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与雪——澄昔【完结】
时间:2024-03-07 17:15:12

  宋槐视线落在他鼻侧的小痣上,很轻地“嗯”了一声。
  埋在被子里的手抓了下床单,绕着面料反复摩挲。
  段朝泠将她的局促看在眼里,和缓解释:“昨天去那边是为了看你。”
  宋槐明显有些惊讶,沉默几秒,哑着嗓子问他原因。
  “我和你家人是旧识。最近得知了你的近况,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他口中的“家人”指的自然不是宋丙辉他们。
  宋槐已经好多年没听人提起过往事,恍惚了一下,短暂回忆,发现自己以前好像没见过他。
  她对他完全没有印象。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段朝泠说:“六年前我去参加你亲生父母的葬礼,当时你不在现场。”
  他讲话时语气很淡,平声静气的,没太大起伏,却无端给人一种安全感。
  宋槐对这话没有一点怀疑。
  一方面是凭直觉相信他,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说得不假——她当年的确没出现在葬礼上。
  宋槐放慢了语速,试探着轻声说:“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为什么把我带回来。”
  段朝泠看了一眼她露在被子外面的红肿脚背,“因为觉得你过得不好。”
  宋槐一愣,握着杯子的手指不小心滑了一下。
  水流从杯口溢出来,顺着杯壁洒在床面。
  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她有些慌了神,忙用手拂去床单上的湿润痕迹。
  隔着一层衣衫面料,手腕突然被人轻轻攥住。
  她停了动作,讷讷抬头。
  段朝泠接过她手里的水杯,把它放到床头柜上,抽出纸巾盒里的纸巾,替她擦干掌心残留着的水渍。
  动作慢条斯理,全程没去管那条已经被洇透的床单。
  做完手头上的事,他松开她的手腕,“等等阿姨会上来换条新的,顺便叫她帮你再涂一次药。”
  宋槐原本还不太明白,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脚背,瞬间懂了他后半句话的意思。
  细看才发现,脚面的皮肤覆了层光亮的透色,应该是不久前刚涂过药膏。
  她盯着自己的伤处看了很久,视线发直,口腔里不断冒出苦涩的味道。
  一直憋在心里不愿发泄的负面情绪如潮水般涌上来。
  眼前一片模糊,宋槐吸了吸鼻子,强忍着眼泪,低声说:“谢谢你,段……叔叔。”
  她不知道该喊他什么才算合适。
  段朝泠盯着她柔软的发顶,没搭腔,随她喊什么,“桌上放了保温餐盒,里面有吃的,饿了的话就吃一些。”
  宋槐稍微抬头,余光注意到他缓步走到门口。
  本想和他说声再见,怕多说一个字都会哽咽,索性什么都没说。
  离开前,段朝泠帮她关掉了壁灯。
  “我在隔壁房间。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关门声传进耳朵里,房间恢复安静。
  宋槐终于可以彻底放松自己。
  黑暗的环境,所有感观被无限放大,她捂着脸抽泣,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么多年过去,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但她好像真的没办法当着他的面装作若无其事。
  他于她而言,是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却可以轻易瓦解掉她所有的倔强和故作坚强。
  -
  翌日一早,段朝泠准备动身去老爷子那儿一趟。
  临走的时候,在长廊碰见保姆何阿姨,看到她手里端着的托盘,跟她问起宋槐的情况。
  “这会儿已经醒了,在房间待着呢。”何阿姨叹息一声,“我瞧着眼睛肿了,应该是哭过。”
  段朝泠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吃过东西了吗?”
  “餐盒里的饭菜没被动过……怕她饿着,我又做了些清粥和小菜,刚给她送进去。”
  段朝泠心里了然,没再多言,托她将人照顾好,拿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径自出了门。
  到了地方,没第一时间去北院看望老爷子,而是去了南院——老爷子的好友陈平霖的住处。
  陪他说了会话,聊完事情,段朝泠没久留,从南院离开了。
  本打算去跟老爷子问声好,被陈平霖拦住,说他们俩等等要去城西冰钓,车已经备好,只待出发。于是也就作罢,打算直接回去。
  刚走到胡同口,和迎面过来的谈景撞了个正着。
  谈家近期要办喜事,谈家人都要出席,一年到头不怎么回来的谈景自然第一个被勒令现身。
  两家离得不远,步行不过七八分钟的距离,很容易在这里碰见。
  看见段朝泠,谈景笑了声,眼神多了抹讳莫如深,“聊聊?”
  段朝泠睨他,“没空。”
  “昨天我找你出来喝酒,你也说没空。”谈景说,“不过昨儿到底什么日子,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段朝泠没接这话茬。
  昨天其实不算什么特殊的日子。
  见到宋槐以后,回到市里,他在车里坐了一个晚上。
  天还没亮,独自驱车去了郊区的墓园,在那边待了一上午。
  中途烟瘾上来,去摸外套口袋,恰巧摸到那块水果糖。
  脑子里不由想起小姑娘瘦弱的背影,和走起路来不自然的腿脚。
  衡量一个人过得好不好的因素太多,他不确定。
  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安于现状。
  所以再次去确认。
  确认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见他不想说,直觉和“她”有关,谈景没再多问,转移了话题,“见到那孩子了吗?”
  段朝泠“嗯”一声,“见到了。”
  “什么时候再过去看她?我陪你一起。”
  “不用。人现在在我那儿。”
  谈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可别告诉我,你要把人接回来养着。”
  段朝泠没否认,“有何不可?”
  “一旦决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得对她负责到底。作为兄弟,我劝你慎重考虑。”
  “放心,我知道轻重。”段朝泠没再跟他聊下去,点亮手机屏幕,扫了眼时间,“有事得先走一步,改日再聚。”
  和谈景分开以后,段朝泠回到家里,拎着刚买的甜品去了楼上。
  长廊尽头第一间是宋槐住的客房。
  房门阖得严实,自始至终没被打开过。
  敲门声响起。
  大概过了一分钟,室内才传来微弱的一声“请进”。
  握住门把手,推开门,段朝泠走进去。
  房间里光线充足,床单平坦,被子叠放整齐,没有一丝褶皱。
  小姑娘穿戴整齐,坐在单人沙发上,面向窗外,目光有些呆滞。
  整个人安静得仿若不存在。
  看见来人是段朝泠,宋槐晃了晃神,出声同他打了个招呼。
  段朝泠看向她,“一晚上没睡?”
  明明是疑问句式,宋槐却从中听出了肯定的语气。
  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想瞒他,她轻声说:“……不太能睡得着。”
  “饿不饿。”
  “好像没什么胃口。”
  “多少吃一点儿,别折腾自己的身体。”他将甜品搁到桌上。
  宋槐睫毛颤动两下,反应了好几秒才应下这话。
  简短几句家常聊完。
  段朝泠忽然说:“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宋槐放缓呼吸,看着他靠向这边,戴着腕表的手握住沙发扶手,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他与她平视。
  他身上携着外面的寒气,一丝丝扑进她的鼻息。
  两人中间隔着半步之遥。
  这样的距离不算太近,不至于让她产生紧张和抵触的心理。
  段朝泠缓声开口:“所有的事情我会解决,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宋槐彻底怔住,几分茫然地同他对视。
  从他狭长的眼睛里能看见错愕的自己。
  他没问她过得不好的原因,也没把她当成孩子一样对待,反而像同龄人那样和她正常沟通交流,询问她的意见,尊重她的决定。
  换句话讲,他是真的在和她商量。
  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宋槐不断在放空自己,似乎能听见雪水融化的声音。
  或许没有比这更好的退路,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她听见自己说:“我想留下来。”
第4章
  04/桔子硬糖
  -
  换了新环境,一切没宋槐预想得那么不适应,感冒慢慢好了,脚上的伤随时间愈合,没留下痕迹。
  生活照常在过,学校和住处两点一线,日复一日。
  她这段时间没怎么见过段朝泠。
  他最近大概有事要忙,每天走得比她早,回来得也晚,和她一起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样的相处模式反倒让她觉得放松不少。
  周五放学,宋槐从学校出来,寻到停在文具店附近的车,跟负责接送她的司机余叔打了声招呼,安静坐在后座,对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早晨余叔跟她提过一嘴,说段朝泠今晚要带她回去吃饭。
  回的不是他平常歇脚的地方。
  那边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车子穿过两条旧街,七拐八拐,停在胡同口。余叔率先下车,走在最前面,方便给她带路。
  宋槐跟在他身后,步履不停,同时抬头环视四周。
  整条胡同不长,一眼望到底不过几百米,统一用灰色方砖砌墙,窗格涂了暗绿色油漆,门是朱红色,门簪构件被钉在中槛之上。
  周围到处都是年代感十足的痕迹。
  她是土生土长的北城人,自然知道这是哪里。
  陆续走了几分钟,拐了两个弯,入户的垂花门近在眼前。
  宋槐第一时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段朝泠。
  他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手中夹带的烟已经燃到了三分之二。
  烟灰色麂皮外套裹身,身形挺拔清孑,整个人融进将暗未暗的夜色,场景很像文艺片被定格的某个画面。
  注意到她出现,段朝泠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澜的眼神。
  他在等她走过来。
  宋槐长呼一口气,挪步到他面前,佯装乖巧地喊了声“叔叔”。
  段朝泠应了一声,掐掉烟,将烟蒂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带她进门。
  厢房南侧转接抄手游廊,走到底,两人拐进一条环形的露天通道。
  路面有雪,结了层冰,有些不太好走,段朝泠出声提醒她小心脚下,等走到有棚顶的内廊,没由来地对她说:“等等要见的,是你以后的监护人。”
  宋槐愣住,想也没想便脱口问:“不是你吗?”
  “法律对收养人有年龄限制,我没办法直接对你负责。”
  “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父亲的战友,姓陈。收养人是他的女儿。他女儿常年在国外生活,丈夫两年前因病去世,两个人没有孩子。”
  宋槐没再讲话,低垂着眉眼,脚步放慢,目光直直投向自己的脚面,倔强地不肯抬头。
  注意到她突如其来的异样,段朝泠偏头看她,“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宋槐低喃出声:“我是不是要被送走了。”
  她语调看似很平静,极力隐忍着情绪,像在阐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段朝泠问:“未来你想跟她一起生活么。”
  “我听叔叔的就是。”
  无论去哪里、跟着谁,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原以为尽量不给养父母添麻烦就不会被抛弃,可事实证明,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个物件,随时都有被丢来丢去的可能。
  “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段朝泠温和说,“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事,你可以自己做任何决定。”
  俨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宋槐抿了抿唇,几分不确定地重复他的后半句话,“做什么决定都行吗?”
  “什么都行。”长辈对晚辈的宽容口吻。
  在心里做好抉择,宋槐仰头注视他,“我不愿意跟别人走。”
  段朝泠看了她两秒,无故评价一句:“做得不错。”
  宋槐顿了顿,疑惑看他。
  “以后你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别有那么多顾虑。”段朝泠看着她,“在这里你不需要小心翼翼,明白吗?”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宋槐说:“我还以为你会把我送走。”
  “我没有过这个打算。”段朝泠说,“不过我希望你能考虑住在这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为什么?”
  “你早晚会长大,住在我那儿终究不太方便。有些事我不好插手。”
  他替她的未来做足了打算。
  宋槐试图放松身体,不让自己表现得太紧绷。
  她一度以为自己会被又一次丢掉。
  看出她的僵硬,段朝泠平静补充:“无论如何,你只要记得,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份量不轻的一句承诺从他嘴里讲出来。
  说不上缘由,宋槐心有预感,觉得只要他开口,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她愿意去相信,他不会对她弃之敝履。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
  北城的冬季昼夜温差明显,晚上比白天还要冷。
  宋槐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再去看他。眼前白茫茫的,呼出的雾气遮挡住视线,很快被风吹散。
  这个时候的他离她很近,各种层面的。
  段朝泠对上她的眼睛,“还有什么问题吗?”
  宋槐泛白的嘴唇回了些血色,恢复笑意,摇头说:“没了。”
  “走吧。还有一段路。”
  宋槐随段朝泠进了北院正房的大门。穿过长廊,往里走是堂厅。
  朝北一侧的格栅窗户旁边有道中式六叠屏风,屏风内围隐约映出两道人影,面对面落座。
  段朝泠稍稍侧身,让出过道位置,示意她先进去。
  宋槐迟缓抬腿,向前走了几步。
  听到脚步声,里面的人率先开口:“是静如来了吗?”
  段朝泠适时接过话茬:“是我。”
  屏风被小幅度折叠,露出大半张红木棋桌。
  透过缝隙,宋槐看见两位老人坐在那里,其中一位穿藏蓝色唐装的老人瞧过来,笑说:“你倒是比你静如姐来得快。”
  段朝泠问:“她人呢。”
  “方才来电说已经下飞机了,这会儿估摸还在路上堵着。”老人看向宋槐,“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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