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贪生怕死的人总会想法子活下去
落难公主和忠勇将军的故事在景阳的梦中出现了两年,两年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在心底生根发芽。
她见过他眼底炙热的情动,哪怕压抑得几乎可无,也能如星星之火般,顷刻间燎原。
是以他眼里的平淡冷漠,更加刺痛了她。
她很清楚,今时的杨清并不爱她。
彼时皇兄登基,举国欢庆,上京城一时间成为了不夜城,灯火通明。
她于万人之中一眼就看到了他,忘记了四周涌来的人群,忘记了对陌生的恐惧,孤身一人跟着他走了很久很久,直至灯火阑珊的背巷尽头。
杨清身着一袭月白长袍,幽幽月色洒落侧脸,衬得气质越发清泠,俊朗的下颚线微微扬起,就像梦中以身做盾护在她身前,直至鲜血染红两人的衣裳,奄奄一息,他也是这般倔强不肯低头的模样。
景阳仔细打量着这副背影,确定他就是梦里的英雄。
他的一举一动皆都让她着迷,一言一行便可融化她的心。
她看得出神,嘴角漾起痴迷的笑意,浑然不知前面的人有所察觉。
杨清陡然转过身来,便看到一个扭着头看他,眼中似有万千星辰的稚嫩模样。
这纯真的样子哪里像是歹人呢!杨清卸下了防备,质问的语气也柔和几分,“姑娘为何跟着我?”
熟悉的声线在耳边炸裂,景阳骤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被他发现了。
她还没在脑海中想好第一次邂逅的画面,没想好恍若隔世的情缘如何与他诉说,甚至没准备好如何面对他。
视线就猝不及防的对上了。
这是景阳第一次被除了父兄以外的人盯着,她羞得满脸绯红,缓缓的垂下了头,恨不能钻进地里。
杨清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又问了一遍,气势凌人,不容她不答。
“公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景阳常年居于内院,见到的人屈指可数,自然不懂得权衡利弊,计较得失,杨清一问,她也就准备照实说了。
然而杨清并不感兴趣她口中的故人,而是提醒夜色深了,劝她早些回去。景阳这才注意到,漫天烟花消散,四周陷入死寂,身边的侍俾也不见了。
今夜是她第一次走出那座牢笼般的内院,目之所及皆是陌生,唯有杨清还算得上熟识,但他的眼底只有疏离和冷漠。
这样的目光刺痛了她,景阳扭捏半天,才支支吾吾问:“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景阳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见他似乎有些犹豫,顿时无地自容,怯怯回望来时的路,又心有戚戚。
跟随他这么久,她并不想就这么分别了,而杨清不过是找个借口驱赶她,没想到这个姑娘倒不客气。
见她迟迟不走,想来是怕黑,但杨清并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掉头大步离去,留下瞪大双眼震惊的景阳。
“杨将军!”
她追了几步,但很快就被甩下了,黯然神伤片刻,只能循着来时的路回去找秋芜。
一路时不时的回首张望,渴望能看到梦中的那个人。
离开后的杨清动了恻隐之心,万一她途中遇到了什么不测,岂不良心难安?
于是他又快步折回。
“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黑暗中,景阳薄弱的双肩瑟缩了一下,看到去而复返的人又惊又喜,“上清宫。”
上清宫不过是众多宫殿中的其中一座,彼时的杨清还不是状元郎,不知上清宫,景阳初获自由,世人也不识景阳公主。
景阳凭着记忆往回走,而他只能默默跟在身后,为了她的清誉,两人始终保持五丈的距离。
景阳时不时回头看他,夜色昏暗,依稀的身影和烛火似一根定海神针在心中扎了根,走到繁华散尽的坊市,寻了几个时辰的秋芜和护卫迎了过来。
秋芜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景阳安慰了几句后,正想与杨清道谢,一回头,身后的烛火已经消失了,巨大的落寞感似急潮铺天盖地而来,迅速将她淹没。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的住处在哪。
数月后再相见时,杨清便成了新科状元郎。
这一路上景阳一直想,若不是因为她的私心,他该还是在翰林院任职,一点点实现宏图大志,理想抱负,而不是眼下这般仕途无望,以命相博。
耳边疾风咆哮如雷,似她心中愈来愈浓的悔意,一遍遍祈祷他不会出事。
不多时,李沧突然指着前面惊呼,“公主,你快看,是杨大人。”
景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眼可吓坏了,只见远处雾山朦胧中,杨清脚下似尸体堆积起来的高地,他与二十余人站在尸山上,胸前的甲胄脱落,露出血迹斑驳的长袍在风中飘舞,如蝼蚁般密密麻麻的黑衣杀手前仆后继的扑上去,誓要把他们斩杀殆尽。
杨清等人背靠岩石峭壁,退无可退,只有不停的挥刀斩敌,苟得片刻的喘息。
他徒手抓住凌空劈来的长刀背脊,侧身让出一寸,手上用力往前一带,长刀贴身而过。
手握长刀的敌人不慎踉跄着朝他扑来,手起剑落,杨清利落的结束了他的性命,脚下的尸山又高了一尺。
“李统领,快去救救他们。”景阳疾呼。
乍看一眼,这种敌众我寡惨烈的厮杀场面,就连军营出身的李沧心底都蒙生出了寒意,对方约莫着有三五百人,而他身后不过三十余人,算上杨清那边二十余人的伤兵拢共也就六十余人。
而这群歹人势在必得,就算是拿性命来换,也非取这些人的命不可,与死侍无异。
以一敌十,他们胜算并不大。
但君命不可违,李沧报了必死的决心,抱拳屈膝,言明此时的事态,“公主殿下,此战敌众我寡,非舍命不可为,只是属下这一去便无人再护公主了,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万不可有任何闪失,待属下走后,还望公主立即到临裕州寻瑞王庇护。”
临裕州有瑞王驻守,距上阳郡不过半日的路程,趁着他们还没发现,公主还能脱身。
李沧回头看了一眼,原本二十余人的残兵只剩下了十余人,再也耽搁不得,他凝重的看了景阳一眼,郑重道:“公主保重!”
话音一落,他翻身上马,剑指乌压压的黑衣杀手,策马扬鞭,“兄弟们,冲啊!杀出一条血路,保护显帝遗孤。”
景阳知情况危急,却不知这样危急,她人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护卫就尽数冲了出去,只余耳边残留的风声呼啸。
“杨大人,坚持住!”
李沧与众护卫早已厉兵秣马,此时扯下外裳,露出银闪闪的铠甲,披坚执锐,果真杀出一条血路。
而从景阳的视线看过去,更像是强大的墨色势力将他们吞噬殆尽,须臾间,便不见李沧的身影。
鲜血飞溅,在雾山下氤氲开来,这注定是一场鏖战!
此行凶多吉少。
她终于明白了李沧临走时的说得那些话。
“快走吧公主,若是被敌人发现了,就走不掉了。”
景阳闻声回头,这才发现李沧还留下了两人护送她。
他人为了保护皇族慷慨赴死,她如何能临阵脱逃?
“如果我们走了,他们必死无疑。”景阳柔美的脸庞多了一丝决绝的凌厉,打量一眼两人身后的箭矢,毅然决然道,“须想个法子才行。”
另一边,李沧历经艰难险阻到了尸山下,“杨大人,殿下可还安好?”
提起昔日太子,卫晋就一股子怒火,抢先说道:“好着呢!贪生怕死的人怎么都会想法子活下去。”
李沧瞧了一圈没瞧到人,见他们奋不顾身的厮杀,倒也不疑有他,“跟在身后,我们杀出去!”
可以活着出去了!卫晋心中大喜。
他可不想陪着什么太子葬身此处,憨笑着追问道:“大人带了多少人前来支援?”
李沧正欲开口,身旁的护卫立即低声附耳道:“李统领,兄弟们要支撑不住了,再不撤,非要葬身此处不可!”
声音虽小,但卫晋离他最近,耳力又极好,听完一席话,脸色突变,“没援军啊!那你们是来送死的吗?”
“若是能轻松突围,我等何至于沦落至此?”
李沧回望一眼乌泱泱的敌人,一时心里也没了底,若是能突围出去,杨清也不会只剩下十余人坚守此处,想来他们是突围不得,被一点点消耗兵力,困死此处。
而他竟是愚蠢的自投罗网。
他早该想些计谋的,就如战场上打仗靠得不是蛮力和人数,而是战术。
他正犹豫不决时,杨清终于在一番车轮战中抽出身来,“眼下别无他法,听大人的,护着殿下突围。”
卫晋连忙招呼数日来生死与共的兄弟,“撤撤撤!”
众人一动,李沧才看见蓬头垢面的太子从杨清等人的身后动起来,顿时仿佛身负神力,手上的刀剑也更锋利了。
然,昔日太子出现的那一刻,敌人也愈加疯魔了,围攻得更凶,杨清李沧等人寸步难行。
而失去了尸山的地利,身旁倒下的人更多了!
这一刻,他们看见了死神!
握剑的虎口处滴着血,手臂也没了知觉,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杨清看了一眼卫晋,满怀歉意。
没有人比他更想活了,可他明知此行凶险,仍坚持助他一臂之力,虽抱怨着,却始终不肯离开。
此时境况明了,不过是垂死挣扎,众人万念俱灰。
杨清意味深长的觑了一眼尸山,然,满山尸体也填不了他的不甘,只能仰面垂眸,接受葬身于此的命运!
第9章 患难见真情
山谷之下,云雾迷蒙,俨如盖了一层纱幔,遮住悲壮又血腥的场面。
人间炼狱般的谷底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嚎叫声。
卫晋咒骂几声,对李沧急赤白脸道:“兄弟,你就没留什么后手?有的话就赶紧使出来吧,要不就没机会使了。”
李沧被敌人缠得左支右绌,仍从齿间艰难挤出“抱歉”二字。
话音落下,卫晋一时哑然,不知该骂他蠢,还是夸他仗义。
这明摆着是白白丢掉性命的蠢事,他就这么毫无谋划得闯进来了,卫晋想责骂他,又觉得蠢成这样,心生不忍。
众人已力竭,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千钧一发之际,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回荡山谷。
像是千军万马的行军声!
习武之人,五感最是敏锐,立即循声看去,然而雾气弥漫,所立之处又是盆地,看得并不清楚。
众人心中生疑,茫然四顾时,手中刀剑的速度慢了。
也就这分神的瞬间,数支箭矢划破长空,发出凌厉的长音,杨清身前的敌人应声倒地,箭矢的尾音还未落下,卫晋身前的敌人又倒下了三人。
而凌厉的箭音仍在谷中回荡。
“清墨,有援军!”
卫晋大喜,用手肘撞了一下李沧的伤臂,喜道:“有援军不早吱一声,老子以为今日要把命搁在这了呢!”
李沧噎了一下,尴尬一笑。
岩石峭壁之上,稀疏草木笼罩着乌纱,泛着阴郁的目光,好似有人躲在树后,又好似那本来就是横刀立马的将士。
地下转眼间就躺了十余具尸体,敌人心中警惕,四下看去,又似草木皆兵。
大雾这么浓,箭还能射得这么准!而他们竟察觉不到他们的踪迹。
谷中回荡着愈来愈浓的行军声,看来眼下这些人是先行军,大军随后就到。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敌人惶悚不安,乌泱泱的人群似有躁动,齐齐看向一人,在等着他下什么决心。
是全身而退,还是拼死杀了显帝遗孤?
那人于人群中不显,看着并无什么特别,作为死侍,他们自是不惧死亡,他目色凶狠,正欲下令击杀之时,岩石峭壁之上忽然出现一个身姿曼妙、容貌昳丽的女子。
朝堂之上,无人不知她是皇上、太后的心尖宠。
而她竟孤身一人站在峭壁之上,离他们那样近,底下便是血流如注的尸山。
微风卷起纱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景阳从容的扯下腰间玉牌,亮给崖下的人看清楚。
“杨大人别怕,本公主奉皇兄之命前来支援,你们不会有事了。”
如沐春风的声音拂过山间,似是安抚受了惊的山中生灵。
须臾,柔软的目光从杨清身上移开,看向杀气腾腾的死侍,故作凶狠道:“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莫不是想成为刀下鬼剑下魂?”
死侍中的首领扬起头来对上她的视线,抬起双臂做拉弓状,森冷一笑,“景阳公主,若我手中有把弓箭,你现在就不是站在那里了。”
景阳看一眼他背后空空的箭囊,压下狂跳的心脏,轻笑道:“可是你没有。”
她所站的峭壁并不高,身手敏捷的人可在疾冲之下,借着崖下的尸山攀跃上去,死侍首领打量一下这个距离,目露凶光,“即便没有,我也可轻而易举的取了你的性命,若是如此,对公主来说也算是好的,可若是活捉了公主,我们这帮兄弟可不会怜香惜玉,公主以为,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耳边千军万马的行军声越来越大,又不知此时雾林中蛰伏了多少人,死侍首领不敢贸然出手,死死盯着她手中的令牌,想试探试探她的底牌。
“那你姑且一试,看看究竟是本公主先死,还是你万箭穿心而亡?”
景阳从容不迫的目光颇有几分皇威,可若是她真有这么多人,何必跟他说这么多废话?
死侍首领心生疑虑,看了看四周的形势,或许先行军借着大雾隐去了身形,又借着地形的优势张弓搭箭,保不准他们一动就被穿成了筛子。
而他们与杨清等人的厮杀,损失了不少人,剩下的即便没有受伤也已力竭,且不说身后可能还有兵马将至。
究竟是她虚张声势,还是皇帝果真派了人来支援?
死侍首领走近几步,打量着她手中精致纹饰的玉牌,皇帝腰间也时常佩戴这么一块玉珏,这般色泽质地、繁复工艺打造出来的玉,世间无二。
他抬起头,双眼透过黑色面具看向传闻中尊贵柔弱且从未出过上京城的公主,心中有了定论。
景阳浑身一震,双腿笔直的扎进地里,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流露出皇家的威严。
片刻,死侍首领突然摆摆手,身形隐入一片黑衣的死侍当中,向大雾深处退走。
卫晋绝处逢生,乐得合不拢嘴,一屁股坐在地上,喜不自禁,而杨清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视线穿过薄雾看向崖上娇弱的人儿,只见景阳整个人已经瘫坐在地上。
确认死侍已经离开后,李沧忙寻身后的显帝遗孤,抱拳跪地道:“属下来迟了,殿下可有受伤?”
那人哪敢承受这么重的礼节,惶恐的跪地叩头,“大人,属下并非是殿下,是杨大人让我与殿下互换衣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