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玉剑眉一挑,反问:“下家?”
沈兰宜愕然,她摇摇头,细声道:“是一个女子。”
只是这一次,裴疏玉却没有爽快地答应,“本王只允了你一件事情,沈兰宜,你要记清楚。”
“殿下是怕我后悔?”沈兰宜扬起脸看她,目光温柔却坚定,“方才走了这么久,我已经想清楚了。”
裴疏玉未置可否。
没直接答应,却也没拒绝。
快要走出这片密林,已经能隐隐听见营帐那边的人声。两人到了必须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望着裴疏玉离开的背影,沈兰宜下意识捧住了自己的胸口。
当胸一箭,很痛吧。
虽然,她已经隐隐猜到了裴疏玉不会一无所觉。
今夜她是无意撞见谭清让与肃王密谈,可这位殿下,怕是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才会前来戏耍。
她总是游刃有余的,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一点微末的、画蛇添足般的提醒。
然而,沈兰宜却还是没忍住,朝着裴疏玉的背影道:
“殿下,万事小心。”
知道了。
灯火通明的方向,她笑了一声。
第37章
谭清让回到帐中的时候,这边的灯已经熄灭了大半。
不知为何,回来的路上,他总觉得黑暗的阴影中,有眼睛在盯着他。
微妙的感觉如影随形,他放快了脚步,直到回到营帐,这种毛毛的感触才终于消失。
见他回来,守在帐外的宁禄提起灯火迎上,道:“大人,您回来了。”
谭清让正要进去,忽然想起点什么,问道:“夫人可歇下了?”
宁禄答:“夫人散步回来有一阵了,大抵已经歇下。”
谭清让“嗯”了一声,没多想。
女眷难得有这样出门子散心的机会,他方才回来的路上,分明已经夜了,经过的营帐里外,还有不少夫人小姐,在和手帕交们谈天说地。
像她夫人这般内敛的,反而是少数。
帐内,粗陋的屏风之后,女子的呼吸声均匀而平稳。谭清让走到榻前,随意撩了衣摆坐下,低头一看,便见沈兰宜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睡意惺忪的眼睛,似乎是听见他回来才醒。
光影昏暗,谭清让本想点灯,可一低头,看见她微翘的眼睫、有些蓬乱的发丝,忽然就停了动作。
“睡了?”他捏起沈兰宜一缕头发,凑到鼻尖,“不同旁的夫人姊妹闲耍一耍?”
困意当然是装的,头发也是自己揉乱的,沈兰宜低声道:“没有。我在京没有熟悉的手帕交,赶路累了,随便走走便睡了。”
发间分明没有林间的草木气息,也没有沾染旁人身上的熏香,谭清让心下却还是萦绕着一股没来由的疑惑。
他忽而又问:“夫人都去何处行走了?”
沈兰宜提着小心道:“大概是……往南边一些,那里僻静,走了会儿没趣,就回来了。”
她刻意没有模糊地点。
人多眼杂,若是有人瞧见她的行踪,传到谭清让耳朵里,发现与她所说不一致,反倒是麻烦事。说实话,说不完全的实话,才最为稳妥。
果然,谭清让终于松开了捻着的那缕发丝,低声道:“你未来过弭山,不清楚,那边蛇虫鼠蚁多,不要再去了。”
沈兰宜抬了抬眼,露出眸光中的一点茫然,点头道好。
她看起来像是还未醒觉,谭清让敛了敛神色,道:“歇下罢,明日仔细些,莫要失态。”
折腾了一天,刚刚又从紧绷中强行冷静下来装睡,沈兰宜早就真困了。迷迷瞪瞪的,她也没太在意谭清让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叮嘱,是怕明日围场争鸣场面浩大,她给他丢脸。
只记得最后,半梦半醒的时候,似乎有人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提醒她说,明日不要去往鹿山,那里危险。
——
整夜未起山风,连夜空都是万里无云,翌日一早,果然也是个晴光耀耀的好天。
皇帝似乎很是满意,抚须道:“很好,司天监当赏。”
随侍的宦官叠声应是。
一旁的康麓公主听了,笑嘻嘻地道:“父皇仁德所昭,这天上的星君自然要给弭山盛典赐个好天气。”
这话若是让皇帝的几个儿子来说,未免显得太过阿谀,不够庄重,然而康麓一贯是这样的形象作风,加之只是个公主,她这么说话,众人瞧皇帝的脸色未有不虞,自然一个个都裹着笑跟着奉承。
都是人精,拍马屁的话拐着几道弯说出口,一个比一个动听。
阳光下,皇帝眯了眯眼,道:“行啦,朕早晚给你找个郎君,治一治你这张快嘴。”
康麓公主则笑道:“好啊,这可是父皇亲口说的,今日,儿臣可要在这弭山的好儿郎里挑一挑了。”
此话一出,不少离得近的世家脸色俱是一僵。
难道说,这场围猎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给康麓公主择婿?
尚公主本就不是好事,而这位康麓公主眼高于顶,压根看不上那些寻常人家的儿郎,估计又要在他们里头逮着谁祸祸了。
底下响起些细微的议论。
弭山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一片小山头。南面的叫鹿山,北面的叫鹤山,都是根据山形强行诌的祥瑞的名字。
按今日的日程安排,亲王贵胄们会去鹿山游猎,其余世家子弟、和底下寒门想要以武出头搏贵人赏识的,则会去鹤山争彩头。
如果公主打算择婿的话……这个彩,争还是不争?这个头,出还是不出?
猎场空旷,康麓公主说话的音调又高,以至于不远处,沈兰宜都零星听进去了几个字词。
哦?这是终于对谭清让没兴趣了?
好事,沈兰宜心道,她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明确的是,康麓公主一日不嫁,想来就算她提和离,谭家也不会同意。
毕竟,她是被沈家卖进来当挡箭牌的。
旁边的夫人耳朵灵,大概也是听见了不少,正在悄悄打量沈兰宜这位事主之一,对上她讶然抬起的眼神,才讪讪收回目光。
目光云集之处,皇帝一副头痛的样子:“你乐意挑就挑去,这么多好男儿,还挑不出你喜欢的了不成?”
其他人不知这对父女的用意,不敢随意接腔,唯独肃王站了出来搭话:“皇妹不如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一会儿游猎,皇兄也好帮你瞧着点。”
肃王人如封号,是个正派冷肃的模样,说话的时候更是一板一眼。这兄妹相亲的场面,画风实在不对。
“喜欢什么样的?”康麓公主秀眉一拧,目光转向裴疏玉所在的方向,趾高气昂地开口:“喏,像永宁王这般,我便很是喜欢。”
话音刚落,偌大的猎场陡然间陷入一派诡异的凝静。
皇帝即位多年,朝野之上早就不复昔年他刚登基时的那般百家纷纭,如今天下大权集于一手,他宠爱的女儿,想嫁谁都容易。
唯独永宁王,他既做不了主,也不会允许。
袁裴两氏的隔阂,百年来从未断绝。所谓退而分治,不过是兄弟义气下美好的自我欺骗罢了。
没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卧榻之侧有这么一块自治的地方——几乎不纳赋税,临到与羌人战时,还要朝中的军粮。
可偏偏北边有赖人家镇守,有时其他地方还要人家出兵支援,再加上历任永宁王在面子上从不敷衍,袁家人自己又内斗得厉害,皇位上经常没几年就换人,就是女娲补天也得先补漏得厉害的地方,两方就这么相安百年。
可康麓公主此时的话,几乎是把这些尴尬挑到了明面上。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着,不敢出声。
率先打破这场寂静的,竟然是裴疏玉本人。
她抚掌大笑,朝康麓公主道:“公主殿下好眼光,只不过殿下若以本王为择婿之准绳,怕要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此话实在嚣张,有气不顺的儿郎想反驳,却也不知话该怎么开口。
裴疏玉确实有嚣张的本钱,先不论权势抑或如何,单就外貌这一项,在场的几位王子皇孙就没一个能越过她去的。
有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嘀咕,“昔年故太子才是风姿绰约……永宁王么,蛮子作派……”
这话没说完,身边人就急急捂住了他的嘴巴,“嘘!闭嘴吧!”
康麓公主也是气盛的,闻言却没恼,只掸了掸手上的马鞭,道:“殿下好大的口气,今日也不必旁人与你相较了,我来同你比一比,可好?”
裴疏玉闲闲睨她一眼,视线定格在她翩跹的裙摆之上,道:“公主乃千金贵体,丽质天成,与小王一介粗人比什么?”
遥遥听至此处,沈兰宜心里已经隐隐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康麓公主娇蛮,意气上头立下赌约,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裴疏玉怎地明知是激将,还顺钩往上咬了?
——她全然忘了,她带着既知裴疏玉是女子的印象去看,隐瞒身份多年图谋大业,才觉她沉稳澹然。
然而现下在世人眼中,裴疏玉确确实实是个年轻气盛、轻狂得不得了的形象。
话已至此,肃王在旁忽然搭腔:“皇妹,你虽擅长骑射,可到底是女子,与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永宁王殿下,如何能较量?”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话说得可真是恰到好处,表面上,是息事宁人劝康麓打住,实则恨不得昭告天下,堂堂永宁王竟连女子的赌约都不敢应。
康麓公主哼了一声,道:“今日之机又不是战场,怎么就不能较量了?皇兄,你看不起我。”
裴疏玉弯着食指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空气,看起来心情竟然是不错的。
“可以啊,”她像是懒得再思考了,统统应下:“左右今日也是要拉弓的,比点什么?”
康麓公主伸手一指远处的鹿山,道:“就比今日谁打得獾子更多,怎样?”
限定了猎物的种类,确实要比直接比谁打得猎物更多来得讨巧,若直接比数目,那确实都不用比了。
裴疏玉点点头,爽快地应下。
皇后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适时开口,笑道:“光比试无甚趣味,不若本宫来添点彩头。”
“沉珠,去把那株玉珊瑚拿来。”
侍婢应声而动,一会儿,便有人端着那玉珊瑚走上前来。
康麓公主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叹道:“这等成色的好玉,用来雕作珊瑚这种嶙峋的盆景,也太过奢侈了。”
皇后微微一笑道:“是平初此番督办水利,从江淮那儿的贪官家里搜出来的。他觉得此物糜费,不敢擅专,贡给了你父皇,陛下又赏到了我宫里。今日算作彩头,既是我的心意,也是陛下的心意。”
底下的世家们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咂摸皇后话中的意味。
看来弘王虽然倒台了,他的好儿子袁平初、这位皇长孙殿下,仍旧得陛下信重,还在帝后之间周旋,叫坐了许久冷板凳的皇后也有了新的方向。
发现火似乎没有烧到自己身上的意思后,各家人都一扫方才的恹色。
围猎之事每年都中规中矩,没什么稀奇好看,今日倒是戏多。
也不知康麓公主打的什么算盘,前面说的还是选婿,到后头怎么就变成了“比武招亲”?
于永宁王而言,赢了小女子不算光荣,让了输了却会显得软怂;于康麓公主而言,输了是嚣张托大,赢了也不会真的嫁给这位,反而更添她自己“母夜叉”的威名。
这两败俱伤的场面,也不知道怎么就都乐意参加了。
最后,皇帝一锤定音:“只一个盆景哪够,开朕私库,添五十金来。”
这便是允了这场比试。
裴疏玉似乎对彩头兴致缺缺,她漫不经心地扫了康麓公主一眼,而这一次,对方却回避了她的目光。
简单的祭祀仪式之后,今日的围猎正式开始。
能参与进来的女公子着实不多,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像康麓公主这般肆意,除她以外,只几个武将家的女儿也挎着箭袋入了山林。
沈兰宜自然是没有这种缘分的。
想到自己两辈子还没自个儿骑过马,她暗自把这件事情,列入了和离后的待办清单。
虽然无法感受山林间的风,然而眼下天地开阔,身边也没有讨厌的男人,沈兰宜心情不算差。
如她这般感触的夫人女眷不在少数,沈兰宜慢悠悠地踱着步,心里却还是有记挂着的人事。
所谓比试,想来早有预谋……谭清让与肃王的密笺中写道,备好了“弓”与“马”,备的到底是谁的弓与马?又是做了什么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