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嗯”了一声,想起今年初还打马窜巷的薛敖,心中酸涩不忍。
疾风裹着旋儿打在眼皮上,阿宁不禁抖动长睫,再睁开眼时,却是漫天雪絮洋洋洒洒地落下。雪化在潮湿的泥土里,几息后又是更多的雪花盖了上去。
耳边传来喧闹声,大多都是说如今不到十月便下了雪,极为稀奇。
阿宁眨着眼睛,趴在城楼上看薛敖远去的身影。
少年一身淬雪银甲,臂上缚紧白麻布,手中长鞭凛凛凌空。阿宁知道,他手中提着的不是十三雪渠,而是料峭险峰上的国土山河。
茫茫白色中都是咫尺与千丈的冷冽,唯一醒目的是薛敖头上的额带。
风饕雪虐的一条红。
冰莹的雪片飘落回旋,缀在阿宁眉间,濡湿了她水润黑亮的眼睛。
阿宁张口,在白茫茫的天色下轻声呢喃。
“薛子易,下雪了。”
第68章 觊觎
雪愈下愈大, 等薛敖带人及至偃月关下时,护城河岸都已是皑皑一片。
文枫身后是一干辽东老将,此时正顶着风雪拥在壕前, 见薛敖一身银甲自雪山霜路尽头奔来, 齐齐迎上。
“世子...”
流风驾马追上薛敖, 却被薛敖扬手打断。
“不必多事, 我执意父亲尽早归家。眼下战事焦灼,就算再隐瞒爹的死讯也没用,文姨他们知道也是正常”, 薛敖眼角发红,沉沉望向前方, “如今我只想一件事, 提着布达图的头告慰我爹英灵。”
流风俯首间瞥见薛敖的眼睛, 不由一怔。
记忆中那个骄傲肆意的少年有着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辽东盛夏时候灿阳稍逊其几分明媚。可他刚才撞见的,分明还是那般的乌润黑亮,却多了几分肃杀的凉薄。
辽东的小雪獒, 在身后高山轰然坍塌后,终于也转身没入了霜雪,顶着冰矛与极寒,沉腕拨镫, 锐利如刀。
薛敖撑鞍跳下马, 迎面呼拉拉跪了一地人。但他没有去扶,只是任由白色的雪落在红额上, 洇下一方冰冷的深浅不同。
他摸了下臂上被雪打湿的白麻, 看壕中大军逐渐围了上来。
深色战甲盖住平铺大地的白,北风卷地, 百草枯折,历来叱咤北境的雄兵红着眼睛跪满了整个城门。
薛敖知道,他们在接自己的主帅。
“王爷...”
有人恸哭出声,被身旁的将士哭骂制止,可转瞬间自己却再也忍不住,堂堂八尺的壮汉涕泗横流。
“世子”,文英极力压住嗓中的哽咽,一滴浊泪砸在雪地上,“王爷他..回来了。”
薛敖伸手扶起面前跪着的几位老将,“嗯,回来了。”
他低着头,红色绸带抽打着呼啸的北风。
“父王已长眠于丘耋的碎石黄沙,如今这漫天大雪掩白骨,是老天给他们的衾被。”
清亮肃重的声音回荡在壕间,众人纷纷抬头看向这高大挺拔的银甲少年。
他站在高山雪壑之间,头顶是不见天日的皑皑茫茫。
几位老将忽然发现,那个莽撞骄傲的小雪獒此时竟已有了可比肩其父的肩脊。他面前是斑斑人墙的辽东雄兵,身后是飞舞的缎带和刺目冰雪。
“那朝天的铁蹄,永不下落。”
“冰冷的铁甲,绝不褪色。”
“英灵不灭,莲白山不远。辽东的儿郎尚未归家,我薛敖在此与诸位保证,北蛮草场来日必属我军足下。这累累血债,我要他布达图拿命来还!”
...
“阿绮,这雪怎的越下越大了?也不知道偃月关现下如何。”
金绮摸了摸阿宁冰凉的额头,看小姑娘一双杏眼里都是雾蒙蒙的担忧,叹息道:“前几日在城门口吹风受了凉,眼下发热,莫要再染上风寒。”
阿宁点头,又乖乖看向金绮袖口,眸中全然都是期待。
金绮失笑,掖紧她的被角,“世子传信过来了,叮嘱只能给你看。”
刚掖紧的被角骤然松散,一只雪白的手伸了出来,露出隐隐约约的伤疤。
“你先看着,我去一趟狱堂,魏弃一直在闹。”
阿宁点头,看金绮走出门后将手中纸条打开——
阿宁,雪天路滑,莫要摔跤,多喝热汤,别吹寒风。
“...”
阿宁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觉得这人的关心实在是比钢铁还直硬,可心中却像是暖和的日光般和煦生辉。
烛灯微晃,窗外的雪光透过棂棱打在纸面,阿宁一怔,倒翻过纸条,果然见到一排细微的小字。
“陆姑娘,可歇息了?”
阿宁忙将纸条塞到枕头下,回道:“尚未。阿信将军,有什么事吗?”
阿信在门外恭声道:“姑娘,魏弃闹的实在厉害,说要见你一面。”
门内毫无声响,少顷,阿信正要旋身离开,却见木门作响,裹着氅衣的姑娘从中走了出来。
像是极为怕冷,关中人虽然加厚了外衣,但她却围着一件雪白翻绒的大氅,从下巴到脚底都严严实实地藏在其中,只露出一张玉呲般细腻的脸颊压在绒毛上。
粉雕玉琢一般的灵秀。
阿信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她明润的杏眸,“姑娘若是不愿意,我去将他打晕。”
“不必”,阿宁紧了紧领口,抬步走去,“就去看看魏校尉有何指教。”
雪暮将至,狱堂相较于外面更显阴冷,云御关地处莲白山脚,其下狱堂另设在关内西北角一侧。阿宁抬脚进到这个大名鼎鼎的狱堂时,只觉得脚下都是湿漉漉的腥泞。
狱堂中人见到阿信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位姑娘身后,对其身份瞬间了然,目不斜视地躬身行礼,看着那一片雪白的衣摆从眼前略过。
杳然无声。
金绮正手执皮鞭立于东侧牢房中,听到声响回过头,一见是面色苍白的阿宁,素来沉稳的女将忍不住朝着阿信破口大骂。
“你脑子被驴踢了,这里湿冷阴潮,你将阿宁带到这里,想死吗?”
阿信被她骂的一愣,又意识到上次金绮这般发火还是他喝醉了酒非要金绮做他好大儿。
金绮不解气,一边拿湿帕子净手一边朝二人走过来,“等世子知道此事,你小子别想好过!”
阿宁歪头看向东侧牢房,金绮身量高挑,将身后之人挡的严严实实,只余哀声□□传了过来。
金绮见她好奇,无奈地抓住小姑娘的肩膀揽了过来,“魏弃这几日一直吵着要见你,我不瞒着你,他口中确实有很重要的消息。但是世子出发前反复命令我们,一切以你为先,我不知阿信去找你,阿宁,你现在就回去。”
“不要”,阿宁握住她行动的手,“薛子易担心我,这无可厚非。但神獒军的手段能耐我早有耳闻,能让你们这般费力的定是极为重要的情报,我既可以帮上忙,就绝不会作壁上观。”
“阿绮,我不是菟丝花。”
东侧牢房中被金绮鞭笞的血肉模糊的男人挣动铁链,发布桀桀的怪笑声。
“呵...那条疯狗原来也有软肋,难怪啊”,他话音未落,就被一旁的神獒军猛踢一脚肺腑,霎时间嘴角溢出血沫,湮住他口中含糊不清的话语。
“难怪...小主人说要...要这个碧伢..”
隹丘尔呸出口中淤血,直直盯向一身清白的阿宁,眸中狠意与贪婪毫不作掩。
阿信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顿时怒火中烧,疾步上前掰住隹丘尔的右手大指,狠狠向下一按。
金绮护着阿宁双耳,拥着人朝牢房更深处走去。
魏弃身份特殊,神獒军又受到薛敖关照,言此人事关王爷名声,不容有失,故以被圈禁在牢房深处的暗室中。
阿宁走近时,恍然间并未认出,眼前这个潦倒阴狠的男人竟是去年那个儒雅随和的魏弃。
“陆姑娘,还请原谅魏某容色不佳,未备新茶。”
他隔着一扇牢门望向阿宁,右手不自然地整理衣角和鬓发,“许久未见,姑娘身子已然大好了。”
听着这人故作轻松的言谈,阿宁却注意到他眼下深重的乌青。只是这人虽然潦草一点,可周身看着又不像是被殴打一般。
金绮附耳解释道:“是神獒军内惩罚,鹰昼。”
阿宁了然,原来是叫这人与鹰隼同作息,如此颠倒日夜,薛敖都未必受得,莫说是以儒将之名冠称的魏弃。
冷风吹过,阿宁吸了吸鼻子,又听魏弃开口道:“世子将我困在这牢房中,又不叫手下对我施刑。想来是堂堂辽东世子,十几年来金尊玉贵的养在双亲膝下,如今一朝丧父,也会生出忌惮和恐慌。”
见阿宁眉头微蹙,魏弃闲散地笑出声来,“我们这位世子啊,作为薛氏唯一的传人,自幼便是骄傲得意。可如今他若不再是独一无二的薛家人,没有了勇冠三军的父亲做靠山,又该如何呢?”
“薛敖,薛子易”,魏弃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有些失神地看向阿宁白净的脸,“陆姑娘,你说没有了这些东西,一个孤傲恣睢的公子哥,他又算什么呢?”
金绮拳头攥紧,恨不得冲上去锤上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却被阿宁一把抓住。
“是啊,他算什么呢。”
金绮一怔,皱眉看向抓住她的阿宁,只是小姑娘余光都没分给她一点,只乖巧地看向牢中靠倚着墙壁的魏弃。
“薛子易莽撞易怒,自满自大,做事情从来不考虑后果,不过就是一个有些蛮力的世家子弟,仗着父亲的权势作威作福,怎么能叫魏校尉这等努力上进的寒门子弟看得起呢?”
魏弃直觉阿宁话语间的陡转,正要开口之际,却听小姑娘温软清脆的声音响彻牢房内外。
“他不过就是十岁徒手捶死獒王,十三岁取得天下第一鞭,十七摘下北蛮主眼睛,十八带着无主的辽东大军将北蛮人一路杀出四关之外。”
阿宁眉眼弯弯,发白的嘴唇挑起得意的弧度,“魏校尉,你说他算什么呢?”
“出云破日的凌云白隼?”
“架海擎天的不败雪獒?”
阿宁走近,看着魏弃沉下来的脸色继续笑道:“可有些人生来就是这般耀眼,上天给他禀赋,他自己修行来一身正义与明亮。不论世事无常,小人环伺,他还是那般的骄傲意气,真的是,很让人生气啊。”
魏弃拳头攥紧,手背上鼓起道道青筋,死死盯着阿宁逼近的脸侧。
“我不知你们之前有什么过节,但魏校尉不知道,你每次看到薛子易的时候,眼中暴露出的不是愤怒与藐视,而是摊开在阳光下的嫉妒和失礼。”
魏弃猛地站起身,大声道:“你胡说什么!”
阿宁并未被他吓到,只抬起头看向他,脸上露出一些娇憨,“魏校尉,你是心悦我的吧?”
魏弃胸襟下重重一颤,不禁后退,“陆姑娘想多了。”
阿宁眸子里是全然的天真和懵懂,“可是我,心悦那个什么都不算的薛子易啊。”
天真同懵懂,残忍与冷漠。
掌心被抠下一块血肉,魏弃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的颤动。
避无可避。
第69章 大战
昏暗的牢房被几盏烛火映照地晦涩不明, 周遭冷冽的气息都因她的一句话变得陌生而刺骨。
魏弃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阿宁的时候。
他自幼失怙,打记事起便被养在辽东王府。薛启与辽东王妃待他很好,以至于薛敖那般混不吝的性子, 也会以兄长之礼待他。
只是魏弃总是被旁人叮嘱, 他们或叹息或嗤笑。道他不过是辽东王捡回来的孤儿, 怎么配得上王府公子的身份。
辽东王世子, 天生神力,桀骜不驯,生得英气澄澈的模样, 时时被满城人捧的那般高。
可他又差在哪里?
大抵是辽东王的过度优待,竟叫魏弃在经年累月间看不清身份, 生了嫉恨。
薛敖小他几岁, 幼时虽然是混世魔王, 奈何生的玉雪可爱,叫人一边骂他的时候又一边感叹这小混账生的一副好模样。
整个辽东城都深知薛敖的暴躁易怒,也始终没人能与这位天之骄子有所来往。
除了他这个被捡回来的异性大哥。
可魏弃后来却发现,薛敖也可以不是那副盛气凌人, 不可一世的模样。
这头骄傲的雪獒竟也有了朋友,永安侯谢长敬的嫡子和辽东北商之首家的小姑娘。
那段时间,大人们每每看到三人都会笑得欣慰,又在瞥见他的时候下意识移开目光, 不置一词。
可魏弃却渐渐心生不满。
他不畏寒暑, 凿壁偷光,为了练好一篇剑法而闻鸡起舞, 明明就连薛启都称赞他比薛敖温雅有礼, 怎么在他人眼中,自己就连薛敖的影子都不配。
不满随着时日的增长逐渐演变为嫉恨, 他看腻了薛敖的骄傲意气,看腻了薛敖的嚣狂放肆。
于是便在一日午时,给薛敖最爱骑的马儿下了药。
哪怕手抖的药粉洒落一地,他也没有停止。
那日午后他惴惴不安地等着,却听门外下人吵闹着说陆家的小女儿摔下了马。
魏弃脸色骤变,他记得那个小姑娘。
那是辽东城最可爱的女孩,娇憨荏弱,玉雪冰雕,被薛敖和谢家那位公子护得如同眼珠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