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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秋草疯动,阿宁望向一望无垠的远方,被高耸入云的莲白山挡住视线。
她叹了口气,攥紧身上银白的氅衣。
薛敖三日前带兵攻打偃月关,至今尚无音信。如今北蛮大军均压阵在偃月内,她实在是心乱。
好在今早那只海东青带信过来,说是军中并无大碍,只是偃月关中局势不定,他们需整兵再攻。
远方清亮沉重的嘶鸣打断阿宁的思绪,震天的踏地声仿佛在锤击人的心窍。
“阿宁!”
薛敖夹紧乌云踏雪,甩开身后将士一大截,看小姑娘站在城楼上冲他一直挥手,像是落在了这颗被溅了满身血污的心上。
阿宁刚跑下几步台阶,就被薛敖接了个正着。少年眉梢带着血色,皱眉问她:“这么大的风,你上来做什么?”
“自然是等着世子啊!”
气喘吁吁的阿信阻断了阿宁的嗫喏,他拍拍酸痛的肩膀,“世子,这北蛮大官怎么办?”
阿宁不出声,看薛敖踢了阿信一脚,骂道:“放我门口!拴上!来年再长一个给你做媳妇儿!”
薛敖看向跟上来的金绮,“把人带去审讯堂,我亲自审。”
金绮白了一脸委屈的阿信一眼,心道这人真是不长眼色,无可救药。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薛敖这才低头看阿宁扬起的脸颊。
雪白之上被吹了几分红。
“回去喝姜汤,怕你半夜发热”,薛敖注意到她头上振翅欲飞的草蝴蝶,手指轻轻拨弄,“下次再爬这么高,就不给你编蝴蝶。”
阿宁小声嘟囔他幼稚,右手被薛敖包在掌心中拉着回到住处。
一路上见大军有些奇怪,阿宁摇他温热的大手,“怎么就回来这几个人?你说偃月关局势有异,怎么了?”
薛敖刚下战场,步子迈的有些大,察觉到小姑娘跟着有些吃力,他放慢脚步,回道:“大军留在偃月关下,文姨在看着。我们几人回来是因着偃月关如今的守城之人。”
屋中温暖如初,薛敖蜕下战甲,挽起衣袖,给阿宁看他臂上的伤痕。
“布达图应该是上次伤势过重,我这几日在关下没看见他的踪影,倒是见到一个故人。”
阿宁抖落药粉,又吹去表面浮粉,薛敖猛地“嘶”了一声。
“疼了?”
小姑娘紧张地眼角都在泛红,薛敖忙道:“不疼不疼,我是想起了别的事。”
见阿宁一脸不相信的模样,薛敖抽了抽嘴角。哪里是疼,分明就是他被吹了口仙气,心都颤了。
“你继续说,那人是谁?”
薛敖拽住她的手腕,盯着这双懵懂水润的杏眼,“是阿隼。”
“他是布达图的第三子,如今北蛮大军的掌权人。”
阿宁反应了几息,想起薛敖口中的阿隼。她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个小少年瘦弱哀小,被北蛮人随意欺辱,怎么能是布达图的儿子呢。
她又记起日前的那个梦。
梦中薛敖与阿隼对峙,两人中间隔了一条蜿蜒的血河。阿隼伏在地上目眦欲裂,薛敖捧着红额带哭的像个孩子。
阿宁咽了咽口水,“他..他可有说什么做什么?”
薛敖摇头,又道:“只激战了两场,都没讨到好。此番回来也是要取这五千台弩箭,日后一举攻城。”
他手臂上都是阿宁鼻息间的甜香温热,深可见骨的伤口好似沸腾了一般。
薛敖没说的是,阿隼朝他要一个人。
那个带了雀灵石的姑娘。
数日不见,当初弱小的小少年已有布达图般健壮的体魄,薛敖甫一见到他并未认出,只看到那双星彩熠熠的绿眸时才卷出去年的那段回忆。
阿隼要他的小姑娘。
薛敖眉目结冰,几乎要气笑了,心想他娘的怎么谁都要来跟他抢阿宁。
他提鞭冲锋,卷碎了北蛮几位大将的头骨,又被阿隼身边的人砍在臂上。
“你找死”,薛敖如去年冬时那般蔑视他,“你他娘的也配?”
“那是我的碧伢!”
阿隼身量极高,手中握着两柄朔光的弯刀,语调极快,“那是长生天选的月亮。”
北蛮大军压阵,薛敖一时攻不下,看辽东军伤亡颇多,只好整备调整,来日再战。
只是阿信却自阵前抓来一个北蛮人,据说是阿隼的亲信,名为隹艾尔。
薛敖料定这人知道的东西不少,便将人带了回来,绑在审讯堂中。
阿宁正与薛敖上着药,却听门外传来不小的喧闹声,她抻头望去,却见吉祥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吉祥一张笑脸上涕泗横流,见他这样薛敖猛地站起身,臂上刚上好的药粉簌簌掉落。
又泯灭在尘土中。
“世..世子”,吉祥声音嘶哑地不像人,他忽然大哭道:“流风、流风回来了,王爷他..他也回来了!”
第67章 新雪
天色不再被尘土喧嚣的灰暗无光, 而是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从辽东城的上方倾斜在薛敖的身上。
薛敖站定在那里,又提步跑到城门下方, 骤然跪下。
阿宁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跑来, 却在城门口见到踉跄的薛敖。
哪怕只是一瞬间。
流风的眼睛已经红肿的有些可怕, 他带着一干人绕过薛敖, 走到阿宁与阿信等人身旁。
“我们在丘耋沟挖了好久,但是都没有找到什么。几乎都要放弃时,我看到了一片黑银甲的残骸, 等到把铁甲挖出来后,我们也找到了不成...人形的王爷。”
阿宁猛地颤抖,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下, 看流风攥紧拳头低头道:“其实最先看到的是王爷的脊背。弓成一道拱桥, 下面藏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没了气息。”
流风短促地喘息,“王爷被压在丘耋长沟的碎石下面, 再往深处,里面全都是辽东军。丘耋长沟往西走二十里便是一处村落,我们在那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德叔,他那时候受了重伤没去长沟, 被村里的百姓养着, 喂了许多药才留住性命。只是现在仍然昏迷,我留了几个人在那里守着, 没带人回来。”
“那两个娃娃躲在王爷身下, 只有几道浅浅的刮痕,他们是被活活饿死的。后来打听清楚了, 那是村里百姓的孩子,当时布达图从这村子里藏着,等到王爷带人过去时偷袭,他抓了几个村里的小孩子做威胁,两方人一直打到了丘耋。那孙子不知何时在里面埋了□□,不知用什么法子引了王爷过去,又炸了山。”
流风叹了口气,“村里有个少年跑到主城报信,却一直都没回来,想来是被布达图的人杀害,而我们也一直没有收到消息,王爷他...他在这片碎石堆下呆了一个月,不见天日。”
辽东的英雄迎着朝晖烈阳而生,额上绑着红带,手中高举赤旗。他终生不见阴霾,却葬身在这灰暗无光的尘土中。
巨大的黑棺横在城门处。
像是冥冥注定一般,流风用的是满大燕最好的南沉黑木打造的黑棺,从丘耋长沟抬过来的一路上都是结实无比,却在及至云御关城门下时轰然落地。
像是一座玄色的大山矗立在故乡的风雨飘摇中。
他在守着他们。
“爹...”
“你起来,别吓我啊”,薛敖指尖颤抖,捏着棺材的边沿勒出道道白痕。他不想承认里面躺着他伟岸的父亲,可那张被拼的破碎的脸却是经年累月的熟悉。
薛敖大脑嗡鸣,眼前的光景晃成白影,只能嗫喏着上唇喊出声:“爹...爹!”
没人能靠近此时的薛敖,他双手冰凉,肩膀抖得不成样子,红着眼睛嘶声厉吼的样子骇人又无助。
“爹,回家了。”
他找不到自己的父亲。
他找到自己的父亲了。
年轻的雪獒接住父亲冰冷的尸体,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棺沿上,碎成许多个更冷的倒影。
映成少年血红的瞳孔。
阿宁的手覆在那双眼睛上。
她跪在薛敖身侧,少年抖动的长睫战栗着掌心,举起遮挡的手臂又麻又酸,直到湿漉漉的哽咽溢出,顺着阿宁的脏腑流淌。
身后跪倒了乌压压一片,北风簌簌地呜咽着,打湿了众人的眼角。
少顷,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哭着喊了声“王爷”。
短短两个字就像是震动莲白山的雪崩一般,几息过后,整个云御关的城门回荡着起伏不平的哭声。
辽东的高山头顶霜雪,脚踏淤泥。他年少时撑着支离破碎的薛家和辽东,迎着北境冬霜割破外族的喉咙,无数次在辽东城门处挥动着潮湿的赤旗,举起张牙舞爪的孩童。
一次又一次地守住血色边关。
薛家人都生的高大魁梧,这一辈的薛启更是得天独厚,虎背蜂腰,一柄弯刀使得出神入化。他十几岁时便被北蛮人杀了亲长,为了挡住边关的霜寒利剑,年少懵懂的薛启硬生生地背起北境的希望。
南面的谢长敬和蔺争有萧青敛护着,可他没有。
薛启肩上扛着弯刀,□□跑着铁骑,用身上长贯纵横的伤疤画出辽东白色的山河图。
而现在,他的血肉干涸、脊骨碎裂,躺在一方木头中,仍旧叫所有人心悦诚服。
白茫茫的天空卷走残云,难得洒下辉映交错的金光,尽数跪倒在棺椁前。
阿信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一侧跪着的金绮抹了一把眼泪,问他说了什么。
玩世不恭的小将军红着眼珠,抠紧地上干裂的泥块,他张口,嗓子里却像堵了团乱麻。
“我说,薛家只剩世子一个人了。”
...
阿信绕过关中主屋前方,恭敬地朝着那樽黑色棺椁俯首行礼,疾步走至门前,“世子,魏弃打伤了看守,现在正在城门口处等着。”
见紧闭的木门里面毫无动静,阿信不再多言,转身朝城门走去。
黄昏晚霞遍布关内外,给静谧的北城裹上轻纱,竟是难得的温柔。
阿宁分明听见薛敖在哭。
少年靠在她腰腹间,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汲取着生息。
她说不出话来安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颗一贯骄傲的脑袋,借此给他几分温暖。
从黑亮柔顺的发丝到系成结扣的红额带,阿宁摸到他幼时的乖张、年少的得意,还有如今的疲惫和愤恨。
“阿宁,我没有爹了。”
嘶哑的声音闷在怀中,可阿宁手下动作却陡然停住。
阿宁这才知道,她听见的不是哭声,而是少年不为人知的难过和被迫长大的难安。
薛敖在怕。
他咬紧牙关,从齿间露出几分凶狠,“偃月关要打仗了。”
“布达图用龌龊的手段害我爹性命,残杀边关百姓,这一笔笔帐,我要尽数讨还。”
年轻的小獒即便害怕,也会扑上去,用尖锐的牙齿撕下敌人的血肉。
不死不休。
他抬起头,不再圈着阿宁的腰,挺拔笔直的身形叫阿宁不得不仰视他。
“北蛮大军如今阵守在偃月关,此处乃辽东最后一方失地,我志在必得。可布达图此人阴险狡诈,我担心他会偷袭云御关,若真是那样,两管相距甚远,大军怕是来不及。”
阿宁眨了眨眼睛,并不觉得薛敖口中凶险之事有多可怕。她只知道,有薛敖在,什么都不必担心。
“我爹被布达图诱骗之事太过蹊跷,辽东内鬼尚未揪出。阿宁,我把金绮阿信和这些神獒弩兵留给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薛敖瞳色发红,眼中的阿宁乖巧又坚定,他忽然生了惧意。
“形势未定,我不能守着你,你自己多加小心。等此间事了,我带着你还有爹回家。”
阿宁站起身,活动被薛敖枕麻的腿,右手抚上薛敖皱紧的眉头,眉眼娇弱,嗓音温和。
“薛子易,我替你守着这里,你要早些回来。”
“我等你。”
第二日天一亮,薛敖敲起阿宁的房门。银甲朔光,辉映在他明亮的眼睛上,更显气势。
“阿宁,我们要走了,你有什么事就找他们两个,我...”
话音未落,木门被陡然打开,薛敖一怔,就见面前是一身白衣的阿宁。
二人无声对视,又默契地看向对方臂上的白麻布。
“你现在要出发了吗?”
薛敖点头,堵在门口看着阿宁圆润的杏眼,“顾全自己,若是情况不对,阿信他们会带你离开这里。”
见小姑娘乖巧点头,薛敖眼中流露出其他的情绪,他摸了摸阿宁头顶,转身离去。
长夜已尽,破晓方临,黑朴肃重的棺椁立在关中,从尸山血海中浸出一方主帅的巍峨。即便薛启如今丧命,不再能骑马挥刀,可他仍旧是辽东屹立不倒的高山。
薛敖回头看了一眼,从下面的黑棺到上方的阿宁。他告诉自己,此战必须大捷。
金绮陪着阿宁站在城楼上方,她站在阿宁身侧,挡住朝她吹来的风,“世子昨晚审了魏弃,那人语焉不详,但是与王爷一事脱不了干系。我们都以为世子会就势宰了他,可是没有。”
望着战友们远去的背影,金绮接着道:“世子说等到战事一结,他要拖着魏弃回去,还王爷一个清白之名。若是去年的世子,魏弃想必不会活过今日晨时,王爷殒命,辽东受袭,世子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压的他变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