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贺娘子垂了垂眼帘,道:“信不过我?”
沈兰宜忙摇头,“我怎么会信不过娘子?这阖府上下,除却珍珠珊瑚,我只能信得过娘子了。”
只有她,与谭府毫无牵系。
她微仰着脸,看着贺娘子不算柔和的轮廓,忽道:“娘子观我,不似怄气之人,我观娘子行事节度大气,亦不像寻常出身。”
闻言,贺娘子的动作一顿,别过了头去
见状,沈兰宜立马敛了神色,道:“抱歉,是我冒犯了。我没有窥探娘子旧事的意思。”
“无妨。”
贺娘子还是惯常那冷淡的神色,瞧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走前,她只留下一句“放心”。
——
夏日的天好似那孩儿面,阴晴不定,说变就变。
司天监为弭山围猎演算出的好天一过,接下来,便是绵延不绝的雷雨。
万千雨丝连缀成幕,黄昏时分,天光暗沉,京郊永定河畔,有一行人在雨中依依惜别。
裴疏玉骑在马上,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挎着一把剑,看着不像将军,倒像个游侠。
一旁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的那道上前两步,心疼地摸了摸马儿潮湿的鬃毛,道:“辛苦你了,这个
天儿还要驮着人赶路。”
裴疏玉佯作无奈道:“孙婆婆,你既心疼我,摸马做什么?”
孙婆婆想白她一眼,终究不落忍,开口的话却还是拐着弯,“我心疼你做什么,我心疼我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跟着你担惊受怕。”
话虽这么说,可看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顶着一身伤就要奔袭千里,心里又怎么会不难受呢?
“仔细些,不要把伤口崩开了。本就是用的虎狼之药,局势一旦稍微安定些,就好生将养两日……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裴疏玉露出难得的温和表情:“婆婆,我都知道的,不必为我挂心。”
孙婆婆却还是一脸惆怅,“事到如今,我竟不知当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了。”
裴疏玉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而是转头看向灵韫,问:“想好了?”
“都想好了。”
灵韫没有抬头,她戴的斗笠和裴疏玉头上那顶一般大,把她半个人都遮了进去。
“殿下此举未免太过冒险,”孙婆婆担忧道:“非得要折腾这几日出来吗?”
裴疏玉本不想解释太多,但未免老人家担心,她还是道:“兵贵在奇,这一次,我就是这支奇兵。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才好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现在北境军中的大半中层将领,都是在她手底下搏得战功的,尽管不可能所有人都完全忠于她,但是她在或不在,意味完全不一样。
只要她现身,裴翎川威逼利诱、策反截杀的大计能折戟沉沙一大半。不然她这叔父,也不会勾连京中这么久,还是只敢在她不在时动手。
“没有置喙殿下决定的意思,”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只是有的事情,真的要交托给那个不知根底的谭夫人来做?”
雨幕潇潇,裴疏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湿漉漉的潮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信得过她。”
——随她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之于裴疏玉而言,也只不过多了一个仰仗她护佑的人。
还好,沈兰宜拒绝了。
她选择担起她交予的信任。
“时不我与,该走了。”
没有闲话回头的功夫,话音未落,裴疏玉已然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灵韫的耳朵尖动了动,她上前一大步,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一抬头,过大的斗笠直往下坠,帽檐上的雨水糊了她一脸,等她好不容易扶好斗笠,再往前望去,便只瞧得见一个背影了。
大雨夜奔。
快人、快马,疾驰如星。
灵韫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孙婆婆喊她才回过神来。
“我们也要回去了。”孙婆婆的声音冷淡,“走快些,别被有心人察觉。”
孙婆婆不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她不笑的时候,眼尾清晰可见年轻时的锋利,对于灵韫这个没有血脉牵系的孩子,本就不甚热络,知她害得裴疏玉在弭山受下不轻的伤之后,更是连敷衍的好脸色都没了。
灵韫最后望了一眼裴疏玉离开的方向。
做阿罗还是做灵韫,她已经有了答案。
而这一次,没有人把她瞒在鼓里,是她自己的选择。
灵韫戴好斗笠,沉默地跟在孙婆婆身后,亦步亦趋。
大雨倾盆,又近宵禁,街上人烟稀少,雨淋过连脚印都不留,没人注意她们的行踪。
回到永宁王府后,灵韫依旧有些怔忪,孙婆婆见状,忍不住道:“小祖宗,怎么失魂落魄的?可别再闯祸了,后日,你得要独自进宫去拜谢太后,紧一紧神罢。”
永宁王在皇家围场受了伤,太后似乎格外记挂,流水般赏了不少好东西到王府。
裴疏玉在府中养伤,自然该灵韫替她进宫谢恩。
两日后,清早。
王府的小郡主进宫请安。
秦太后乐见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灵韫生得灵巧、不认生嘴又甜,更是把她逗得见牙不见眼。
“今日的发钗,还是父王为我挑的呢。”灵韫歪着脑袋,指着自己发间那只柿子形状的小金钗得瑟,“太婆婆,你瞧好不好看?”
灵韫是惯会讨好人的。她的娘亲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女儿,只是日子不好过活,又有个儿子,实在很难对她有多少注意,她在更小时就学会了这些撒娇卖痴的小伎俩。
南方生长的小姑娘,口音和叫人的唤法都是那边的软糯味道,秦太后听着既喜欢又新奇,“哟,阿玉那性子,还晓得替女儿挑钗环啦?”
灵韫像是被戳穿了似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也……也不算啦,就是女使姐姐替我梳头的时候,我顶着好几只钗子去找父王,随便说了句这支好看。”
分寸刚刚好,活脱脱一对别扭父女。一个满心孺慕,一个嘴上不说实际心里在乎。
秦太后心里有了计较,随口问道:“你父王的伤如今怎样了,可好些了?”
第42章
听秦太后提起裴疏玉的伤,灵韫神情低落,不似作伪:“父王总说无妨,可是……”
见她瘪着嘴,像是要哭,秦太后急忙转过话头,又使眼色叫宫女端了梅花糕来哄。
好在灵韫十分好哄,秦太后又留她闲耍一会儿,在宫里头用过午饭,才放人回去。
永宁王府的小郡主自个儿进宫来谢恩的消息,没多久就不胫而走。
有心人自然会去揣度这个信号。
有人觉得,这说明裴疏玉伤重在身、恐怕危矣,不然以这位的性子,如何会连请安这种小事都让人代劳?
亦有人觉得,小郡主进宫请安,在谢恩之外释放的信号才是真正的关键。
从寿宴到弭山再到如今,这个小郡主露脸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
京中人尽皆知永宁王对这个找回来的小女儿的重视,据说连开蒙习武的师傅都请了一串。尽管惊世骇俗,但已经有人在猜,这种重视,会否是对继承人的重视?
寿康宫的消息自然也被递到了紫宸殿前。
“……小郡主在太后宫里用了午饭,估摸着才走。”
随侍皇帝多年的老宦官李德勇禀道,他偷眼一望,见皇帝仍眯着眼,靠坐在紫檀椅上,瞧不出醒是没醒。
皇帝才听完司礼监的宦官念过批折子,正闭目养神。岁数大了,瞧多了字就发晕,他懒得自个儿翻看,都是叫宦官来念。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李德勇都以为皇帝真睡着了,刚想退下去拿薄毯,圈椅扶把上的那只手,却忽然动了起来。
“啧,”皇帝缓缓睁眼,他咯了口老痰,继续道:“朕见过那孩子小时候,倔得很,便是摔断骨头都不吭一气,但凡还能动弹……”
李德勇试探性地道:“万一、万一是永宁王故布疑云,想叫您以为他重伤,放松警惕?”
他又道:“或许可以着人,去太后宫里头问问看?”
皇帝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真假难辨啊……但弭山那日,朕亲去永宁王帐中,她虽欲下榻相迎,然而却瞧得出来,只是在强撑罢了。”
伤重几分,他不是大夫不会把脉不清楚,然而动作自不自然,总是能瞧出来一点的。
李德勇听皇帝语气轻快,凑趣说起与裴疏玉有关的传闻闲事来,“……一个小郡主而已,永宁王如此重视,搞得京中都有风言风语,说他难言之处受了伤,不能人道,才巴巴地将人找回来,预备着接衣钵呢。”
这个说法,在裴疏玉这一回受伤之后愈演愈烈,以致于宫内的李德勇都有所耳闻。
皇帝闻言,倒是久违地笑了起来,只是笑过之后,难免目露嘲讽:“当然得找人,她还敢自己生不成?”
李德勇没明白,下意识抬头询问:“陛下?”
“没什么,”皇帝淡淡道:“还是别拖到入冬了。去,宣肃王与承南将军入宫觐见。”
——
谭府。
沈兰宜病倒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这方小院反倒热闹了起来。
嘲讽或试探的目光络绎不绝,好在来探视的人,都被贺娘子一句“静养为要”挡回去了。
沈兰宜称病,原因有二:
一是虽然总能安慰自己,但确实还在气头上,前世今生的恩怨加在一起,她担心自己一个没控制住,再送谭清让一把火;
二来,她手上有紧要的事情要筹措,走错一步都不得了,需得花时间仔细安排,图个清静。
不过到了下晌,贺娘子带着沈兰宜要递给齐知恩信出去了,院中少了这员镇守大将,珊瑚她们没拦住执意进来探望的陆思慧。
床头搁着才煎好的药汁子,屋前屋后也满是浓郁的药味,做戏做全套,再配上靠在软枕上、连头发都没挽的纤瘦女子,打眼一看,倒真有几分缠绵病榻的味道。
“哎!我还道怎么如此突然,怎么真就……”
沈兰宜未见陆思慧之人,先闻其声,她咳了一声,道:“嫂嫂怎地来了?”
陆思慧毕竟是大嫂,怎么着都是长辈,丫鬟们确实也不好拦。
沈兰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今日的陆思慧,只觉她眼眸发亮、气色也比之前所见好了许多。
母子连心,看来阿瑞的病确有了起色……
陆思慧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不来,怎知你气性竟如此之大?贺娘子与你诊治了吗?她都说些什么了,开的这什么药,你可吃了?”
说着,她端起床头的药茶,用手背在碗壁边试了试温度,“不烫了的,怎还不喝?”
沈兰宜怀疑,她要是敢说一句贺娘子的药不灵不想喝之类的话,这位嫂嫂能直接给她灌下去。
开的是日常补养方子,只不过刻意加了些气味重的药材。沈兰宜没拒绝,接过碗一饮而尽。
见她吃了药,陆思慧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说道:“莫担心,遵贺娘子的医嘱,你定是会好起来的。”
沈兰宜眨了眨眼,把碗放回托盘,道:“嫂嫂现在这么信得过她?”
说到这儿,陆思慧还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昨日我就想来给妹妹你赔不是的,只不过……”
她顿了顿,跳过不愉快的事情继续道:“先前我对贺娘子多有怠慢,若不是妹妹你在中又是劝我试一试、又是肯拿自己作保,以我的执拗性子,怕是耽误了阿瑞都不知道。”
沈兰宜诚恳道:“嫂嫂该谢的,应是贺娘子才对。我不过在中间说了几句软话……”
她话没说完,叠在被子外的一双手就被陆思慧轻轻按住了。
陆思慧道:“该谢你的。不过,你这病和阿瑞不同,你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只靠贺娘子那儿使劲可不够。”
沈兰宜听得懂她的意思,这是劝她别气自己。
她只垂了垂眼,没接腔。
陆思慧自顾自地道:“女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气性不要这么大了,到头来伤得都是自己。”
或许因为如今的沈兰宜瞧着格外可怜,又或许因为沈兰宜着实帮了她一个大忙,陆思慧的话说着说着,竟越发真情实感起来。
“便是你嫂嫂我……”
她甚至开始自剖难处:“都说我日子过得好,闲事不管只管自家,夫君也听话省事,都由我做主。可那姓谭的只知道侍弄花草,家中万事不拿主意的,连我身边的丫鬟都不如。”
“阿瑞摊上这么个爹,日后的前程和家私,都只得我来琢磨。”
沈兰宜有点儿好奇,“至少大哥他洁身自好,如今只有阿瑞一个孩子,不管怎么着……”
陆思慧“呸”了一声,低声道:“他那是不想吗?他那是不行!”
沈兰宜还没反应过来,陆思慧就已经别开了家丑,“不说我了。妹妹,我只是想告诉你,气大伤身,枕边的男人,该顺就顺着他吧,只把他当个屁放就得了,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最要紧的。”
“你瞧那金嘉儿,气性多大,进门就和夫君砸锅砸灶,如今怎么了?还不是一样要把日子过下去,她谁也为难不着,为难的只有自己,先前闹的事情也只让她自己难堪。”
重来一世,沈兰宜心里并不认同陆思慧的话。