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歧点点头,盯着她看了几秒,“几月的生日?”
宋槐顿了顿,“十月。”
“我二月份的,比你大。喊哥哥。”
宋槐不说话了。
无端生出一种叛逆心理。他越让她喊,她越不想如他的愿。
一旁的许呈潜一记不冷不热的眼神瞥过去,“一上来就论辈分高低,谁教你的?”
许歧耸耸肩,将身体向后靠,小声嘟囔:“这不是活跃一下气氛么。”
聊了没几句,许歧去吧台点喝的,座位只剩下他们三个。
陈静如轻呡一口咖啡,看着许呈潜,“对了,看见许歧我突然想起来——他们学校现在还收转学生吗?”
“我不太了解这个。你如果想知道,晚点儿我给你问问。”许呈潜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槐槐现在的学校教学质量一般,我在想要不要给她转学,到时候也好直升本部高中,少了很多折腾。”
“这事儿还不好办,直接找段二。”
“到时候再说吧,我不爱麻烦他。”陈静如说,“而且朝泠也不一定希望我去找他帮忙。”
“倒也是。俩人虽然是兄弟,到头来还不如我们这些外姓人处得亲密。”许呈潜看似不经意地提及,“不如你来麻烦我。我倒是随时随地都愿意为你效劳,跟前两年在洛杉矶的时候一样。”
听到他着重补充的最后一句,陈静如面色一僵,很快笑着将话题圆了回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毕竟朝泠、谈景和你,都算是自小被我照顾长大的,你们要是对我不好,那我真该哭了。”
许呈潜笑而不语,视线滞留在她握着杯子的细长手指,看着她由缓到急地敲击着杯壁。
涂了宝石绿的指甲在玻璃桌面映出一道浅薄的影子。
又坐了三五分钟,瞧着时间差不多了,陈静如拿起包,接过工作人员事先打包好的几袋咖啡豆,带着宋槐要离开。
临走前,许歧喊住宋槐,“喂。”
宋槐回头看他。
“要是你真转来我们学校,放心好了,我肯定会罩着你的。”语气略微生硬,但不难从中听出示好的意味。
宋槐说:“知道了,谢谢你。”言语间有敷衍了事的意思。
坐进车里,等她系好安全带,陈静如问:“马上寒假了,再过几个月就是中考,这个阶段突然说要给你转学,你会不会不太适应?”
宋槐思索一会,实话实说:“阿姨,我不太想转学。”
“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想有始有终地读完一所学校。”宋槐解释说,“我在那边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在他高考前陪着他,给他加油打气。”
还有一个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现在这样刚刚好,她不想再突生变故,给段朝泠添不必要的麻烦。
陈静如听了,没讲什么劝导的话,伸手轻揉她的发顶,微笑说:“依你就是。”
-
考完试就是寒假。
假期开始没多久,临近年关,操办年货的事宜提上日程。
这是宋槐在这边过的第一个年,小到清扫门面,大到人情往来,即便只是旁观,对这些事却难免觉得新鲜。
除夕前两天,除了段朝泠,其他人陆陆续续赶回来过节。
宋槐见到了段朝泠的两位兄长——段锐堂和段斯延。
段锐堂是长子,性格和善,倒还算健谈,反观段斯延,表面分外儒雅,却莫名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阂感。直觉他不太好相处,她只礼貌对他称呼一声就没敢再靠近。
整整两天时间,众人都待在北院陪两位老爷子喝茶聊天,又陆续组了几桌牌局打发时间。
两大家子人,外加关系亲密的几房亲戚,一共二三十口聚在一起,好不热闹。
除夕当天,段朝泠在中午吃团圆饭之前姗姗来迟。
有不少人候在堂厅闲聊,段锐堂和段斯延陪着段向松在里屋赏画。
宋槐原本在陪段锐堂的儿子玩乐高,看见段朝泠,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含笑喊了声“叔叔”。
她眼里蕴含的期待显而易见。
段朝泠脱掉沾了霜雪的外套,低头看她,“等多久了?”
“还好……其实也没多久。”宋槐答得含糊,转眼岔开话茬,“要喝茶吗?我刚刚沏好的,还热着呢。”
“不用。”他将外套递给她,“我先进去打声招呼。”
宋槐顺手接过,“那我在外面等你。”
宋槐目送他越过堂厅,直接进了里屋。
看到门被阖上,她收回目光,低头理好手里衣服的褶皱,小心将它放到一旁,转身去了趟洗手间。
再回来时注意到里屋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率先走出来的是段斯延。
等他走远以后,宋槐往里面看,瞧见段向松拄着拐杖站在窗边,板着脸,看样子像是刚训完人。
第一时间联想到段朝泠此刻的处境,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抬起腿,向门口靠了几步。
安静了很久。
段向松突然冷声对段朝泠说:“今儿怎么说也是除夕,你来晚也就算了,没必要说这些让我难堪,也让你二哥难堪。”
段锐堂出声打圆场:“爸,听说您前阵子临摹了一幅草书,不如带我去看看。”
段向松没再多言,寻个台阶下来,拂袖而去。
段锐堂没急着跟过去,叹了口气,趁着离开前劝说:“朝泠,人总得向前看不是?这些年我们都在尽力弥补你,有些不满该过去也就过去了,别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别忘了,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我如果没记错,刚才惹老爷子不痛快的话茬不是由我引出。”段朝泠淡淡回应,“真想当和事佬,没必要逢年过节提一次,翻来覆去地折腾,不觉得无聊么。”
这话足以让段锐堂脸上挂不住,却没声张,走过去轻拍两下段朝泠的肩膀,以兄长的口吻嘱咐一句:“今晚留下来好好过个年,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依旧是苦口婆心的语气,虚实难辨。
房间里很快没了声音,只剩下段朝泠一个人。
宋槐在门外踌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短暂纠结,面前的光线突然被挡住。
宋槐站在阴影里,稍微仰头,对上段朝泠浅淡的眼神。
实在琢磨不出他的或悲或怒,但有一点她不是想不到——这些涉及到他的家事,他不一定希望外人知晓。
宋槐别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陈爷爷叫我过来拿一罐棋子。”
讲完,很快补充一句,“我不急的,要是里面还有人在谈事情,我晚点儿再进去也可以。”
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段朝泠盯着她看。
他没讲话,她也就佯装自若地维持着原样,实际心里局促得不行。
怕说谎被发现,也怕他会直接点破她蹩脚的借口。
这种怪异感没持续多久,她看到他抬起手臂,右手轻碰她的后脑,掌心冰凉,仅停留了一秒,很快离开。
宋槐呆杵在原地。
这举动更像是在哄她。
可明明他才应该是被安慰的那个。
段朝泠缓声说:“有时候倒希望你能像同龄人一样,别那么懂事。”
无论怎么假装,都太容易被他看穿。
明白这点,宋槐反倒没那么拘谨了,整个人坦然不少,但也知道轻重,没真的顺着他的话追问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叔叔,马上就是新年了。”她满脸认真地说。
“我知道。”
宋槐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辞旧迎新,一切都会过去。”
段朝泠微微挑唇,攒足了耐心教她。
“等你长大就会明白,有些事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就算过去了,也会有人把你拉回来。”
宋槐后知后觉意识到,安慰人的词汇量太贫乏,自己居然说了和段锐堂一样的话。
效果显不显著着实明显。
想着无论做什么都起不到作用,无力的执拗感在心底泛滥成灾。
抛开脑子里的一片空白,只凭感觉行事。她向前靠近半步,踮起脚,手臂悬在半空,伸出食指,在他嘴角的位置比划了一个笑脸的形状。弧度平滑,光晕里形成浅灰色的影子。
做完这些,宋槐跟着笑了一下,语调轻飘飘的,有种过于纯粹的清灵。
“叔叔,你该多笑笑的。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她身后有扇落地窗,指尖的皮肤轮廓被阳光照得接近透明,整体是看起来很温暖的色调。
段朝泠的目光停留在她举起又缓缓落下的手指,一时觉得恍惚。
这话有人也曾对他讲过。
同样的言行举止,相似度极高的一双眼睛。
被无限拉长的时间线一下子回到正轨。
段朝泠缓缓出声,作出的回应和曾经那次完全相反,“听你的。”
第8章
08/依赖感和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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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八,好不容易从拜年和被拜年的人际关系中脱身,宋槐早早起床,收拾完自己,打车去了趟城郊。
放假前就和谭奕约好了见面,一直到今天才得以实现。
约的地方是他们小时候常去的一家面馆,离以前的住处不算远,谭奕担心她会触景生情,原本想换个地方,宋槐说不用。
该面对的往事总要面对,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脱敏测试的原理。之前段朝泠教她的。
从出租车上下来,宋槐轻车熟路地拐进巷子口,绕了大半圈,找到面馆的小门,掀开帘子进屋。
谭奕早就到了,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等她。那儿是他们以前的秘密基地。
等她安稳坐下,谭奕将加过热的花生露推到她面前,笑着打量她,“长胖了一圈,看来在新家过得还不错。”
宋槐回以一笑,用手握住冒着热气的玻璃瓶身,掌心迅速回了些暖意,“是挺不错的,他们都对我很好。”
“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烦心事好像谈不上,只是偶尔会觉得目前的生活很不真实。”
谭奕托腮看她,“可能你还不够适应这种生活方式。”
“其实最开始我没对任何人抱有希望,想着过完一天算一天,等成年以后搬出去住,不再依附任何人。”宋槐想了想,又说,“很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之前那些消极的想法全部都不见了。谭奕哥,我现在很想认真活下去。”
彼此聊了几句近况。
老板娘端来两碗青菜热汤面,看到宋槐,表情有些古怪,忙热情招呼:“小槐,好久没来了啊。”
宋槐笑说:“李阿姨好。”
“好好好——你们慢慢吃啊,我再去给你们上叠小菜。当送你们的,不要钱。”
宋槐道了声谢,从餐具筒里抽出筷子和汤勺,企鹅裙似儿儿耳五久一司齐整理搜集挑起两根面条正准备送进嘴里,瞟见门口突然多了个人,动作猛地顿住。
光凭一个侧脸就很容易认出来,正站在前台和老板娘畅聊的人是杜娟。
几个月没见,杜娟身形圆润了不少,穿着和耳饰都带了品牌logo,整体搭配太华丽以至于显得几分俗气。
从头到脚变化太大,根本不像一个曾被丈夫长期家暴的女人。
之前听谭奕提起过,她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宋丙辉没想过四处寻她,一门心思扑在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身上,买了平时舍不得买的食材,整日变着花样给杜娟做补汤。
明知道一切早有苗头,却还是没有眼见为实来得更真切。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谭奕不自在地干咳一声,“其实这件事我不该瞒你的,说出来又怕会惹你伤心。”
“你走之后没多久,叔叔和阿姨在二环以内购置了一套新房。那套房子再过几个月应该就能装修好了,他们到时候会搬过去住。”
“……可他们哪里来的钱去买房。”
宋丙辉有赌博前科,又嗜酒成性,这些年几乎没攒下什么积蓄。
平时连日常开销都成问题,更别提在市中心那么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落脚。
“这个我不太清楚。”谭奕委婉提醒,“不过前段时间邻居们都在传,说这些钱的来源跟你有关。”
宋槐顺着他的思路往回追溯,又联想到老板娘刚刚的表情,隐约猜到了什么,问他:“以为我被养父母卖了个好价钱,是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谭奕安慰她,“换个思路想想,你现在已经离开这里了,别人说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不远处的杜娟和老板娘聊完,拎着包扭头要走,无意间往这边瞥来一眼,眼里闪过意外和转瞬即逝的慌张。
下一秒,她移开视线,低头拢了拢大衣,装作泰然自若地离开了。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
宋槐心脏不断地往下沉。
一方面是因为不理解段朝泠为什么会给他们这么多钱,另一方面是失望杜娟的态度。依赖了六年、可以称作亲人的人,到头来成了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的陌生人。很难不觉悲哀。
一顿饭吃得食之无味。
谭奕主动取消了下午原本定好的行程,提议送她回去。
两人并肩走到公交站点。
这附近偏僻,往返的公交一个小时一趟。怕她中途等着无聊,谭奕将人拉到站牌右侧的长椅旁坐下,蹲下身,帮她系紧围巾,“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奶茶店买两杯热饮。”
“不用了谭奕哥。”她拽住他的衣袖,“我不想喝。”
“少喝几口暖暖胃。”谭奕笑说,“甜的东西会让人心情变好。”
宋槐犹豫一下,松开手,坐在原位等他回来。
有辆车停在马路斜对面,熟悉的车牌号,打了双闪。
隔着茫茫薄雾,宋槐抬眼看过去,发现坐在驾驶位的人是段朝泠。
她没多余精力注意周围的变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宋槐长长地吸进一口气,拿出手机给谭奕发了条消息告别,走向人行道,随着两三个人一同过马路。
他看着她一步步靠近。
坐进车里,为了不被他察觉出异样,宋槐比他先一步开口:“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手机开了定位共享。”
宋槐恍然。差点忘了是她自己在出门前特意开的。
段朝泠没急着启动车子引擎,关掉车载音乐,看着她,“心情不好?”
宋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不反对你交朋友,但有些事的尺度要把握好。”
宋槐缓了好一会才明白这话的意思,轻声反驳:“……我没有早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