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她骑了薛敖的马。
事后听闻薛敖和谢缨被一起抽了十几鞭,罚在祠堂里跪着反省,可魏弃却记得那时辽东王看他的眼神。
失望、不解、疑惑...
薛启什么都知道。
终于有一日,魏弃忍不住去看了病倒在床的阿宁。
小姑娘生的极为灵秀,可娘胎里带的不足使其极其娇弱。
她那日被薛敖拼命救下,可饶是这般仍旧受了惊吓,病歪歪地裹在被子里露出一双天真又疑惑的眼睛。
她丝毫不怕突然出现的魏弃,只是瓮声瓮气道:“我记得你,你是薛子易的那位哥哥。”
魏弃手一抖,手中药瓶应声坠地。
阿宁抖了一下,又傻傻地笑出声,“听他们说你很厉害,怎么药瓶都拿不稳。”
“不过谢谢你来看我。”
魏弃咽了咽口水,弯腰拾起药瓶,“你听过我?”
“是啊”,阿宁乖乖点头,“我还见过你练剑,好漂亮的,比薛子易漂亮!”
“...真的吗?”
敏感多疑的少年瞪大双眼,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比薛敖好。故而他一改以往的孤僻冷漠,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小姑娘露出圆润小巧的下巴,点头道:“薛子易说你很厉害,王爷也说你很厉害,所以我们平常都不敢找你玩。”
竟是...这样的吗?
魏弃不免怔愣,又看阿宁仰着一张小脸,言语间都是稚气,“你这么厉害,素日里一定很辛苦,我下次请你吃核桃糕吧。”
核桃糕...魏弃想问,是薛敖平日里最喜欢的那种糕点吗?
未等魏弃开口,她又接着道:“谢谢你来看我,等我病好了就请你吃全城最好吃的核桃糕!”
四四方方的牢房里透不过光,魏弃只觉得满心脏腑都泡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中酸胀抽疼。
后来那个小姑娘托薛启给他送来了会仙楼的核桃糕,芝香四溢,形状精巧,可种种都比不过那时她望着他那双乌黑莹润的眼睛。
再后来举城皆知,陆家那位孱弱的小女儿,是辽东王世子未过门的妻子。
魏弃死死盯着眼前明媚的阿宁,很想开口问一句,还记不记得那盒她送过来的核桃糕。
可所有的思绪都堵在喉咙处,艰涩难通,不可言喻。
见魏弃乌青的眼下弥漫出一丝血红,阿宁眉头微蹙,“魏校尉执意见我,究竟有何用意?我身子弱,受不住这儿的潮湿,烦请快些道出。”
魏弃正要开口,阿宁又补充道:“但你若继续在我面前诋毁薛子易,那便恕我概不奉陪。”
“...好。”
他怎么能不嫉恨薛敖。
不说是年少时的种种,便是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姑娘,也与他两情相悦,见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好。
“魏校尉请讲。”
魏弃重新靠上墙壁,揉捏眉心。
“想必陆姑娘也听说过,关于魏某的身世。辽东人近日传的沸沸扬扬,说我乃是王爷与北蛮女子之子。但我自幼长在辽东王府,王爷待我如亲子,却从未与我讲过此事。”
“我本以为自己是被遗弃的孤儿,有幸被王爷赐姓取名。可现在却有人告诉我,说我就是他的儿子,这些都是我应得的,魏某实在觉得可笑。”
阿宁眼神微凝,出声打断,“谁告诉你的?”
她知道,魏弃这般说的用意,看来这传话之人必然与薛启的死脱不了干系。
“一个北蛮人,我并不认识他”,魏弃脚尖用力,碾碎地面上爬过的虫子。
“我比薛敖大了几岁,如此论来,当年王爷还未向西北岑家提亲时,便已经与我娘两情相悦。我既做他的大哥,又怎能不为他分担这偌大的边关基业。换句话说,魏某本就有资格接下这一般的辽东军。”
此言一出,一旁的金绮忍不住露出轻蔑嗤笑的神色。
辽东军都是薛启尸山血海中带出来的兵,即便是薛敖这个早早便被订下的继承人,此时也是靠着神獒军的威势将其压制住。
魏弃也算长自军营,可竟然如此狂言。只怕若眼下辽东军的虎符仍在他手中,也是无济于事。
“不会。”
阿宁脸色变得肃重起来,她五官圆润精致,此时这般严肃倒有几分世家贵女的威严大气。
“你长自辽东王府,怎会不知王爷的为人?没有铁证,我不会辱没王爷的英灵”,阿宁斜睨着魏弃,眸中露出些不耐烦,“你说是北蛮人与你说明,那你可知辽东局势诡谲莫测,你宁可听信外族也不信教养你的王爷。魏校尉,这并不公平。”
魏弃一怔,刚想开口反驳,却见阿宁已经失去了耐心,“你要辽东军,待薛子易回来之后我会转达。剩下的,我无权干涉,还请魏校尉好自为之。”
“等等...”
魏弃走至牢门前,眉宇紧锁,低声道:“魏某劝陆姑娘早日离开此地,这里不适合你。”
“不牢阁下费心”,阿宁并未回头,“魏校尉若是知道什么,烦请早些说出来。即便薛子易是你心中宿敌,但王爷和王妃自始至终没有亏待过你。”
魏弃不语,只看着阿宁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雪色乍现,她消失在一片暖阳之中。
而他,囿于年少之时的不可得,也再不可能寻到当年的那碟子核桃糕。
金绮离开前瞥了失魂落魄的魏弃一眼,提步跟在阿宁身后走出牢房,见小姑娘迎风轻咳,不由担心起来。
阿宁抓住她的袖角,“魏弃一定知道什么,王爷之死跟他脱不了干系,你们一定要看住人。”
金绮脸色凝重,拥着阿宁回至住处。
她看不见的是,藏在大氅下的那张脸颊与她同样神色。
阿宁捏紧白色系带,想起薛敖之前传过来的信件,紧紧攥住金绮的手。
...…
上京近来风声鹤唳,许多世家都夹紧尾巴在朝堂上处事,生怕天子动怒,落得个伏尸百里的下场。
大内更是草木皆兵,数日前一桩石破天惊的大事炸的整个上京不得安宁。
有逆心的二皇子晏靖自刎于大理寺诏狱,而后禁军在其住所处搜出御上禁品。
景帝震怒,命禁军严查晏靖此人。
谢缨亲自带着人抄了二皇子府,倒是发现不少微妙的东西。
景帝先是看到那桩略卖案竟与晏靖有关,又看到大监战战兢兢地呈上来许多元后画像。震惊之余急怒攻心,一时间竟是呕血昏迷,连绵病榻。
七皇子闻讯从泽州赶了回来,泽州近来的政绩有目共睹,饶是最吹毛求疵的御史与也不得不赞一句这位素来低调的七皇子勤勉含章,有景帝之风。
如此一来,上京的局势逐渐明朗。
眼下成年且有政绩的只有五皇子与七皇子,而景帝病重,若有何变动,整个大燕都系于二人其中之一的身上。
有朝臣问陆霁云如今该如何,这位百年一遇的文曲星只给了一个字——纯。
陆霁云虽然握不紧笔,但其所著的《治安策》却被大燕文官奉为圭臬,之后更是随行天子,教导皇室子弟,俨然已是大燕文人之首。
而五皇子如今掌管京畿卫与皇城守备军,招揽之心已然人尽皆知。奈何这位陆鹤卿陆大人乃是七皇子的至交好友,故而对晏阙的示好一直都是视若无睹。
苓术茶楼依旧人满为患。
如今市舶纵横南北,隐隐有蔓向海外之势。陆家作为南北商户中第一个响应市舶的商户,加之以往屡次支援辽东军的物资,月前便被景帝封为皇商。
陆父经验老道,如今辽东陆氏已是上京与中州一带赫赫有名的商队行户。
所谓树大招风,京中有些世家子弟,听闻陆家是皇商,与齐国公府有些姻亲,长子又是大燕文人冠首鹤卿公子,便有些心思活络之人意欲求取陆家的小女儿。
只是这些人,托了媒人前往陆府商讨儿女亲事,在被陆府三言两语打发后,第二日总是不得外出见人。
不是砸破额角,便是喝水呛了食道,亦或是平地摔了四肢酸痛。久而久之,上京人注意到总是徘徊在陆家门前的小谢候谢缨,也就懂了其中缘由。
陆家难得落了些清净,毕竟上京城内谁敢与这位风姿昳艳的小谢候别苗头。
早年间他将上京各家子弟戏耍的如同鸟兽一般,如今仍是历历在目。
只不过,陆家虽为皇商,可又怎能比得上永安侯府的权势。谢缨这般反常举动,倒是让人称奇,背地里直言这位俊美英华的小谢侯怕是动了真心。
金桂十月,天色已从炎热逐渐转凉。虽不似辽东那般落了鹅毛大雪,可上京四季分明,往外望去可见金黄辉映的秋景山色。
陆霁云端坐茶楼二楼雅间中,看窗外岑苏苏打马呼啸而过,不免失笑。
如今北司值守皇城内外,岑苏苏带着人昼夜兜巡,难得有几日未来此缠着他玩闹。
只是脸上挂着的浅笑却在看见楼下一抹红色身影时荡然无存。
陆霁云眼神幽深,知道谢缨是奔着他而来,翘首望向门边。果然几息后木门作响,一抹鲜艳夺目的红移步进来。
陆霁云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缨,暗道此人如今与他一样身为天子近臣,景帝昏迷后,谢缨便寸步不离地值守在大内中。
今日谢缨现身于此,他倒是可以猜得一二分用意。
“谢大人贵人事多,怎的想起到我家茶楼了?”
陆霁云起身,朝着谢缨微微屈身,谢缨一愣,错了半步避开这一礼。
“我不过区区禁军首领,担不起陆大人如此行礼。”
陆霁云正色道:“沉剑在渊,蛟龙卧海。谢大人从未对鹤卿有过隐瞒,几次三番的袒露意图,如今就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陆霁云透过缭绕的水雾看谢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想起这人对阿宁的心思,不禁眉目微敛。
谢缨掀起衣摆坐在对面,喊小二端上热茶,一身红衣在装潢素静的雅间中格外扎眼。
“陆大人说笑,我并未多做提点,大人能想得通,是你不如他们那般蠢”,他眉眼潋滟,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意,“如今七殿下与五殿下分庭抗礼,想来陆大人是属意七殿下了。”
如今大逆不道之言就这般从他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陆霁云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对面的谢缨。
“谢大人只管去做心中所想,鹤卿身为文臣却拿不起笔,早已不是能影响局势之人,百般试探于我来说实在无用。此后如何进展,皆各凭本事,顺应天意。”
谢缨并未回应,只懒懒拨弄杯中的茶梗,少顷才开口,“我并没有打探之意,只是来此提醒陆大人,身为文官冠首,你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被有心之人放大延伸。陆家眼下身居皇城,陆大人若能安安稳稳地闭居在翰林院中,方可保全全族。”
陆霁云怔愣,心道这人的说法用意倒是与晏枭所言不谋而合。只他本就不打算搅进这趟浑水,故而只淡淡颔首。
“陆大人可有听说,辽东王的尸体找到了。”
谢缨吹掉手指上的茶叶梗,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有所耳闻”,陆霁云叹了口气,“辽东王骁勇无双,忠心报国,此番战死,乃是大燕的损失。”
见谢缨仍旧低头捻着手指,陆霁云忽然想到,谢缨十五岁之前都养在辽东。谢长敬常年任职上京,故而他一般是被养在辽东王府内。
即便他曾因阿宁与薛敖的婚约一事对薛启出言不逊,但陆霁云却不得不承认,薛家满门英烈,薛启更是其中不可多得的帅才。
若非他当年毅然决然地担起重担,死守住偌大苦寒的北境边关,如今的辽东城与西北一带定然已是北蛮的跑马场。
此时谢缨不合时宜的沉默,应当是记起年少时的种种,可惜那位架海擎天的北境高山竟会如此的早早陨落。
“节哀”,陆霁云看向窗外,临近十月,上京遍地金桂,清甜桂香掐着尖地湮向鼻息,“我派人去接阿宁,却听说她跟着那支神獒军跑到了云御关。此后薛世子屡次三番地劝阿宁跟着我的人来上京,都被阿宁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