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星见众人也纷纷议论着,大多数都说她不懂事,一副深有体会阎兴邦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剩下一两个陆家军的老部下则人微言轻,只沉默不言。
她向众人拱手道:“在场的都是长辈亲人,南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是,方才路过东城墙时,见监工打人在先,当众猥亵强|暴妇人,还克扣工钱。恐怕等不到义兄验查的那一日,他就能逼得民反,引发城内暴|乱。百姓们不会记得他是谁,只会将这一切的罪名全部扣在义父身上。”
王广全饶有兴味地在阎兴邦之前问道:“陆丫头,你如何得知克扣工钱?”
“她胡说!我早看了账本,根本没发现问题。”阎少康怒气冲冲地走进账内,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啪”地一声将账本扔在地上,“证据在此,看你还能怎样诬陷我?!”
陆南星根本不信监工没有贪污,她赌的是人性,也更加相信许招娣所说。
随着帐外聚集的士兵越来越多,许招娣努力挤过人群,想要冲进帐内反被士兵手拿长枪抵在原地,她哭着喊道:“表姑娘,我愿作证!”
陆南星转头喝道:“放开她,让她进来。”
阎兴邦见众人的目光齐聚在自己身上,只得抬抬手示意放人,随后他阴沉质问的目光剜向阎少康。
许招娣用力扯下自己本就破烂的衣袖,露出手臂上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鞭痕,哽咽道:“每日应征上工的人很多,大家都想着换点粮食铜板糊口。监工不要老人,不要看上去瘦弱的男人,反而要妇人,甚至尚未成家爹娘都死了要养弟弟妹妹的大姑娘……”
阎少康上前一步就想薅住徐招娣的脖领,却被陆南星挺身挡住,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小贱人,你敢血口喷人!”
“谁说谎,就让谁天打雷劈!”许招娣强压心中的惧意,鼓起勇气道:“前几日,我偷偷瞧见监工趁着众人避雨,将王三娘拉至无人处欲行不轨之事,左手虎口处被王三娘咬出了血。王三娘……王三娘跳进了护城河里,他却和王家人说是王三娘不小心掉下去的,与义军无关,情急之下还打死了王老爹。”说罢放声大哭。
陆南星从容不迫地目光越过阎少康,看向阎兴邦,道:“义父,若判断真假,派人将监工尸身拉来查验他的左手便是。义兄,你觉得如何?”语气和缓,字字却绵里藏针。
阎少康阴恻恻的笑了笑,对她怒目而向,“若是这贱人早看见监工左手有伤,故意编造出这个污蔑人的故事欺骗众人呐?”
他如愿听到身后的人群里有人迎合的议论着。
“欸,我老王终于体会到说书里,清官难做的难处喽。”王广全看向陆南星,一副我也帮不了你的表情,“陆丫头,可还有别的证据?”
陆南星黑瞋瞋的瞳仁里漾着讽意,“既然被欺负的百姓做不得证人,那我就算将工事上所有苦力拉来也无济于事。”她轻蔑地目光睨向地上的账本,道:“如此崭新的账本,也难为义兄从未怀疑过它的真假。”
阎少康早已做好在众人面前将她压制到底的打算,闻言张开双手,问道:“陆妹既说它是假,真的又在哪里?”
“义父,宽限女儿三日,定会找出更多的证据。”陆南星看向阎兴邦,肃容拱手道:“如若不然,女儿的清白怕是很难分明了。”
阎少康不依不饶地问道:“三日后查不出来,又要像大闹茗山书院那般让人替你打扫战场么?”
“少康!”阎兴邦埋怨的目光看向自己儿子,示意他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他只想让陆南星知难而退,乖乖听从安排,并不想事情在众人面前闹得不可开交。就目前来说,这般与陆南星针尖对麦芒,与他们父子没有好处。
看着冲动起来不管不顾的儿子这才闭上了嘴,阎兴邦缓和地拍了拍陆南星的肩,语重心长道:“傻孩子,在场的都是你的长辈,为父还能真的对你军法处置了不成?这样罢,人死了就死了,过会子派人将他运走埋了便是。明日让少康去这人家里给点银子打发了,待过上几日便谁也不记得了。只是你日后莫要再如此行事了,吃一堑长一智。”指着站在角落里的医官道:“没眼眉的东西,还不赶快过来给表姑娘疗伤。”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声通传,“回禀大帅,有人求见,说送来了工事上的账本。”
王广全拍了拍手,“好一出精彩的案子呦,快让他进来。”
陆南星看向来人,竟然是小山子而非萧六??
他如何得知账本之事?
小山子不敢乱看,“噗通”一声,拱手下跪道:“回禀大帅,这是表姑娘命卑职查到的账册,另外还有一本记录的礼单。”
王广全离得近,一把抢过拿在手中,先翻开了那本礼单,口中啧啧称奇,“没想到这贼子挺胆大的么,一刀捅死真是太便宜他了。”
陆南星想起那双犹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心中知晓,这本账册是他让小山子带来的。
也许他这般安排,是为了更有说服力,毕竟他只是一名马夫。
阎兴邦翻看了王广全给他的礼单名册,看向阎少康时目光带着警告,语气却带着缓和之意,道:“少康呀,你可得感谢南星帮你这个大忙。你这个未来新妇也是为了你好,别不知足。”
“她……”阎少康看到父亲的目光,就知道那本礼单里少不了自己的名字。此刻,胸腔里就像是堵上了一块巨石,令他无法喘气,半晌后才强挤出一丝苦笑,叹道:“陆妹怕是对我有了很深的意见。今早我说放下差事陪她散心,却被冷冷拒绝。她又以身试险与人刀剑碰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都未想过通知我来处理。闹到父帅和叔叔伯伯面前,我身为男儿很是汗颜……”
陆南星抬头,灼灼目光看向他,“在我心里,两位父帅的地位永远不可撼动。”她环顾四周,目光从每个人脸上睃过,“在场诸位叔伯,哪个不是跟着父帅们提着脑袋在刀枪中硬拼过来的?义军能有现在这般声望,都是父帅们英明,兄弟们用血肉铸造而成。爹爹为了招兵买马,天不假年殒命在大业未成之时。我才知,天下归心是多么难。如今,谁若败坏义军名声便是我陆南星的仇人!为了义父大业,婚约又算得了什么。”她手心上被撒了药粉,钻心的疼通之下,眼泪夺眶而出。
一时间,众人被她含着泪疾言厉色的神情触动,纷纷躲避她的目光。
只有阎少康看着她,点着头,一字一句道:“既如此,那便作罢。”完全不顾阎兴邦警告的目光。
陆南星抹了抹眼角的泪,握住阎兴邦的衣袖下跪,“女儿自知行为粗鲁,言语莽撞,无法与义兄相配。既然义兄提了出来,义父和众叔伯也做个见证,这婚约从今儿起不再作数。义父仍是女儿世上唯一的亲人,女儿也依旧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帮助义父壮大义军。这两日受伤后总是梦到爹爹,女儿也向他老人家保证了,大业未成绝不成家,如有违背天打雷劈!请父帅和叔伯们监督。”说罢,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第八章
阿硕站在主帐外全程观望了这一幕,尤其在看到姑娘跑出去后阎兴邦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剜向阎少康,王广全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以及两名陆帅老部下目光中的忿忿不平……一时间她心中的惊叹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说书的讲到贪官审案,什么之罪倒打一耙,被姑娘运用的炉火之青呀。她壮着胆子喊了声:“招娣你快出来,姑娘要出事就糟了。”拉着仍旧一副怔愣神情的许招娣撒丫子就跑,生怕后头有人发话将她们扣留那般。
这一路上,许招娣不明就里,只通过方才那些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这才知道姑娘和那个大公子竟然有婚约。
她惊诧的无以复加,忍不住问阿硕,“姐姐,日后大帅不会把姑娘强行嫁给那那人罢?”
阿硕一把捂住她的嘴,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你以为咱们姑娘是吃素的?”恨不得将瘦如小鸡子的许招娣扛起夹在腋下,脚下不停地追上了陆南星,充分发挥了大脚丫子的优势。
从自家姑娘恢复如初的脸上,她看不出任何端倪,也不敢问,只是默默跟在身后找到士兵牵回了马,待三人驶离了大营这才放松些许,又忍不住问道:“姑娘,为何是那个小山子前来送账册?奴婢记得明明是让萧六去调查?”
许招娣坐在阿硕后面,听到这话也看向一直骑行不语的陆南星,有些艳羡地说道:“那人方才打架都不用武器的,那帮人根本无法近他的身,就像……就像大人逗小孩子玩儿的感觉。”
陆南星转头问道:“他是如何杀了监工的?”当时场面混乱无比,她头一次打架,一门心思想着自保,无暇关注在她身后的萧六都做了些什么。
许招娣想起惊心动魄的过程仍然心有余悸,“当时我被推挤到监工身侧,便瞧见监工提刀要砍姑娘……他刚抬起手臂的同时,一把刀直接插进了他的身体。直到有人大喊捉住杀人凶手,我才知道是那个萧六杀的。”
听了许招娣的话,陆南星暗自思忖:“若萧六功夫这般强大,反制住监工还不是手到擒来。他为何非要杀了此人?难道他与原身有仇,想要暗中推波助澜,离间她和阎少康的关系,故而又将账册让人送到大营?”带着一肚子疑问,回到帅府马厩时并未发现一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人。
想着这两日不宜单独联络任何人,免得被府中的眼线瞧了去,便径直回到屋里换了衣裳盥洗后,这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了。
阿硕从厨房端来了预留的饭食,摆上了桌。
陆南星让她二人也去洗洗,自己在书房内踱步,盘算着如何造册来应对明日前来应征的百姓们。
阿硕带着许招娣在院子里洗干净后,见自家姑娘还未进食,便进来担心地问道:“姑娘若不愿吃这些,奴婢这就让厨房单另做了面汤?”
陆南星说不用,“我在等你们两个。”她伸手召唤不敢进屋的许招娣,“左右已经过了时辰,你们两个随我一同吃罢。”
“这……这怎么行?”
阿硕从未见过她如此平易近人。
许招娣也连连后退,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陆南星故意拿起一个馒头放在嘴里,指着她们两个,口齿不清地说:“这是命令。”被自己刻意的改变吓了一跳。
她自嘲地想,上次这般随意还是在外祖母家。
彼时,外祖母家世代经商,看中了父亲出身寒门品学兼优,这才将母亲嫁过去,为的是不会受气。
父亲感念外祖母雪中送炭,也对知书达理且满腹诗书的母亲一见倾心,故而夫妻二人一直感情甚笃。
自从父亲高中榜眼后,家中也使了银子,选了外放历练,一路高升至市舶司。
外祖母只允许母亲陪同父亲去任上,却将年仅两岁且多病的她留在了身边,一住便是将近十载。
自幼教她珠算,稍大一些则带着她去商行谈生意,并说:“女孩子就要见世面,才不会閫于内宅眼皮子浅薄,心胸狭隘。”随后还放任她随着舅舅登上来往货船,检验货品。
那时候的她,每日都在期待中醒来,永远都有学不尽的本事和了解不完的新鲜事。
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已经擢升为广东承宣布政使,母亲亲自来接她,这才去了广州。外祖母还刻意写信,叮嘱父亲莫要拘着她自由,日后婚嫁也要征得她老人家的同意。
父亲不敢违逆外祖母,在家中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便偷偷溜出去参观天主教教堂,学习夷语,给小舅舅去信,告诉他和洋人如何合作获利更多。
谁知好景不长,五载后,先帝托孤,父亲被升为户部尚书,并要求连夜回京。父亲与母亲在途中被农民起义军所杀,她就这样失去了双亲。
先帝追封父亲为永宁伯后薨逝,顾命大臣选了她入宫为后。
外祖母几乎卖了家中所有商铺,也未改变她的命运。那帮道貌岸然却贪得无厌的顾命大臣们,给了小舅舅一个市舶司提举的捐官算是补偿,而市舶司却在一载后被末帝以夷人闹事关闭了。
想到父母死于起义军之手,而今她自己却穿到起义军之女身上,陆南星自嘲命运还真是捉弄人。
这一世,她只想不受任何人控制,自由自在地活着。当然,她深知想要自由,前期势必要用心经营铺垫,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才会有可能达成这个目标。
阿硕见她一口一口吃着馒头,却眸中含泪,是从未见过的哀伤与悲痛,唬得放下筷子劝道:“姑娘,咱不嫁给他是解脱!”
陆南星这才回过神,直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笑道:“是,一定会解脱。”
她刻意加快速度进食,之后便一头扎进书房,为的是阿硕和许招娣能安心吃饭,进而三人都能逐步适应这般相处方式。
一炷香后,阿硕端着茶盏走进书房,问道:“姑娘,可有奴婢们能帮上忙的地方?”她看了眼跟屁虫许招娣,赧然笑了笑,“虽不会写字……但裁割纸张拿尺子画个框框还是能行的。”
陆南星正有此意,搁下笔抬眸问道:“招娣,你瞧着昨日上工的妇人中,谁的针线活最好,人也能言善谈?”
许招娣一副这题我会答的神情,道:“是周娘子,她干活利索人又聪明。以往监工拖欠工钱时,她总是第一个算的清清楚楚的。奴婢见她的衣衫干净,针脚细密,想来绣工不差。”
陆南星颔首,心里有了成算。
她亲自教阿硕和许招娣二人如何制图,又教了几个字,三个人忙至夜幕低垂,这才做完了十本名册。
陆南星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听到了有人五脏庙反抗的“咕噜”声。
阿硕一副不是我的表情,用胳膊顶了顶身旁不好意思的许招娣,“上顿你吃那样多,这会子竟然还会饿?”
陆南星摸了摸许招娣的头,乜了阿硕一眼,不满道:“她正长身体的时候,你少打趣她,这会子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食。”
阿硕假装吃醋般点了点许招娣的额头,“自你来了,姑娘就像菩萨附体那般,连带着我也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她故意“哼”了一声,在许招娣唤着“姐姐”声中,昂首挺胸地走出了门。
陆南星见她犹如惊慌的小兔子,放下手中的名册拉着她走到中厅坐在桌前,笑道:“阿硕心直口快,熟了就爱拿人打趣,并无恶意。在我面前,想吃多少便吃多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拘着自己。外人面前多看多听,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尽管问我。”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外祖母当年这般放任,鼓励她见多识广,不以家长的观念硬加引导,是训练她有独立思考的习惯,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皇家赐婚会砸到她头上,却也不是外祖母的过错。
许招娣抬头,望进她温和之中带着鼓励的目光中,仿佛见到了死去的娘亲,她忍着泪想努力笑笑,却失败了,捂着嘴点点头,“我去帮阿硕姐姐。”仓促转身跑了出去。
陆南星读懂了她目光中的追思,却并未追出去安抚。
前世,末帝为了羞辱她,大婚当晚宿在宠妃宫中。她亦是想到了父母和远在广州恐怕一生都未有机会再相见的外祖母,只能偷偷躲在被子里流眼泪。在那段时间内,她曾想过百十种逃走的办法,却因外祖母和舅舅放弃了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