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玉没有一点重伤垂危的人的自觉,坦然应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了,沈兰宜紧抿着唇,没有再惹她说话。
被拢在前面的灵韫,自始至终都没吭过气。沈兰宜心下有了猜想,最后却化作了一声长叹。
裴疏玉知道进山会有危险,但是危险对她来说是可控范围,或许本来也是打算受点伤的。
但有人在她意料之外出现了……
营帐的火光已经遥遥可见,内外都是一锅粥,而永宁王府这边却是一片死寂,不多的几个人都出去了。
沈兰宜小心翼翼地和灵韫一起,穿过后帘将重伤号扛到帐中——方才有光,沈兰宜看清楚了,裴疏玉的右肩下中了一箭,箭杆大概已经被她自己掰断了,腿上、腰间,也零零碎碎受了一些伤,深浅难辨。
沈兰宜将人扶到榻上,才敢去点了床头那盏灯。
裴疏玉的女扮男装一旦暴露,比这身伤还要危险。然而此刻,她仰在榻上,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得省着,必须要有人及时来为她处理伤口了。
没有人比那孙婆婆更合适,可营帐内悄无声息,孙婆婆和其他人一样不在帐中,沈兰宜有些着急。
“你在找谁?”
听到裴疏玉的发问,沈兰宜团团转的脚步蓦然一顿。
她没有转身:“我……我在找王府的侍从。我不会医术,得有人来替殿下治伤。”
“不必旁人,”裴疏玉凝视着沈兰宜的背影,“本王随身带有疮药,你来就好。”
第39章
沈兰宜的心咚地一跳。
她僵硬地回转过身,却见榻上的裴疏玉已经闭上了眼。
帐内空旷,又只点了一盏灯,她半边脸沉在阴影里,晦暗不明,愈发显得薄唇苍白、没有血色。
沈兰宜走近,微颤的指尖在她唇上轻停,感觉到呼吸仍在之后,收回手,长舒了一口气。
裴疏玉受了重伤,又在冷水里浸了那么久,能撑到此时再昏,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兰宜扭头,眼神投向了一旁的灵韫郡主,与她道:“郡主,现在没人,你得帮忙。”
从山上下来之后,灵韫一直是愣愣怔怔的模样,沈兰宜又喊了她两声,这小孩儿似乎才惊醒。
她猛地一跳,像是被吓到了,很快又道:“我、我……我应该……”
沈兰宜望了一眼阖眸的裴疏玉,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作想,深吸一口气,只好先把人支开,“郡主出去烧些开水来,还有干衣裳、干巾帕……再找找有无糖块。”
灵韫走后,沈兰宜搬来一把短杌到床头坐下,先脱去了裴疏玉身上湿淋淋的外袍,再拿厚褥子拥住她。而后又拿酒濯净双手,凑到她肩前,拿剪刀顺着肩线,一点点去剪早被血浸透结块的衣料。
沈兰宜的心随着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再生不起旁的念头。不考虑留在这儿久久未归该如何收场,也不去想裴疏玉到底是什么用意,眼里只剩肩下这道伤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等到灵韫趔趔趄趄地提着东西进来时,沈兰宜暂且算处理好了这道箭伤——箭她不敢拔,只先清洁了粘连的血肉、凝块,又拿酒擦过,再上伤药止血。
沈兰宜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她心里打鼓,看向裴疏玉的眼神都有些心虚。
还是晕着吗?不会是她方才动作莽撞,又给人疼昏过去了吧。
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干净衣裳换,也怕再牵扯伤口,草草处理后,沈兰宜索性用被子将她上身也拥住,又拖来香炉,把里面灰都倒了,当成火炉用。
“姐姐,这个热水是炉上坐着的,”灵韫急急跑来:“还有这个……这个。”
裴疏玉腿上的伤口还在出血,是被锐器所伤,几乎深可见骨。
沈兰宜卷起她的裤腿,咬着牙替她包扎、压迫止血,又叫灵韫兑了温热的糖水,往她紧闭的唇齿间灌了一些。
血能止住,问题是这么深的伤,发炎了怎么办?听裴疏玉刚刚的意思,甚至还打算这几日就动身离京。
想到这儿,沈兰宜的眉毛都拧成了死结。
如此狰狞的伤口,灵韫自然也都看清了。再开口时,她带着泣音:“都怪我,如果不是我……父王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沈兰宜动作一顿,却没抬头看灵韫,只顺手把染血的帕子递给她,平静地道:“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即使裴疏玉此刻昏迷着,灵韫也依旧不敢看她,可她也不敢看沈兰宜,“我找了匹马骑,偷跑进山。”
“然后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山里,他们、他们在打架。我出现的不是时候,分了父王的心,叫他们钻了空子……又拿我来威胁……”
“我腿受伤了,跑不动。父王带着我……死了好多人,把青马也放出去了,传讯找救兵。”
灵韫垂着脑袋,话越说越乱,“我在山里长大,我以为我是有用的。我本来只是想打几只兔子,证明自己。后来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个公主失踪的消息,听见父王进山去找她,我想,我是有用的,我就想去帮忙……”
沈兰宜不知如何作答。
她沉默了一瞬,问:“下午的时候,是怎么回事?”
灵韫知道沈兰宜问的是她怎么跑掉的,嗫嚅道:“我和娘亲、和哥哥在山里长大,娘亲认得一点草药,给我配过一个安神的香包。”
“我小心着,没有睡着。姐姐你没有防备,所以……”
她瑟缩着去扯沈兰宜的袖角。
“我错了……我知道,我闯了大祸。姐姐,你帮我劝劝父王好不好?我不想被丢掉……”
沈兰宜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
贪玩、好动,都是寻常,可偏偏心思缜密、目的明确,连大人也能算进去。
她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只神情复杂地看了灵韫一眼。
收回目光的瞬间,沈兰宜刚好看见裴疏玉的手指微微一动,她眸子一亮,下意识喊她:“殿下。”
裴疏玉缓缓睁眼,既而低下头,见自己整个人都被沈兰宜堆在了被子山里,轻轻笑了一声。
她抬起眼帘,左手缓缓覆过自己的肩头,神色却不见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反倒渐渐冷峻下来。
喊完那一声殿下之后,沈兰宜骤然回神,知道真正的问题要来了。
她连人带杌子退出三尺远,结结巴巴地又叫了一声殿下,然后解释道:“除了腰上,其他的伤处我都上过药了,等王府的医官回来,想来……”
裴疏玉截断她的话茬,只反问一句:“都知道了?”
沈兰宜眉心一跳,先前面对裴疏玉时的畏惧之感竟是又浮了起来。
尽管她现在满身是伤,看起来毫无威胁。
见沈兰宜将眼神投向了一旁的灵韫郡主,裴疏玉淡淡道:“不必避讳她。”
眼下自顾不暇,沈兰宜没空多想,袖底的手是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却还是低着头,回了实话:“都知道了。”
衣料之下,是狰狞可怖的伤口,还有绝不会在男人身上出现的裹胸。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清楚。
裴疏玉心知肚明,她说假话也骗不过门。
……不对,她分明心知肚明。
沈兰宜呼吸一滞,抬起头,却正对上裴疏玉幽深的瞳孔。
裴疏玉自己坐起了身,半截带伤的肩膀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裸露在外,她继续追问:“为什么?”
沈兰宜努力冷静地道:“殿下是问,我为什么会来救你们吗?我……下午的时候,灵韫郡主来缠着我玩儿,结果她跑丢了。王府的人手紧缺,没空去找小郡主,我怕出事牵连到自己头上,所以才冒险进山。”
说完,沈兰宜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好理由。
可裴疏玉神情未改,仍旧坦率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重复:“为什么?”
沈兰宜以为她问的是为什么还留下处理伤处,打起一点精神继续应付:“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裴疏玉似乎终于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她的目光一路往下,转而又问:“你带了刀?”
沈兰宜有些困惑,她低头,摸出那柄短刀,道:“对,怎么了,殿下?”
裴疏玉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沈兰宜愈发不解,但她现在有些怕她,还是依言照做了。
她刚虚坐到床边,还来不及反应,裴疏玉忽然倾了过来,用没受伤的左手强攥住她拿刀的手腕,迫使她调转短刀的方向。
沈兰宜脊背一紧,整个人都被拽了过去,她慌乱抬头,而裴疏玉已经利落地咬下短刀的刀鞘,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既带了刀,在看清本王是女子的时候,你就该一刀刺下。”
沈兰宜想收手,可怎么用力都不足以与裴疏玉相抗,眼见刀尖离眼前人的颈项越来越近,她闭上眼,声音发紧:“我不敢杀人。”
“敢也晚了。”
攥在沈兰宜手腕上的指掌蓦然发力,刀尖再度调转,裴疏玉竟借着她手上的刀,反手挑住了她的下颌。
“可本王敢。”她悠悠开口,声音危险而又轻佻,“谭夫人,此时恩将仇报,把你杀了,才是本王的上上选。”
她没说错,死人才能永远地保守秘密。何况裴疏玉清楚,她的丈夫是实打实的肃王党,绝不会授人以柄到这种程度。
沈兰宜眼睫轻颤,可颈项间的那把刀却迟迟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反复的、在她的咽喉之上摩挲。
刀尖用力,裴疏玉逼沈兰宜不得不与她对视,而后却只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真有时间倒转的奇事发生,她又为什么会选择,把单薄的筹码押注到她身上。
毕竟,预演的梦境已经告诉了她,她裴疏玉曾经是输家,不是么?
对上裴疏玉深不见底的眼睛,沈兰宜心间蓦地一颤。
恍然间,她惊觉自己隐埋最深的那个秘密,竟就这么被人连根刨了出来。
她知道裴疏玉在问什么了。
裴疏玉像是怕她还未听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为什么救我?”
沈兰宜闭上眼,最后的理智也几乎濒临断绝。
对啊,为什么呢?
她绝望地问自己。
就是为占得先机、投机取巧,她也该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她知道最后的胜利者是谁,知道自己的丈夫会成功博取到那一份从龙之功。带着重来一世的目光来审视,她明明可以利用重生的便利,更轻快地讨得这些人的青眼,好好地活到那日,好好地当她的官夫人,不好么?
分明前世,沈兰宜并没有同裴疏玉有过什么接触。
这位高高在上的永宁王殿下,给她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在她死讯传来的那天。
那年隆冬,冰寒风似刀,沈兰宜端着煨好的当归羊肉汤,送到谭清让的书房门口。
宁禄拦下她,道:“夫人,大人在里面谈公事。”
沈兰宜点点头,正打算把食盒交给他,却听宁禄不无歉疚地道:“大人说一会儿就聊完了,让你等一等他。”
她“哦”了一声,麻木地站在廊下等候。
她知道,这是一种故意的为难。
谭清让对她的态度原不似这般,可不知为何,在几年前的一场家宴后,他对她本就不多的好声气都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沈兰宜一无所觉。
而这两年间,她的身体渐渐不如早前,但谭清让的官却越做越大,要操持打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力不从心,有时会出错。
几日前,他嫌她随他赴席时表现木讷,回来还呵斥了她一顿。
长路无轻担,何况手中的食盒本就分量不轻,廊檐外飘着雪,她的手脚很快就都冷僵了,肩膀坠得发疼。
等候无趣,唯一可作消遣的,就是书房里飘逸而出的几句话音。
“这出好戏倒是真的精彩……”
“谁能想到,这雄霸一方的永宁王,竟是女儿身?”
“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时该在我,瞧瞧,连天象都不站在她那一边。”
永宁王……女儿身……
沈兰宜恍惚抬头,有些震惊。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濡湿了的裙裾与鞋面,悄悄踢开一个石子儿。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