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人可以想办法离开这华丽的牢笼,可又将家人的性命置于何处?
漫漫长夜,一日复又一日,直到她等来了机会。
还记得大婚两载后八月初一那晚,末帝照例宿在坤宁宫,却因前两日纵欲过度晕倒在地。她冷静地命人唤来太医,又通知了内阁。转日,末帝苏醒过来想要去宠妃宫中养病,却被内阁那帮老臣强行纳谏,按在了坤宁宫。
好在伺候的人手足够多,她只需装装样子便罢。末帝却想报复,命她每日阅读他自己都懒得看的奏疏。
从那一年八月始,她开始接触到朝政,第一时间了解了起义军和北狄的动向,也更清楚地了解号称几十万大军的士兵无冬衣无利器,甚至无粮饷,谈何收复破碎的河山?
那是从那一年开始,她会刻意与末帝保持一个互相合作的关系,如愿获得继续看奏疏的权利。年底,挖地道的计划便开始了。
三年里,她满怀期待的等待亡国那一日到来,以新的身份与外祖母团聚。
如若当初,外祖母将她教养成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也许,她将甘愿与末帝共赴黄泉。
无论结局如何,至少她努力过,并感激外祖母给了她毫无约束的自由,让她得以有独立的思想,不为世俗所捆绑。
阿硕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面汤,进屋就看见自家姑娘跪在菩萨前,唬了她一跳,心说:“我只是说你像菩萨,也不能真的就看破红尘日后出家为尼罢。”
第九章
阿硕将面汤放在桌上,左右看了看,也不见许招娣的影子。正要转身出去找,差一些和红着眼圈回来的许招娣撞了一个满怀,忍不住“哎呦”了声,后退两步有些闹不清楚她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何事?
许招娣赶忙福了福身,“阿硕姐姐,是我莽撞了。”她主动上前盛面,打算日后将这等粗活都揽过来。
阿硕挠挠头,道了句没事,转身看向陆南星道:“姑娘来尝尝奴婢做的面,我一气儿下了四个蛋。”
陆南星收了心神,这才起身道:“你们吃罢,我不饿。为何是你亲自下厨?”
阿硕不敢当着她的面落座,便端起碗道:“那帮厨娘惯会见人下菜碟,今儿奴婢瞧着灶上也没有滋补粥了,我去了问她可有吃的。她说大公子晚上要在帅府后头的别苑宴请,忙不过来,让我自己看着做些什么,食材紧着用。我气不过,就当着她的面甩了四个鸡蛋下锅。”想到自家姑娘平日里饭量不小,却也不胖。瞧着她这几天食欲下降,瘦一些显得更加精神。自己本来就胖成这样,还吃,登时碗里的面汤也不香了。
陆南星笑了笑,道了句:“我去看会书。过会子你们吃完烧些水,给招娣通通头,也好睡觉。”厨娘的表现也体现了林氏的态度。此人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自然要揣摩阎兴邦的想法。
今儿她在大营里给阎家父子一个软钉子,这会子阎少康没派人上门找事,自然少不了阎兴邦对他耳提面命。日后还有的切磋,她也要考虑以一个什么时机搬出去为好。
阿硕吃着面也想着今日发生的事,她看了看头恨不得钻进碗里的许招娣,拿筷子轻轻敲了敲她的碗,以姐姐的身份低声命道:“从今往后,咱们吃饭都要学着姑娘。”她坐直了身子,翘起了兰花指。
许招娣放下碗,想笑又不敢笑,也低声道:“没想到姑娘是这般好性子,和外界传言一点都不像。”
“外头说了什么?”
“也没……就说姑娘是……夜叉。”最后两个字,许招娣只敢用口型,又道:“想不通,姑娘这般好性,为何就连那个萧六看姑娘的眼神,很凶。”
“他敢!”阿硕忘我地拍桌后,吓得捂住了嘴。
许招娣一想起这个人,胳膊上就汗毛倒立,她凑近阿硕,道:“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萧六像一只狼?今儿我看着他瞧那帮工头时的目光,就像看猎物一样。”
阿硕被她说的后背一阵发毛,起身拿筷子在她头上敲了下,“吃饱了就开始作妖?走,跟我烧水去,给你洗个头。”
三人一夜无话,转日陆南星照例卯时起身,刚盥洗完就听到门上的小厮和阿硕交涉着什么。
“姑娘,大门外果然来了很多人。”阿硕急冲冲地回来复命。
陆南星边整理着衣袖边往外走,命道:“招娣带上笔墨纸砚,四本名册去大门处找我。”
“可你饭还没吃……”
“暂且不饿。”陆南星想了想又道:“阿硕,你去找管家命人搬来两套桌椅放大门口,问问他府上可还有会书写的人。”
待她走到大门看到乌泱泱的人群时,约摸得有百十来个……但瞧着其中观望的也占了一部分。
幸好她看到了昨儿见过的周娘子,赶忙将她唤了出来,帮忙筛选擅长绣工的人。
许招娣拿来一应物品,待小厮搬来桌椅后,陆南星逐一登记着周娘子筛选过的人。
被刷下来的妇人们焦急地围绕在她周围,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表姑娘,那俺们还能做别的么?”
“是啊,活菩萨,你给咱们安排些别的活计也行,咱们力气都很大。”
陆南星只得起身站在大帅府石狮子的台阶上,大声安抚道:“大家都稍安勿躁。剩下的人也勿要着急,将自己擅长做的事以及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全部登记在册。甚至,你想学何技能,也可以记录在案。我们会在三日内,给大家安排妥当。”
“三日就能将这么多人安排好?”
“三日左右天一黑一亮就到了,俺们再来。”
“不不,俺这就让老头子把铺盖卷子搬了来,左不过三日,俺就住在这里。”
剩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往周娘子那边张望,想听听给多少工钱。
还有人私底下小声儿说道:“我家男人死活不让我来,说……说表姑娘是夜叉,担心我被她抓走吃了……”
许招娣抱着名册打算回府更换,闻言嘲讽道:“是啊,专吃肉香的……大婶你觉得你肉香不香?”
“招娣。”阿硕看了眼在门口犹如盯梢的管家,习惯性用圆润的臀部拱了拱她,“别给姑娘招骂名。”看着姑娘一个人辛苦的书写她也气不打一处来。这偌大的府里没有第二个会写字的,打死她都不信。想着管家为难的样
子,她如何不知这其中肯定是阎少康捣的鬼。
“哼,得亏没同意和他成亲,否则还不知要怎样被他拿捏。”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拿出平时馋各种美食的功夫用来学习写字。
就在此时,有一名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向陆南星福了福身,声若蚊蝇道:“若姑娘不嫌弃,小女子也可帮忙书写。”她方才就站在桌边观看了一阵子,见这位表姑娘真的是用心在书写,又忙不过来,她于心不忍才开口说要帮忙的。
陆南星早已写的手麻,闻言欢喜地说:“那太好了。”指着身旁的桌椅,“你便坐在此处……喏就这样写。”又喊来阿硕为她磨墨。
待她们四个将在场报名之人都登记后,已经累得面面相觑,谁都不想说话。
最终还是陆南星感激地问那女子道:“不知这位姑娘尊姓大名?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那名女子不好意思地起身说道:“我姓沈,闺名慈恩。既然这里没什么人了,我便回去了。”
“你来,是不是也想看看有什么能做的?”陆南星起身问道。
沈慈恩拈着发辫点了点头,“我瞧着周娘子那边的绣娘人数很多了,想了想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陆南星不想放弃她,便又拉着她问了问家中情况。
“我爹爹是名秀才,平日里给人讲学为生,如今兵荒马乱的,也无人再有闲心上课,束脩就……”
“会读书写字,胜过万金。”陆南星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道:“若我聘你为人授课,带着大家读书写字,每月一两银子吃住皆管,你可能接受?”
沈慈恩有些慌乱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也要回去禀明爹爹。”
“只为女子授课。”陆南星怕吓着她,诚恳地说道:“若令尊不嫌弃,我也可以安排他讲学,束脩照常支付绝不拖延。”
沈慈恩有些不解,在这乱世中,这个表姑娘为何要教女子们读书写字。更何况,她听坊间人说,义军所过之处从未留下人员治理城池。难不成这又是几天新鲜,故意制造的噱头?
陆南星看出她目光中的犹豫与审视,便道:“如今天下未定,日后金贼卷土重来回来也未可知。男子尚且不能自保,咱们女子若不团结起来,日后岂不是任由宰割?”并指了指她裙下的一双金莲,“你大概尚未体会过流离失所,万千女子被捆绑着北上,沦为了军妓是个怎样的情形。”
沈慈恩听后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扯了扯衣裙,道:“多谢表姑娘相告,我先回去了。”
陆南星也不勉强,只对着她的背影道:“若你想明白了,就来此处找我。”她知晓目前观望的人很多,越是这样,她就越要把事情做起来。这样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继而参与进来。名册里统计的人数里,女子占了绝大多数,且会的无非是:针线活、烧饭、种地,还有为数不多的医婆,只有沈慈恩一名通笔墨的女子。
再看想学的那一栏,有很多人都答不上来,只有少数人说要学武。
陆南星想起那一张张蜡黄的面孔,今日登记时,她也听到百姓们都说城里米店的粮食价格涨了十倍,很多人无钱买粮约着出城挖野菜。肚中空空如也,唯一想的便是填饱肚子,哪有心情想学什么呢。再这样下去,金贼没打回来,百姓就要闹事了。
她合上名册准备回府,只听见——吱呀一声,中门大开,阎少康在管家和小厮的陪同下出了府。
第十章
管家见阎少康的目光向陆南星的背影撇了两次,立刻心领神会地大声说道:“大公子,您有所不知,这表姑娘忙活半日了,嚯,这大门前来的人乌央乌央的。”谁知,低头边看名册边往二门走的陆南星连头都没回。
阎少康本想着昨日她哭着说取消婚约是一气之下恼羞成怒,故意在众叔伯面前给他施加压力。谁知,昨晚父亲不让他轻举妄动,今早这女人又如此冷漠对待,看来昨日要是登门求和,也是吃闭门羹的结果。
心里带着气,也的确拉不下脸来求和,他挑剔的目光环顾四周,故意指着管家骂道:“这一大早的,无人打扫门庭么?”
管家幽怨地看了眼陆南星的背影,只得陪笑道:“每日卯时初刻都打扫,只是方才来的人有点多,老奴这就命人重新打扫。
阿硕在自家姑娘身后,听到阎少康说了句,“无事生非,不安本分。”知道不是好话。生怕姑娘向以往那帮脾气火爆,二人在大帅府门口吵起来,这两日的“善举”就白做了。
今儿瞧着姑娘一副故作没听见的样子,她突然感慨,若是老爷能看到姑娘这般能抗事的模样,不知会欢喜成什么样儿。
陆南星回到屋内洗手后连饮了三盏茶,这才顾得上说话,“阿硕,你去打听下夫人午休起身没?”
阿硕将茶壶往招娣身前一放,应喏后片刻就跑了回来,“奴婢问了,说尚未起身。可明明她们几个在那里站规矩,根本不像平日里夫人午睡时偷懒的样子。”
陆南星垂眸笑了笑,起身冲她们两个扬了扬手,“跟我去趟库房。”
大帅府共有五进院落,最后一排的东西厢房共有将近十间都用来盛放“战利品”。在这其中,也有陆父身故后,原身带过来寄存的家当。
陆南星要的就是这部分。
她看向看守库房的小厮,命道:“把存放布料的屋子打开。”
小厮自知惹不起这远近闻名的夜叉,只得陪笑道:“表姑娘,小人只负责看守库房,钥匙都在管家手里。”
“放屁!”阿硕才不管什么男女大防,上前两步将他逼到墙角,伸手便往其后腰摸去,晃着“叮铃”的钥匙串啐道:“怕库房失火,我还没听过那个库管身上没有钥匙。”
“我……我这就去找管家来评评理。”小厮自知干不过这对凶恶的主仆,一溜烟就跑着通风报信去了。
陆南星跟着阿硕走进了发着霉味的库房,看到许多布料杂乱无章地摞在一起,颜色大多都是阎兴邦所喜的红黑两色,竟然还有棉花,想必是从临近的木棉提举司仓库抢夺来的。她边查看边道:“咱们三个分头数数红黑两色的布料,各有多少。”心中盘算着问问周娘子,一批布料能出几件男子冬衣。
待管家抱着库房的账册擦着汗,不知这位日日不消停的表姑娘又惹出了什么事……他如何脱身时,陆南星站在库房门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跑到跟前,伸手要道:“拿来我看看。”就知道这糟老头子怕她顺走物件儿,好及时登记在册,肯定会带账本来。
管家后退两步,又将账本往腋下掖了掖,陪笑道:“这……表姑娘想做衣裳,哪能用这么下等的布料。老奴这就回禀夫人后,让布行送来几匹上好的布料供您选择。”
“是么,城里哪家布行的料子花色更多一些?”陆南星趁着他凝神思考时,一把扯出夹在他腋下的账册,在管家“欸欸”声中边躲边翻看着。
阿硕与许招娣很有眼色地充当了盾牌。
“行了。”陆南星看完布料那栏,便将账册还给了管家,将布库的钥匙拆了下来,剩下的钥匙串抛给了他,“这把钥匙我先拿着,其余的完璧归赵。”说罢,就往正堂走去。
与管家防贼似的相反,林氏热情地接待了她,故作惊讶地问道:“我方才睡醒,就听到大丫鬟说你派人来过,可是有事?”
陆南星也不和她客气,直接故作为难地颔首道:“这两日我与义兄在行事作风上有些分歧,也连带的让义父担心。为此,我总想做些事替他老人家分忧。”
林氏命人将她以往爱吃的茶点端了上来,示意丫鬟退下,这才笑道:“你与康儿闹别扭的事,我听大帅提了几句。我提议说劝劝你,被他拦住了。他说让你正在气头上,待让你冷静几日再好生与你说。没想到,咱们姑娘长大了,如今反而主动为长辈着想,你要办的事儿大帅知晓么?”
陆南星认为林氏巧舌如簧和四两拨千斤的功力,丝毫不亚于宫里的大太监。这番话说的片叶不沾身还试探了她,便也笑着避重就轻,“义父还不知晓。是我想动自己的体己私库,想着那些布料长久不用也会糟烂,不如拿出来给将士们缝制冬衣。”她自然不能说,不久的将来义军将士要打过黄河以北,届时又要抢夺无辜的百姓,还不如趁着休养生息早早将厚衣裳做了。
林氏听闻她今日在门口招来那么多人,这才恍然大悟。
陆南星将她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继续道:“据说其他起义军仍旧军容不齐,我便想着咱义军若上下整齐划一,定然看着比有着正统名头的金贼还强大的军威。这样不管走到哪里,定然会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投诚。更何况,女儿以义父的名义招募这些绣娘,也是为了弘扬义父爱民如子的形象,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林氏从她眸中看到了隐藏之下的期待。她甚至生出了恐惧之心,暗忖:“该不是什么附身了?”这般智慧与以往的陆夜叉大相径庭,她这两日要找萨满前来问个清楚。随后又想着,若是如此赚名声的事,在这其中她能落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