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昭也过去跟他们说笑了两句。
山里的空气很好,阴天有烟雾在半空流淌,面前是条浅溪,溪水温柔地铺在岸边粗粝不平的石块。
温盈羽脱了鞋在那踩水,棠昭没跟着踩,她站到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上,脚跟没定住,帆布鞋底一个打滑,不受控地丢了身体重心。
然后就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个怀抱。
整张脸埋进男人紧实的胸口,毛呢的大衣微微粗粝,触着她柔软的面颊。
他身上的气息让她感觉到无比的熟稔。
像磁铁一样吸附着她的荷尔蒙,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能让她产生这样的生理触动。
棠昭在搂住男人的瞬间,心跳的频率就越过了正常范畴,开始变得乱七八糟。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心动过了,拥住他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
周维扬单手搂着她的腰,手掌很用力地箍了她一把,帮她维持住站姿,清冷的声音从棠昭的头顶传来:“站稳了。”
她紧急推开他,抬眸对上他已然恢复公私分明的双目,一双深情眼在此刻已然变得清楚庄重得很。
昨天跟她掏心窝子的话,显然都是醉后失衡的无意敞露。
等他收回手,棠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灼热在后脊蔓延开。
棠昭尴尬笑笑,眼睛弯弯,有点卖乖嫌疑:“不好意思啊,周总。”
周维扬出声很淡:“嗯。”
棠昭见他面色如常,冷淡从容,是不记得昨天的事了?不管如何,清醒地高高在上很好,她不想听他表露脆弱。
她又看他一眼,过来应该是有话要说吧。
“我今天回去。”原来是为了说这个。
棠昭说:“你昨天说过了。”
周维扬大概是忘了这茬了,看着她沉吟几秒,不容辩驳的姿态:“那你就再听一遍。”
“……”
OK,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
棠昭忙不迭点头:“嗯,好的。”
谢天谢地他没提昨天的事。
周维扬说完,也没别的话了,于是挪了眼,去看演员走位。
棠昭就在他旁边的一张小凳蜷着膝盖坐下,把剧本慢条斯理地摊开,沉浸到工作里,余光也旁若无人。
镜头里,温盈羽正抱着霍桉,演一场蜜里调油的戏。
周维扬看着霍桉入戏的样子。
戏里,他很专业。
戏外,他很狡猾,谁跟他聊天他都笑,对哪个女孩都照顾,对温盈羽也一样。
周维扬看来,这人不过是端了一副油滑的面貌,把所有人当棋子摆弄。养一些棋子,合适的时候捡出来帮他排兵布阵,成为他大局里的一环。
他宁愿他是真的喜欢。
真心多重要啊。
可是镜头架在这儿,一个又一个,360度没有死角,能直接聚焦到一个人瞳孔深处的冷热,这样的世界里,谁还会捧出真心?
他又收回视线,打量着棠昭。
她平静无波地读着剧本。
昨天的那酒指定有问题,周维扬平常酒量还行,不会这样头晕犯浑,说些奇怪的话。
也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她。
一个副导演过来,到处问昨天那演员呢,问到周维扬这儿来了。
“撵出去了。”周维扬平静地说。
“谁撵的?”副导演惊讶。
“我。”
“哈??”
周维扬处变不惊:“新演员明天来报道,先排别人的戏。”
他眼见对方还在怔怔,说了句:“小人不能共事,没什么可惋惜的。”
这话的意思等同于,替你挑了个老鼠屎,别大惊小怪。
能让周维扬撵走的人,显然是犯了原则性错误。副导演了然点点头,“懂懂懂。”
不远处的王子恒招了下手:“棠昭你把鞋脱了过来。”
棠昭应一声便折下身,紧接着,手腕被人攥住。
周维扬皱了眉:“大冷天的,你要下水?”
棠昭想也没想,挣开他手掌的力气,低头飞快地解了鞋带。
“领那么多工资还不好好干,想偷工减料啊,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她拎着鞋,笑着看他一眼:“别老是帮我作弊啊周总。”
周维扬浅浅一怔,没有接话的契机,只能放眼看着她跑到王子恒身边。
手掌之中,腰肢的柔软触感还没消散,她还是那个她。
可是分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在告诉他: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成长未必是一路披荆斩棘站到顶峰,恪己修身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收获。
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变得透彻,更加洒脱平静,已经不那么会依赖人了。
不再那么可爱,但是更清醒通透了。
她清醒到让他追不上。
各种意义、层面的追不上。
周维扬看了一会儿,回过身去打算离开,一抬头便看见山腰之处古刹的黄色墙壁。
钟声肃穆,在雨中显得浑厚。
他不信佛,不过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还真想过去求菩萨,事到如今,已经没那么执着了。
真的改命又如何呢?本不该悔恨的八年也就这样仓促地蹉跎了。
改命已经于事无补,要穿梭时空才有用。
周维扬望着庙宇,没注意脚下,咔哒一声,踩中什么。
低头看下来,一根年轻的枝丫零落折损,枯竭断裂,无端像极了一段夭折的缘分。
袅袅梵音,成了深意悠长的挽歌,送走了青春。
-
剧组拍戏紧锣密鼓,周期将近90天,女主角戏份最重,棠昭除了参加几个品牌活动和各大平台的年会红毯,基本上没出山几次。
一直到过年,剧组放了个假,她总算能休息几天。
除夕夜,棠昭在南京家里补觉,但楼底下爸妈和亲戚们忙碌的声音没停过,她也没睡得太好,睁开眼看了手机,收到不少新年祝福。
公司群里,周维扬在发红包,棠昭还迷迷糊糊的,看见红包领了两个,很大额,但她的还不是最大的,棠昭微微一笑,跟大家一起客气地说句谢谢老板。
她发完没几分钟,老板给她打了个电话。
外面锣鼓喧天,周维扬的声音清冽懒淡,像贴了块冰在她耳侧,加上他那一头格外寂静,让棠昭这儿的热闹氛围都跟着冷下来几分。
“那天跟你说的那部仙侠剧,我给你看看本子,喜欢的话我尽快定下来,不要我就安排别人了。”
……还以为是来给她拜年的,到底谁要大年三十听他说这个啊?
算了,老板的电话也不能随便挂,棠昭应了一声:“这样看,好像你帮谭欣谈的资源也不是非我不可?”
“所以呢?”周维扬有点好笑,锐利地问一句,“你在怀疑我的用心?”
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她敢怀疑吗?
棠昭没说什么,人生准则,不走回头路,现在再去判断一个决定的正确与否,实在是没必要。
见她不吭声,周维扬又说:“既然给你自由你不要,那我就做主帮你签了。”
棠昭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揉揉太阳穴,嘟哝一句:“我不说话是在考虑呢,你着什么急啊……”
周维扬于是就没接话,等着她考虑。
她思量过后:“你先发给我看看吧。”
“嗯。”
“对了,”棠昭想起来什么,“过完年我有个品牌活动,你能让人帮我借一件高定吗?”
“小事,”周维扬很阔气:“想要什么样的你跟江辙说,我让他安排。”
“耶,终于不用穿别人挑剩下的啦。”棠昭自嘲地笑一笑,“有老板真好!”
公事逐一讲完了,电话里空了几秒,周维扬一时没有接话,缄默里有着隐忍不发的情绪。
棠昭觉得他们之间一沉默就尴尬,正要找借口挂掉,周维扬的声音低了低,冷不丁问了句:“今年还去求姻缘吗?”
好耐人寻味的一句话。
棠昭笑说:“你这样说的,好像我多急着结婚似的。”
“不着急?”
“我现在六根清净,一心只想搞事业,帮你多多赚钱啦。”
随后,他也轻轻地笑了下:“像你这么有格局的演员不多见了。”
“你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
没别的事我就挂了啊——这话第二次到嘴边,很快被他堵了回去,平平淡淡,又掺点温情的一声:“新年快乐啊,大明星。”
棠昭看着窗外沉寂的夜空,她浅浅地勾一下唇角:“新年快乐,周总。”
谁都没有再急着挂,直到半分钟后,迎来倒计时的钟声。
初一拜佛这事是有根据的。
棠昭还真的大年初一来过鸡鸣寺,他知道,还是在她上高三的时候。
时隔多年,领着爸妈一块儿来上第一炷香。
早晨,人头攒动的樱花大道,棠昭走在爸妈身后。方妍雪挽着棠知廷的胳膊,走几步就被逼停几步,人实在多,佛门重地在一个崭新的年头就涌进许多芜杂的红尘事。
“诶,快看啊老棠,有日晕。”方妍雪抬头看了下太阳。
棠昭和爸爸随之抬眸,看见了一片晴朗的天空和慷慨普照的太阳,外边镀了一层光圈。
棠知廷心血来潮说:“要不在这儿拍个照吧,新年的第一张照片。”
于是棠昭负责当摄影师,帮爸爸妈妈照相,镜头架好,咔嚓一声,不妙的是,有人乱入!
高中年纪的男孩女孩跑进她的相机,咻的一下穿过,在棠昭的镜头里留下一片虚影,像电影的抽帧画面。
棠昭还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镜头里两个稚嫩的身影,一个拽着一个,抬头便听见那女孩子喊:“xxx快一点呀!抢不到头香了!你别拖我后腿好不好?!考不上就怪你。”
她看着这场面,恍惚了一瞬。
方妍雪凑上前来看看照片:“昭昭前几年也来抢过头香吧,许的愿望现在应该实现了?”
棠知廷笑问:“她许的什么愿望还能跟你说?”
“小丫头还能有什么愿望,当然是想当大明星嘛。”
“那可不一定啊,说不定是想嫁给喜欢的人呢。”
棠昭对他们的打趣置若罔闻:“拍到路人了,要不重来一张吧?”
看了看照片,棠知廷说:“小年轻真好看——我想到了辛弃疾的那句词,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
爸爸平常看书挺多的,诗书词章信手拈来,随和地笑笑说,“沾沾年轻人的活力,挺好,留着吧。”
方妍雪拱他一下:“别在这卖弄了,丢人现眼,赶紧走吧。”
棠知廷一点也不生气,爽朗一笑,牵着她走到前面去。
棠昭沉默地跟着,她慢慢地回忆当年许的心愿。
比起当大明星,还真的有更让她憧憬的事,在十八岁。
怀揣着心事,为了彼此的前程步履轻盈,一双清波微漾的眼睛挤进了庸碌而浮躁的芸芸众生。
在心怀愿景的时候,连刺骨的冬风也能熏得游人醉。
缭绕的香火里,她拿到一张祈福卡,郑重而满心欢喜写下他的名字:
祝:周维扬,前程似锦,一切都好!
被冻到僵硬的嘴角还能为他翘一翘,举起卡片看着光线穿透纸张,直抵她清澈的眼底。一笔一画,都无比的虔诚郑重。
第34章 暗日长12
棠昭要出席的活动是在正月十三, 一个奢侈品牌的晚宴。
这天也是周维扬的生日。
棠昭记下这个日程的时候,倏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一个纪念日慢慢离她远去,又随着他的回归而重新变成独特的一天。
高定礼裙直接被送到棠昭在北京入住的酒店。
化妆师在室内帮她做造型的时候,棠昭偏了偏视线, 看向手边摆着的一份礼物, 顶奢品牌设计师手工定制的一条男士领带。
她要是不知道他生日这事儿, 还能蒙混过去,现在装傻也装不成。
至于这礼物究竟送不送,还需要再权衡一下。
“好漂亮啊姐姐,今天你一定艳冠群芳。”
徐珂在旁边欣赏着棠昭的美貌,拿着手机就对着她一顿咔咔乱拍。
在山里拍了两个多月的戏, 星味都快褪光了,人靠衣装这话不虚, 一身当季新款高定礼服加成, 一秒又变成了风光亮丽的女明星。
棠昭做了个手掌托脸的动作, 开花般一笑:“美吗?”
“超级美!就是这个味儿!梦回戛纳!!”徐珂正对着她一通吹嘘,听见门口有人敲门。
棠昭说:“可能是摄影师来了。”
徐珂听命行事, 两秒之后, 棠昭听见她在门口喊了声:“周总。”
紧接着有人跟着看过去:“周总好。”
棠昭的眼波微凛。
因为还在做发型,就没有回头, 她看了眼镜子, 跟迈步进来的男人对视上一瞬。
镜子有一层薄薄的灰, 彼此的眼都很干净。
周维扬穿件深色的暗格纹西服,周周正正地打了个温莎结, 白色衬衫的领被束紧, 缚住了一身纨绔的筋骨。
工作人员跟他打招呼,他就勾唇浅浅地笑一下, 笑意不深,尽管面容和煦,眉眼之间还是有早年间恣意散漫的影子。
他手插兜里,挺懒散地站在那儿,看向棠昭的脸,也看一看她身上这一套黑天鹅的抹胸丝绒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