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陆家二老如今远在上京,而陆霁云废了双手,但因着大燕境内无人及其才学,如今稳坐翰林院,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
不过那又怎样,辽东天高皇帝远,便是景帝亲临,这起子人也不会有多恐慌,更遑论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薛敖恼他们的放肆,就像那日文虎言语上的欺辱,他很想将郭家满门都拉出去惩治,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一贯精明的郭太守却先发于人。
薛敖擦拭十三身上的污渍,恶声道:“我爹在世时,郭老头恨不得夹起尾巴作人。可如今我坐在这个位子,他装了几天就露出狐狸尾巴。郭家大爷不止郭茵一个女儿,我也是才知道,这老头竟为了这一天,将郭大爷的一个庶女养在府中十几年,整个辽东城都蒙在鼓里。”
阿宁皱眉,“那女孩难不成十几年都被他们藏了起来?”
“不能叫藏”薛敖想起那日看到的女子,神情举止仿若另一个阿宁,眼尾微挑,“那叫圈养,更可笑的是,郭老头把这人带过来,嘴里还说着是为了我才教养十几年。”
薛敖顿了顿,语气冰凉,“真是...”
阿宁摸了摸衣袖下的鸡皮疙瘩,“滑天下之大稽。”
薛敖颔首,心道这位郭太守是精明过了头。为了薛氏的权势,他在知晓郭茵尚存于世的情况下还能为他精心准备一个女孩,如果当年薛郭两家的婚约还作数且郭茵还活着,那郭太守做得便是叫他薛敖左拥右抱的打算。
更有甚者,这不为人知的女子竟像极了阿宁。
郭家这位老人,真是算计他到了骨子里。
薛敖冷笑,“不过我昨天收拾了这老家伙一顿,也该消停了。”
阿宁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此时听薛敖说起旁人算计他的婚事也并未恼恨,只是轻叹出声:“可怜这女孩,被亲人算计至此。郭太守平日里看着慈祥和蔼,性子倒是可恶。”
薛敖正想接话,可半边肩胛骨忽然生疼,他面色一僵,偷偷将手中的核桃糕放下。
“怎么了?”
薛敖一怔,刚要摆手,鼻息间便都是清甜的青梨子香。
“哪里不舒服?是肩膀还是手臂?”阿宁捏了捏薛敖的新袍子,“听闻王爷昨日大显神威,在城郊处置了三千北蛮兵将,还提着郭太守等一干官员前去观礼,很是威风。”
薛敖面色骤白。
说是处置,实则是坑杀。
此次战事辽东大军共抓获了几万北蛮败兵,能招安的已经编入神獒军,剩下的不是发配到诏狱就是踢进了斗鬼场。
而这三千北蛮兵,便是当初跟随布达图和魏弃一同在丘耋长沟害死薛启的那一批。
郭太守等人屡屡试探,薛敖杀鸡儆猴,坑杀三千将士,以此震慑城中诡谲多变的人心。
猴子自然是缄默恐慌,知道眼前这位不似其父,而是一位凶残跋扈的主。
可薛敖阴鸷残忍之名却就此传来。
有心者更是翻出年中之时,薛敖抓住蔺荣叛军后种种不人道的手段,不过两日,城中本来热闹欢腾的气氛便因着这一事变得沉寂些许。
没有人会怕跋扈的少年郎,但却都会忌讳一个果决冷硬的上位主。
薛敖虽知阿宁不会怕他,但他没料到阿宁竟会如此不避讳的说出来。
“谁..谁跟你说的?”
阿宁不理他,伸手敲了敲薛敖肩头,果然见少年下意识地躲避。
“不是阿奴哥哥”她轻声叹息,回身捧来药箱,“城中谁不在议论这事,只不过大家也说了,北蛮人害我辽东之时,将人分拆烤炙,又哪止三千。血海深仇,哪里是这样便能叫残忍不仁呢?”
“你这一招很好,便是兄长也不会多说什么。”
阿宁手上用劲,拨开薛敖的衣领,果然见肩上青紫交加。
她眉心微蹙,“听闻昨日与暴起的北蛮人起了冲突?这是那时候撞到的?”
薛敖点头,任着阿宁在他肩上揉抹,一颗虎牙露了出来,“这三千人在北蛮各部落都是凶名赫赫,手上都没少沾我军将士的血。坑杀,呵,我倒是觉得便宜了他们。”
听他这般解释,阿宁心中酸涩。
现在外面都传薛敖不似其父那般心胸宽博,便连极为熟悉他的陆府中人也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但薛敖若不如此,心中那棵黑色的种子便会一直茁壮繁茂,他杀人杀的坦荡,被这般说骂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阿宁还是难过。
上京新元不比辽东这般粗犷随意,朱楼金玉,长街繁灯,到处都是精雕细琢的美丽。
新元前一天便是宫中备宴,诸多臣子携家眷前往大内与天子一同庆祝新元佳节。
如今谢缨不在皇城,禁军由项时颂暂代接管,大内尊贵,年关之时更是守备森严。
身着暗青龙鱼服的项时颂立于高墙下,正训斥着北司卫守备有疏漏之处,严寒冬日额上都是细汗。
见不远处岑苏苏围着脖圈,蹦蹦跳跳地走近,不禁朝天翻了个白眼。
如今陆霁云已是帝王心腹,当之无愧的新贵,自然是频繁出入皇宫。
岑苏苏与这人虽然性情家世天差地别,但倒是经常凑在一堆说话。
陆鹤卿沉稳持重,容貌才情更是举世无双,项时颂实在想不到二人总是一副奇怪熟稔的样子是为何。
他本以为陆霁云是不好意思拒绝担子一头热的岑苏苏,可有一日他亲眼看到岑苏苏被五皇子手下的一位谋士讥讽耳聋蠢笨时,而一向冷淡稳重的陆霁云,竟然当众讥讽这位谋士。
火力全开,不带分毫污言秽语,当下便骂的那人掩面投河。
他这才知,陆家这位少年人杰长了张好嘴。
但没安啥好心。
可见岑苏苏实在开心,便也随着他们玩耍去。
“时颂!”
岑苏苏声音大,不说远处的项时颂被吓到,便连陆霁云都是不自觉的浑身一抖。
项时颂摆摆手,嘴里大声嚷着:“忙着呢,你一边玩去。”
“好嘞!”
陆霁云朝他微微颔首,带着岑苏苏绕过九曲长廊,刚到御花园梅下,便撞见一脸风流的晏枭。
“呦,你俩倒是跑这来躲清闲。”
岑苏苏躬身行礼,晏枭不在意地拂开,又搭在陆霁云的肩膀,小声调笑:“怎么?拐着人家姑娘来赏花?蛮有情趣啊鹤卿。”
陆霁云无奈,问他:“宫宴已经开始,你不在陛下身侧,来这里作甚?”
晏枭摊手,桃花眼中冒出讥笑:“五哥正在开屏,作为弟弟怎能阻拦。”
岑苏苏没忍住笑了出来。
自打二皇子晏靖离世,景帝又时常缠绵病榻,剩下的两位皇子便开始明争暗斗起来。
晏阙身靠蔺氏,即便蔺家如今沉寂低调,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又敢小瞧大燕第一世家。
而晏枭,母族式微却深得帝王宠爱,有陆鹤卿这般知音好友,况且此人能力出众,此前在泽州的政绩也属实显眼。
这样一来,情势便更加难以捉摸。
陆霁云觉得好笑,问道:“五皇子又做了什么?”
“说起来,你该去听上一听”晏枭眼波流转,冬日里折腾起折扇,“鹤卿,你可听说昨日辽东王薛敖坑杀了三千北蛮兵?此事说出去骇人,可那些人又杀了我们多少百姓与将士,也不值得同情。”
他顿了顿,“只不过你的这位小舅子,倒是手段狠辣,赶在这时候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陆霁云眉宇皱紧,听晏枭继续道:“五哥正带着他手下的几位文曲星,对薛敖口诛笔伐,说他残暴不仁,不堪大任。”
话音未落,陆霁云便窜了出去,岑苏苏忙跟上,只留下晏枭微张着嘴愣在树下。
少顷他失笑,心道陆霁云果然与谢缨极为相似,这护犊子的功夫简直如出一辙。
这边陆霁云刚大步走至芳华殿,便听到一人在高声阔谈。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臣今日不顾辽东王之权势,便要直谏陛下——辽东王薛敖执法严酷,违背天道,不当辽东边防之大任啊!”
项时颂等人立于君王侧,他们都曾与薛敖共事过,虽然交情言淡,但薛敖为人仗义豪爽,他们也敬佩这名扬四国的北王敖。
况且薛敖亲自宰了布达图并反败为胜一事早就传遍上京,大燕人谁不赞上一句骁勇善战、勇冠三军。
如今看这么一个酸儒谋士如此折辱他,北司众人自是忍不住,当即就要反驳。
只是还未等开口,便听一道清润干净的声音响彻殿中。
“敢问阁下,一饭之德可偿,睚眦之怨可报。若举国万万千生民之血海深仇,何为不报?”
陆霁云抬眸,见面前高声红脸之人竟是之前羞辱岑苏苏而被他骂跳河之人,眉心皱的更紧。
那人一见陆霁云就觉得脖下生凉,正想硬着头皮开口时又听陆霁云闲闲出声。
“阁下于温室中守关,笔墨上征战,酒酣耳热间定罪,真是读了极好的君子书。”
那人被他说的脸红,高声反驳:“陆大人文官翘首,我一介粗人自然是不敢多嘴。可在下深知恃德者昌的道理。听闻陆大人亲妹与辽东王熟识,大人莫不是为了这交情才为辽东王开脱?”
听他攀扯到阿宁身上,陆霁云目光转凉,面上却淡然。
“阁下可知,北蛮有一道冬日常备于饭桌上的热菜。炙肉肉鲜味美,肌理分明,便是大燕境内也难寻,更有传闻,这肉是由妙龄女子喂于北蛮人口中,已死的布达图更是喜爱这道佳肴。”
有人心中好奇,大燕地广物博,北蛮瘠薄贫顿,怎会有什么东西是大燕没有的。
陆霁云沉沉出声:“布达图最爱的这道炙肉,炙的则是人肉。而那盘碗中者,是我大燕百姓与年岁正好保家卫国的辽东将士!”
殿中低呕声不止,陆霁云看向那人,继续道:“那喂肉的妙龄女子,是盘碗中人的母亲、女儿或是姐妹。这般说来,阁下觉得谁人更为残忍?”
晏阙脸色变青,朝那人使了个眼色。
“可..可我大燕仁义治世,他怎能...”
陆霁云扬声打断:“以德报怨,未必错;以他血肉之怨报己枉想之德,必未对!”
“阁下何物等流,竟敢替万千英魂出言?勿聒噪试乱听,读了这般多的圣贤书,阁下连这六个字都未曾记住,真是——”
他冷笑道:“方寸全无,灵台宽广,何不御马自驾。”
第84章 回京
华灯朱墙, 岑苏苏亦步亦趋地跟在陆霁云身后,默默暗叹。
太帅了!
想起身后那被骂的昏死过去的男子,岑苏苏越看眼前这俊秀欣长的背影越喜欢。
晏阙一直身受帝宠, 即便是后来晏枭逐步被景帝推于人前, 一跃成为最惹眼的皇子, 可晏阙的地位仍旧坚如磐石, 以致于朝中诸臣纷纷下注。
而世人皆知陆霁云身为晏枭好友,本就与晏阙一派是为对立面。
晏阙虽然青眼这位名满天下的鹤卿公子,却也实在忌讳, 握住陆霁云此人,相当于在大燕文官中揽下半壁江山。
而就在不久前, 象征着天家威严的芳华殿上, 陆霁云却将五皇子手下的诸多谋士骂的昏死过去。看着景帝和五皇子铁青的脸色, 众人只得低头不语。
岑苏苏默念,难怪锦书说不能惹陆鹤卿,光是这一张嘴便能使人羞愧欲死。
只是她倒觉得难得,陆霁云一向看不上薛敖这头拱了白菜的猪, 面对面时尚且唇枪舌剑,怎的这时候倒在文武百官面前维护起人来了。
还真跟谢缨一样护犊子。
“苏苏!”
身后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岑苏苏停下脚步回头,见是一脸欢喜的项时颂, “怎么了?”
“怎么走的那么快?”项时颂抱怨, 眼睛却发光,“慈生传信回来, 说是年后初四便启程回京!”
岑苏苏顾不上渐行渐远的陆霁云, 兴奋道:“真的吗?!”
“那还有假?慈生还说把陆家小姑娘也一起带回来。”
春风楼。
冬风凛冽,屋中倒是温暖如春, 茶香四溢伴着朗朗琴声,看上去倒像是一家书塾,而非是上京最有名的乐司。
云枭轻懒懒端起茶杯,不喝也不放,只捻在指尖把玩,少顷又靠在身边女孩肩上撒娇,直引得珠帘外之人好奇心搔,恨不得掀开帘幕好一探内里颜色。
春风楼名字起的随意,可里面的姑娘家都是凭着一技之长而讨生活,她们大都是孤儿或是受了冤屈活不下去的妇人,流连至楼中后从未以色侍人过。
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新元,一些世家子弟喊了好友一同来此喝茶听曲,倒也乐得自在。可总有那么几个肚子浅的,借着酒劲儿行凶。
听到外面女孩子惊慌的叫喊声,云枭轻莲步轻移,提起那醉中色鬼的后衣领便将人扔了出去。
见状众人只笑,却不敢多说什么。
谁叫春风楼背后的靠山神秘又无法撼动。
这个在市井中起身的乐司并不似表面看起那般简单,上京人尽皆知。更有甚者,传言说春风楼背后的东家与皇室有关。
楼中不再在意那被丢出去的醉鬼,只是又说起辽东王薛敖坑杀三千敌军的骇闻。
刚从芳华殿领命而来的开阳嗤笑出声,看向众多口吐飞沫的书生在意气风发地唾弃薛敖如此残忍,心道这帮人是不知道芳华殿中陆霁云舌战群儒之事,若是知晓,这帮奉陆霁云如神的书生儒士又当是何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