豺狼们,我薛敖奉劝诸位。”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姓薛的,你北蛮的狼永远登不上我大燕的山。”
...
狂风肆虐,阿宁站在日光照不到的黑沙沟上,面色沉重。
“算算时候,世子他们应该快到此处了”,沈要岐抖抖肩,看向阴沉的山色,“这里怎的这般幽深。”
黑沙沟是北境牧民都不会涉足之地,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寸草不生,坑中只有十二座空荡荡的矮山埋在终日的雪里,像是十二座冢一般横亘在辽东与北蛮之间。
阿宁心中讪笑,这里就是北境最荒寂的山脉,牧民称这里为万人山,可阿宁却知道,此处就藏着她家不为人知的秘辛、富可敌国的深矿。
少顷,一阵马蹄声自远传过来,二人探头去看,却见山下薛敖与开阳带着一队人马疾行而来。
阿宁眼神一紧,她能瞥见漫天苍白中薛敖满身的血色。
更让她惊慌的是,一队人身后紧紧跟着北蛮的大军。
眼看北蛮大军就要追上薛敖,沈要岐抽出玄剑,对阿宁沉声道:“陆姑娘,你在这里躲一下,我需得接应世子。”
见阿宁紧紧拽住他腰间的绶带,他神色带上不耐,想着到底是小姑娘,难怪胆小懦弱了些。
只不过还是安慰道:“你在这里躲一下,我们一会便来接你。”
阿宁点头应下,见沈要岐乘着雪浪迎向山下,她在大氅里紧张地捏住手心的火折子,那是她从北蛮大营中带出来的。
她鼻尖眼角冻得通红,神色紧张,冻得僵硬的脚尖轻点足下的雪地。
——阿宁,这十二座矿是家中根基。
阿宁忽然想起她爹曾经抓着她的手,对她温声嘱咐。
——为了防止朝廷发觉,爹找能士在万人山的凹坑里埋了□□。
——你记住,若是以后此事败露,便炸了这山脉深矿。
北风如刀,阿宁后背爬满冷汗,她两排睫毛颤动,终还是落上一层冰凉的雪。
单薄的身体被风吹得趔趄,阿宁只能扶着眼前的石堆。她身前是心上的少年策马奔命,身后是巍峨的雪山和刺骨的汗。
沈要岐斩杀了几个追在最前的北蛮人,又赶上薛敖与他齐头并进。
薛敖看了他一眼,大声喊道:“你来做什么!阿宁呢?”
“她很安全”,沈要岐侧头看了一眼他的伤势,皱了皱眉,“你这是...”
薛敖回道:“布达图重伤,北蛮军营大乱!”
开阳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击的人,“北蛮人数众多,我们需得加紧。”
“等过了黑沙沟便算入我大燕境内,我们再快些。”
真如他说的那般,北蛮人马术不如薛敖等人精湛,黑沙沟地势险峻,竟然他们落下了一段距离。
只是黑沙沟与辽东相距甚远,布达图下了死命要击杀薛敖,派了众多的兵马前来追击,如此情况下北蛮穷追不舍,围杀他们只是早晚的问题。
不过万幸,阿宁此时不与他在一处。
他们跑过了黑沙沟,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北蛮将士,北蛮的一行人还在黑沙沟中寸步难行,可薛敖逐渐感受到体力不支,心道自己今日怕是难逃此劫。
“砰——!”
巨大的爆破声在耳边乍起,几人忙跳下马找掩体趴下,见天坑中的万人山连炸一片,飞沙走石,黑云深雾,北蛮人连哀嚎还未发出便被埋在碎石之下。
万人山,万人坑,万人骨。
薛敖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雪浪咆哮,眼前的黑沙沟像是撕开了天上的口子,皑皑白雪像是怒涛一般翻滚而来,顷刻间将天坑的黑色裹上洁白。
凭借着天然的地理优势,所有的动作只发生于黑沙沟中,薛敖他们除了微微耳鸣并无大碍。
“天助我也”,薛敖从地上爬起,拍落膝上的雪,“这般情形,黑沙沟中绝无生者。”
沈要岐脸色忽然一白。
他颤声道:“陆、陆姑娘...还在那里。”
第19章 草蝴蝶(3)
沈要歧面色苍白,在薛敖杀人的目光中伸手指了指远处已被夷为平地的矮山。
他咽了咽口水,艰难道:“就..在那里。”
未时已过,北境暮色渐浓,空寂阴沉的山色蒙上薛敖的眼睛。
朔风刮过,将薛敖乌发吹的猎猎,他眼珠墨黑,望了一眼倾颓破碎的黑沙沟,又一声不吭地回头看向出声的沈要歧。
沈要歧收回手,手指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剑鞘,却在后腰处触及一个又滑又涩的东西。
这东西在他绶带上绕了几圈,他试图抽出,却发现缠的极紧。
他忽地想起,在下山之前,那个荏弱的小姑娘曾紧紧抓住自己。
微薄雪光映在薛敖惨无人色的脸上,他看着沈要歧从身上抽出的兽皮,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是他藏在阿宁身上的布防图。
薛敖手指颤抖起来,一把抢过兽皮,额上冷汗淋漓。
——这是陆家的矿,只有陆家人能炸开,阿宁将布防图给了别人,她是故意的!
像被狼牙咬透了脖子,嘴里都是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一块碎石被旋风卷起,打在薛敖的头上,他忽然想起幼时与阿宁偷陆家的枳吃。
陆老爷善经商,尤其喜欢一些珍贵难得的东西,比如南橘。
他喜欢这东西清甜爽口,就费了大力气从南边移植过来,可辽东怎能生长此物,枳味酸涩,陆老爷便只留了一棵在阿宁院内观赏用。
薛敖时常跳到并不粗壮的枳树上,爬到高高的一处枝丫,努力晃着枳树,好叫树下等着的阿宁捡到果子。
两人抱着一堆黄白青绿交杂的枳依偎在一起,尝了一口,酸的眼睛眉毛都皱在一处。
小阿宁让枳果砸了脑袋,头上沾了青叶,双髻被粉色发带扎起。她两颊鲜润,笑眼弯弯,像是夏时树上最可口的一颗果子。
小姑娘晃着短腿,抱紧落果靠在小薛敖的胳膊上。
“薛子易,我挺喜欢你的。”
小少年点点头,“哦。”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为什么?”
小姑娘衣衫上都是甜甜的香气,她紧挨着小薛敖温热的身体,鼻尖上一层晶莹的薄汗。
她笑得好看极了,“就不告诉你。”
小薛敖敲了敲她白腻的额头,笑了出来。
“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
薛敖张了张口,但无力发出声音,他像是冻僵了,只有攥紧兽皮的那只手上的青筋在跳动。
他眼前眩晕,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被掐住的咽喉骤然发难,从中吐出一口腥甜粘稠的污血。
薛敖拂开众人的搀扶,在惊呼声中奔向那座平坦苍茫的万人坑。
刚发生过雪崩,这里松软的雪埋没了他的腰腹。薛敖朝着沈要歧指的方向,踉踉跄跄的跑了过去。
他两眼失神,只一味的挖雪抠土,碎石尖锐,将他指尖扎的血肉模糊,与黑沙冗杂成肮浊的颜色。
沈要歧与开阳带着众人也在雪坑中找人,沈要歧愧疚懊悔,深知若不是这场突如起来的炸山与雪崩,他们都将是北蛮的刀下魂。
须臾,几人看着明显不对劲的薛敖,不敢吭声。
那满身血污的少年十指颤抖,将乱石堆叠下的一片干草捧在手心,眼中满是天塌地陷的空寂与悲鸣。
——一只仅有半边翅膀的草蝴蝶,孤零零地躺在少年的手心。
或许不该称之为草蝴蝶,它蝶翼被血色染得黑红一片,像是只凋零的赤色蝴蝶。
“好看吗?”
“可惜就只有一个。”
石破天惊的爆炸声和姑娘期期艾艾的笑声,一同在他耳边响起。
...他都做了些什么?
桀骜不逊,刚愎自用,为了一时意气深入敌营失去音信,自顾自地以为留给阿宁几个府卫便可护她周全,却把无辜的小姑娘卷入狼窝。
明明前一天还说要带她回家,今天却把她一人独自留在黑沙沟。
明明心知肚明阿宁的情意,却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吝啬于吐露心意。
——阿宁,为了我落得这般,你图什么?
薛敖心中绞痛,脑中嗡鸣,失去意识前唇瓣在无意识地抖动。
可我还欠你一只草蝴蝶。
...
北蛮退兵那日,辽东是多日不见的艳阳天,临近年关,街市上炒栗香四起,雪际梅茂,垂髫小童们追着冰糖葫芦跑,撞上人墙嘻嘻一笑便撒腿跑开,不远处就是人流如织的商铺,一同沐浴在明亮的日光里。
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齐齐跑到辽东王府外,高声喊着王爷运筹帷幄,世子神功盖世。
自薛敖几日前被抬回府中后,大燕便传开了,是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深入敌营,剜了北蛮主的眼,绝了布穆达的后,叫北蛮群狼无首,内乱爆发。
可这些薛敖都是不知道的。
在他被沈要岐和开阳背回来的第三日,府内太医终于发觉了不对,虽然伤势极重,但区区外伤怎会使得薛敖昏迷至今。
宝华寺的方丈争卑大师突然出现在辽东王府内,他半证己道、百尺竿头,已有二十年未下山,此次突然现身便是薛启也不得不亲去迎接。
争卑大师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慈悲地看着床上气息近无的薛敖,长叹一口气。
“十年前老衲曾与世子有一面之缘,世子爬上高山层阶,求到老衲面前。”
“他说最好的朋友丢了魂,叫老衲找个好法子。”
争卑笑了笑,手上檀木念珠莹莹生辉,“世子给了老衲的海棠树一窍作为交换,便注定十年后有此一劫。”
“这劫数恶毒,却可解。”
薛启连忙问道:“大师可救犬子?薛启愿双手奉上全部身家。”
争卑点头、又摇头,直把薛启夫妇弄得一头雾水才开口。
“此毒乃域外乌头,除却神山雪渠,无药可医。”
高大的辽东王几乎站不住,雪渠花乃是神花。活死人肉白骨,说是仙丹也不为过,数百年来四国境内仅有一枝,却不得踪迹,皇室遍寻无果,只能安慰自己,说那雪渠是世人神话莲白山的说辞。
辽东王妃哀哀道:“这...这我要去何得来?”
“老衲有雪渠的花面,花面十瓣,五瓣在十几年前给了上镜的一位贵人,剩余的五瓣老衲给了曾有一饭之恩的郭大夫人。”
闻言薛启夫妇连忙叫人备马去郭府,却被争卑大师拦下。
“此毒可解,此劫可破,但世子也将如缺神格。”
“他用一窍救过人,那人便用自己的命数与之,如此一来,世子注定辜负良人。”
“这根红线是莲白山的天契,今夜子时一过,他二人线断路终、再无命定之缘,此后无天作,百般因果皆需求。”
他将戴了一辈子的念珠放到薛敖的枕边,闭上眼睛念了一句佛号。
“万般无奈,皆是天道,施主不可求,但不能不求。此串伴老衲几十余年,今赠与世子,日后倘若怅然若失,可心随指动,想一想大千微尘下如何渡你渡我。”
“前世善因,今生良缘,福慧时增,万象更新。”
他从王府走出,又在众人的瞻仰中踏进陆府,一炷香后,他在陆府门口站住,想要摸腕上的念珠却摸了个空,身后忽然传来又惊又喜的哭叫声,老和尚笑了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自己的高山之上。
世上确无神花,这株雪渠乃是他年少时莲白山上的仙人所赠,他证道之时丢落在北蛮边境,自此那雪渠心便成了长生天的圣物,雀灵石。
争卑不入世,自然不知道夜晚的辽东城是如何。岁末已至,九曲三市,青墙巷陌,自然热闹非凡,冰面上都是提着花灯冰嬉的少年少女,从会仙楼望下,内城万户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辽东王的九蟒车驾先是去了郭府,在郭太守门前停了好久才等到夫妇二人被郭家人送出,转头又赶去了陆府。
只是人还没在里面呆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被面色忿怒的陆霁云撵了出来。
那年轻俊朗的解元冷着一张脸,站在圆月下堵住家门。
银白的月色照在他霞姿月韵的面孔上,留不住皎皎清辉,只是一层浓郁的阴影。
他在无数百姓的围观下朗声道:“家父家母身体不好,此话便由鹤卿转达。”
“我陆家既不是乌衣门第,也不是铜山金穴,早年间是我们高攀王府,如今想来真是愚不可及。”
“我妹妹至今卧病在床,王府便急着退这婚事,还真是吃相雅致,半分不露怯。叫我这俗人也不得不夸上一句,青松岩畔攀高干,白脸青牙胆生寒,还得谢过王爷叫鹤卿赏了一出鸮鸟生翼,饮水无源的场面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